16.07.05晉江獨發
南瑜國已經二十年沒經歷過寒冬,今年自初雪后卻奇冷非常。
文京花街第一樓的尋仙樓,頭牌花魁選入幕之賓,京城中從前只能對一堂春賞觀相望的愛慕者,不管是否懷有千金夠爭彩頭的,都趕來喝花酒看熱鬧,天剛黑就擠了滿滿一堂人。
一堂春本名藍蕎,七歲被賣入行,學琴棋書畫,十二歲出道,原本只做清倌,熬到如今一十八歲,才被老闆重金拋出來。
花魁頭籌,由恩客競價,高者取之,文京的紈絝子弟早就對藍蕎垂涎已久,來捧場的個個氣派張揚,只一人十分低調。
權貴出身且相貌出眾的男子難免引人注目,這位卻不同,他穿的雖是綾緞錦衣,氣場卻收斂的乾乾淨淨,就連其絕色容顏也被人忽略了。
此君名叫陶菁,幾日前來了尋仙樓,每日都為見藍蕎一擲千金。
眾人談笑間,緊閉的正門一聲悶響,被人硬撞開來。
尋仙樓從來都是開門迎客,因黃昏時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雪,老鴇才吩咐把門關了,來客都從掛厚帘子的側門走。
門被推開時,走進來一個貂袍嚴裹的女子,她身後跟着一個栗發金眸,面容俊秀的男子,身上雖然穿着大氅,看起來卻比女子單薄的多。
滿堂人停了喧嘩,齊齊往大門處看,心裏都十分吃驚,吃驚的緣由不止是二人出眾的容貌,更因他們發色眉眼與眾不同,像是西琳人。
此女表字毓秀,與她一同進門的男子名喚華硯。華硯雖英俊挺拔,皮膚白皙的卻近乎病態。
人群中一陣騷動,原本還等着看藍蕎的王侯公子交頭接耳,眼睛緊緊盯着毓秀。
毓秀一皺眉頭,在人群中找了半晌,終於在角落找到她要找的人。
二人走近時,陶菁卻連眼都不抬,只顧用手指撫弄茶杯沿。
毓秀金眸閃閃,眼中的情緒晦暗不明,“你要怎樣才肯跟我回去?”
一句說完,堂中才有人注意到陶菁的容貌:黑髮黑眼,唇紅齒白,是南瑜人的長相不假,卻是怎麼招惹上兩個西琳人的?
眾人原本只是好奇打量,看得久了卻莫名生出錯意,這男子俊俏英朗,舉止卻低調,顰笑間滿是風情,正是女子迷戀的姿態。
老鴇走來迎客,陶菁漫不經心地對她笑道,“這二位是我在西琳旅居時的故人。”
老鴇忙屈身對二人行禮,華硯微微頷首,毓秀卻對她視而不見,只對陶菁冷笑,“我只是你的故人?”
陶菁不看毓秀,反對老鴇說一句,“是我說錯了,這位小姐是我前妻。”
一屋人都在屏息偷聽,平白得了這一句,無不嘩然。
難得娶到如此美貌的西琳女子,說休就給休了,還明目張胆跑來嫖妓,底下有義憤填膺的已紛紛出聲,議論的話大同小異,若他們得了此等絕色,便絕不會再三心二意。
老鴇心中驚詫,從頭到腳打量毓秀,此女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眉目之間卻帶着幾分老成,舉手投足一派雍容,似乎出身名門。
陶菁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毓秀,“你們想一直站着?這一堂人可都在看熱鬧。”
毓秀看看四周,面上也生出幾分尷尬,只得在陶菁右手邊的座位坐了。
華硯找了個借口迴避,老鴇也閃到一邊。
陶菁笑着搖搖頭,招手叫人換了熱茶,為毓秀倒上一杯,“外頭冷不冷?”
毓秀手握熱茶杯,搓在手裏輕輕轉動,不答反問,“當初在驛館,笑染為何要不辭而別?”
驛館相會之後,毓秀原本以為陶菁回心轉意,誰知第二天一早她醒來,卻發現他留了一封休書不辭而別。
毓秀憂思交困,病了一場,痊癒之後一路追到南瑜,誰知竟得到陶菁多日留戀煙花巷的消息。
陶菁含情脈脈地望着毓秀,嘴上說的卻是和他的神情完全相反的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從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是芳草,還是你是芳草?”
“我也是芳草,你也是芳草。”
毓秀看着堂中遊走的那些美貌妖嬈的花娘,笑中似有嘲諷,“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什麼人了?”
陶菁頭也不抬,訕笑道,“自我來到文京,就聽說一堂春的盛名,仰慕之下與其結交,彼此心心相惜,已然生情。”
“當真?”
“是真是假,你一會不就知道了。”
“你要買那青樓女子一夜春宵?”
“若我與她如膠似漆,不能分離,幫她贖身也不一定。”
毓秀才要說話,只覺一陣眩暈,頭痛難忍。
華硯見毓秀身體不適,忙回到她身邊。
毓秀額頭冒汗,抓華硯的手也不自覺地用上了力氣。
陶菁面上不動聲色,說話的語調一派清冷,“她怎麼了?”
華硯為毓秀搓熱冰涼的手,“秀兒在邊關病了一場,又時時犯頭痛症,時而胃逆。”
陶菁一隻手攥緊拳頭,失聲冷笑,“既然她身子不好,何必流落在外吃苦?”
華硯看向陶菁的眼神滿是凌厲,“即便是我欠了你,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毓秀聞言,拉着華硯的手道,“不必與他相爭,謹言慎行。”
一句說完,她便起身往後堂去。
華硯放心不下,又不敢相隨,只能目送她走遠。
陶菁望着毓秀的背影,對華硯笑道,“你並沒有虧欠我,命數如此,並不由人。惜墨只當我再無當初的心意了吧。”
“你真看上那青樓女子?”
“既找上我,自然也知道我這些日子做了什麼,明知何必故問?我做人縱情任性,一貫洒脫,我離開她並非迫不得已,緣盡而已。”
華硯才要說什麼,卻聽樓上傳來一聲鑼響,才不得不停了與陶菁的話。
藍蕎在眾人的哄鬧中走下樓來。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好一個絕色佳人。
華硯見到藍蕎時,也吃了一驚,這女子不光有傾城姿色,風度更惑人心魄。常年於青樓賣笑的花娘,大多嫵媚妖嬈,藍蕎正是個中佼者,因她貫通琴棋書畫,從前又只做清倌,倒比其他人更多了幾分超凡脫俗。
陶菁見到美人,一臉冰雪消融,明知華硯橫眉冷對,卻絲毫不知收斂,起身對樓上的佳人頷首示意。
藍蕎一早已看到陶菁在場,就在階上對他揖一禮。
華硯冷眼瞧二人你來我往,心中疑惑,莫非真如陶菁所說,他已戀上這風塵女子?
陶菁愛毓秀時,也是百般用功,使出一身手段,中途幾番波折,最後竟丟下離書一走了之,誰知輾轉不出這幾日,卻又搭上別的女子。
華硯本還不信陶菁寫那一封離書是出自真心,可依照如今的情形,他卻不能確定了。
藍蕎款款下樓,從雜役手中接過玉酒杯,在來客當中敬酒,待走到陶菁這一桌時,她已面色微紅,卻還手不抖氣不亂,舉止一派優雅。
陶菁端起茶壺,為藍蕎斟滿一杯,“以茶代酒。”
藍蕎感念陶菁的好意,她身後的侍女卻笑着問一句,“公子是想省幾個酒錢嗎?”
賓客稀稀落落鬨笑,陶菁卻不以為忤,“酒一定要喝,只是我喝就只喝交杯酒。”
一言既出,四座嘩然,堂中比之前又熱鬧了幾分。
藍蕎滿面春風,“靜候公子佳音。”
毓秀從後堂回來,才進門就聽到陶菁說的話,又撞見他與藍蕎共飲,心中百味雜陳。
藍蕎敬完陶菁,又敬華硯。華硯從不在面上給人難堪,只得叫了一壺酒,與她對飲。
藍蕎一邊打量華硯,一邊笑道,“小女從前從未見過公子,可是遠道來的貴客?”
華硯心裏不耐煩,面上卻不動聲色。
藍蕎再為華硯斟一杯酒,輕聲笑道,“請公子滿飲三杯,聊表小女仰慕之意。”
陶菁似笑非笑地勸華硯道,“惜墨恭敬不如從命。”
華硯面上尷尬,不好推脫,上下不能之時,毓秀已穿堂走了過來,一把奪過他手裏的酒杯,把酒潑在地上。
藍蕎偷偷打量毓秀,暗自驚嘆,面上卻不露聲色,“貴客遠道而來,小女也該滿敬你三杯。可我尋仙樓從不招呼女客,請尊上進門已是大大不妥。”
這個“請”字用的刻意,毓秀自然聽得出藍蕎的用心,“你們南瑜男尊女卑,規矩都是為女人而設,小小的一個青樓,竟也是如此?”
藍蕎嫣然一笑,款款答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良家女子怎好遊走於青樓楚館?小女對尊上沒有不敬之意,而是為你的名節着想。”
一語畢,她又看了陶菁一眼,施一禮轉去別桌。
華硯望着毓秀蒼白的面色,開口勸一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那花娘說的不無道理,你身子不適不要強忍,我們還是早些回府。”
毓秀笑的雲淡風輕,“不是要買那花娘一夜春宵?咱們留下湊個熱鬧又如何?”
“你要買她?”
“他買得我買不得?”
華硯不想與毓秀一同做戲,猶豫半晌,就對着陶菁說一句,“君子不成人之惡,笑染何必推波助瀾?過猶不及,事做過了,反倒惹人生疑。”
陶菁面上滿是嘲諷,眼中的情緒卻晦暗不明,“我今日勢在必得,你們是走是留,我都是這個心思。”
毓秀看一眼陶菁,見他面上並無戲謔之意,心中酸澀,胃裏又一陣翻江倒海,只得起身往後堂去,
才出了門,就忍不住嘔了起來。
華硯緊隨毓秀之後出門,扶着她安撫道,“一局棋並非只為輸贏,暫且忍讓求全,也無不可。”
毓秀揉着頭,低聲對華硯道,“你先回去,讓我一個人想一想。”
華硯不敢違逆毓秀的意思,就留她一個人在後院,顧自回堂。
雜役吆喝一聲,藍蕎便回了二樓。底下紛紛叫價,才一會功夫,花魁娘子初夜的身價已經從二十兩叫到了五百兩。
陶菁淡然飲茶,等叫價的人少到只剩三兩個,他才出聲。
毓秀在滿堂寂靜中走回來,面上沒什麼表情,一雙金眸卻隱現凌厲之意。
華硯遠遠望着毓秀,不知怎的就開了口,提聲叫一句,“一千兩。”
一語出,眾人皆驚。
爭到最後,只剩陶菁與華硯攀比叫價。華硯一百兩一百兩的加,陶菁卻一兩一兩的加,華硯叫一千一百兩,陶菁就叫一千一百零一,華硯叫一千二,陶菁就叫一千二百零一。
轉眼叫到兩千三,上頭敲鑼的雜役在老鴇身邊耳語,得老鴇示意,出聲對下首二人道,“有錢沒錢,總要把銀子亮出來,憑空叫價,誰知是不是兒戲。”
老鴇款款走到華硯面前,陪笑道,“陶公子來捧場的這些日子,出手十分闊綽,老身倒不怕他拿不出錢來,只是公子是生客……”
毓秀走到華硯身邊,面色清冷如雪。
華硯看了一眼毓秀,冷顏從懷中取出四千兩銀票,亮給老鴇過目。
陶菁輕輕拍了兩下手,從側門走進來兩個小廝,每人都捧着一個箱子。
毓秀皺起眉頭,抬手扶着頭。
陶菁看了一眼毓秀,微微笑道,“裏頭的金子各折一千兩,這樣的箱子外頭還有幾個,不管是叫兩千三百零一還是九千三百零一,我都出得起,再比下去,恐怕白白便宜店家,惜墨又是何必?”
毓秀冷笑着將銀票放回懷裏,拉住滿心不甘的華硯,在他耳邊小聲道,“他有備而來,我們自然是爭不過了,爭不過就不要爭。事情鬧到這種地步,結果雖不盡如人意,也不算一無所獲。”
華硯見毓秀眉眼間隱有失落之意,反倒被激出鬥志,“傳信回王府,吩咐他們送銀子來?”
毓秀面若秋水,搖頭輕笑,“他心意已決,我又何必強求。緣起緣滅,如此罷了。”
華硯默然不語,眼中卻有千言萬語;陶菁瞥一眼毓秀,見毓秀不再看他,他面上才有了一點波瀾。
老鴇點算兩千三百零一兩銀子,拍手叫成交。
藍蕎在叫嚷聲中走下堂,當著眾人的面與陶菁喝了交杯酒。
大堂里又喧嘩起來,毓秀兩眼發花,身子虛透,撐不住往華硯身上靠,華硯拉她的手,她手的溫度竟比他的手還要冷。
華硯心下大駭,把毓秀抱在懷裏,用貂袍把人緊緊包住。
毓秀不是沒有意識,只是犯了頭痛症,疼的動也動不了。
客人們看完熱鬧,有的哄散了,有的竟圍上來看暈倒的毓秀。
老鴇見華硯神色慌張,忙走來詢問,華硯不想與她周旋,抱起人就往門口走。
藍蕎看了陶菁一眼,快步追上華硯,“貴客身子不適,公子若不嫌棄,不如將她先扶到小女房中。”
華硯一皺眉頭,“她水土不服,舊疾複發,我還是先帶她回去再做打算。”
藍蕎笑道,“外頭風大雪冷,不宜坐轎,不如我叫他們備輛馬車,鋪幾層暖被,二位稍作歇息再上路?”
從尋仙樓回王府用不了多少功夫,華硯關心則亂,竟覺得藍蕎說的不無道理,他看了一眼站在階下的陶菁,猶豫半晌,還是抱着毓秀走了過去。
藍蕎想送華硯二人進房,卻被幾個客人攔住說話。
陶菁走上前,對藍蕎點一點頭,帶二人上樓,一聲嘆息幾不可聞。
外堂喧聲吵鬧,房中卻一片寂靜,燭火昏暗,像被人刻意滅掉了幾盞。
毓秀躺在床上,手腳回暖,華硯坐在床邊喂她吃粥。
陶菁在桌前自斟自飲;藍蕎送客回房,走到他身邊小聲說了幾句話;陶菁勾唇一笑,傾身與她私語,遠遠看去,二人倒十分親密和睦。
毓秀進了暖食,漸漸恢復一點力氣,就撐着身子下床,對藍蕎道謝,“有勞姑娘照拂。”
藍蕎惶惶回拜,“尊上言重了。”
毓秀愣了一愣,又馬上恢復笑容。
華硯心中大石落定,一邊幫毓秀披上貂袍,一邊對藍蕎道,“不敢再叨擾,就此告辭,來日再登門拜謝。”
毓秀走到門口,轉身對藍蕎道,“彼時多有得罪,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藍蕎受寵若驚,幾欲一跪,“小女惶恐。”
拜罷,又看一眼陶菁,試探着對毓秀問一句,“尊上可要同公子說話?小女迴避就是。”
毓秀看了一眼陶菁,搖頭笑道,“君子成人之美,世事無常,人心難測。來日我回西琳時,你若還想同我一起回去……”
話說半句,她便走在華硯之前,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尋仙樓的馬車等在正門口,華硯要扶毓秀上車,毓秀一隻腳本已踏上腳踏,想了想,還是下了來,望着華硯笑着說一句,“惜墨陪我走一走吧。”
華硯心裏十分不情願,見毓秀一臉期待,到嘴邊的拒絕卻怎麼也出不了口,盯着她的臉看了半晌,才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輕輕點頭,“身子受得住嗎?靴里冷不冷?”
毓秀笑着搖頭,裹緊大袍,與華硯一同穿梭在南瑜的花街。出了街口,喧嘩聲越來越遠,靜靜的雪夜,彷彿只剩他們二人。
天上浮着一輪圓月,月夜落雪,別有一番風致。若不是之前他們在尋仙樓的一場衝突,毓秀的心恐怕要比當下開闊許多。
風大雪緊,氈靴踩在雪地里,發出吱吱的碎響。
走了半晌,毓秀漸漸連呼吸都冰冷了,整個人像是從裏到外都翻成新的。街巷中的星點燈光,一如她凌亂的心緒。
華硯拿着一把傘,默默跟在毓秀身後,他把整支傘都罩在她頭頂,自己身上卻落了一層雪。
毓秀扭頭看了一眼華硯,發覺華硯也在看她,二人相視一笑,心中各有滋味。
華硯的臉像雪一樣白,雪花落在他睫毛上卻不化,結成晶瑩的霜。
他身上沒有溫度。
一個無心之人,即便再細心周全,畢竟與從前不同。
毓秀心中哀痛,望向華硯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哀愁。
華硯見毓秀神色有異,猜到她心中所想,卻只淡淡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年我們在邊關遭遇的那場大雪?”
毓秀憶起往事,禁不住嘴角上揚,“怎麼會忘,我這一生恐怕會因為那一場雪而改變。”
華硯微微一笑,才要說什麼,笑容卻僵在臉上,整張臉都繃緊了。
一支不知從哪裏飛來的箭刺破了毓秀手裏提的燈籠。
毓秀意識到危險的時候,華硯已將她推到一邊,一瞬之間,她看不清他是如何抽的劍,又是如何用劍劈掉向她射來的箭,整個身子擋在她面前,與從四面八方衝出來的刺客周旋。
刺客身着黑衣,裹的一絲不透,每一個手裏都拿着致命兵器,出手儘是殺招。
華硯與他的劍在毓秀周圍築起密不透風的高牆,即便她什麼都不用做,那些刺客也近不得身。
毓秀早已瞭然刺客的身份,生死之間,她臉上卻沒有懼意。
這個時辰人雖少,這一條寬巷卻不至於一人也無。爭鬥半晌,除了打鬥聲,兩邊院牆內竟無絲毫響動,不得不讓人疑惑這一場伏擊是有心人早有預謀。
華硯招架還有餘力,見毓秀若有所思,想了想,就試着安撫她道,“他們哪敢自作主張,稍安勿躁,不得已時,他們自會出手。”
一句話音未落,十個錦衣束服的蒙面暗衛從天而降,將刺客圍在當中,為首的兩人突破重圍,衝到毓秀二人面前,將圍攻華硯的三人殺退。
援兵一到,華硯就省了力氣,提着劍站在毓秀身邊,漠然看十人與刺客交手。這十人盡着黑衣,混在刺客當中鬥成一團,只過了半柱香的時間,毓秀已分不清敵友。
雪越下越大,毓秀手裏的燈籠被風吹滅,她眼中的天地就只剩一片昏暗。
這一場爭鬥似乎永遠沒有盡頭,毓秀站的久了,手腳也冰冷起來。
華硯見毓秀打哆嗦,就脫了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
毓秀本想推辭,一摸華硯冰冷的手,到嘴邊的話就化成一聲嘆息。
華硯彎腰將混亂中扔在地上的傘撿起,抖落上面的雪,舉在毓秀頭頂。
毓秀扭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華硯,輕聲嘆道,“早知如此,不如坐車了。”
華硯笑道,“有心之人要出手,不管你是走路還是坐車,都是一樣的結果。”
二人直直立在雪中,被十人密密圍着。
兩邊斗的膠着時,圍攻的刺客又多了一層。
又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禁軍終於得到消息,前來解圍時,刺客們都已逃了,保護毓秀的修羅使也紛紛隱身,雪地里只剩毓秀與華硯兩人。
禁軍一個統領走到毓秀面前,跪地拜道,“皇儲殿下請二位不要回王府,而是跟隨下官進宮。”
毓秀與華硯對望一眼,輕聲笑道,“王府守備雖不及宮中,刺客也不至於膽大到潛入府中行刺,宮中規矩森嚴,我們還是回王府自在些。”
那將軍抬頭看了一眼毓秀,猶豫半晌,不得不應一聲,“下官會據實向皇上稟報,請上諭加派人馬護衛王府。”
毓秀笑着點點頭,與華硯一同上了官車,低調回府。
這一晚意外之後,馳王府的防衛又加了一層。
之前宅子一直空着,只留十餘僕從洒掃,因毓秀住了進來,瑜帝才派了宮婢太監來服侍。
十幾年的空屋,人氣稀薄,即便日日有人為毓秀守夜,她睡的也並不安穩。
難過的是她的身子不比從前,不敢貿然用安神香,每天夜裏只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硬熬。
一來二去,毓秀就病倒了,直等到雪停,狀況才稍稍好轉。
夜夜三更,華硯都悄悄來探望毓秀,有幾次拆穿她假寐,就留下來陪她說話,直到她睡着再回房安歇。
毓秀心知華硯已不是從前的華硯,她面對他時,心境也大不如前。從前即便同榻而眠,也絕不會尷尬的日月,似乎已一去不返。
無論毓秀用什麼態度與華硯相處,華硯都泰然處之,待她一如既往。
可毓秀分明感覺得到二人之間的隔閡,那個被她當做摯友,無可替代的人,在望向她的時候,一雙眼雖並不像他空空的胸膛一樣沒有內容,卻也不再有那一分不可言說的期待與渴望。
毓秀曾一度安慰自己這並不是一件壞事,她與華硯的關係,在經歷這些年的糾結之後,終於變得純粹簡單。
這一份自欺欺人的信念並沒有堅持多久,她就不得不直面自己內心真正的感受,空虛、失望,和永無止盡的失落。
一早起,華硯帶着人去毓秀房中送早膳,她卻不在。
華硯猜到毓秀去了哪裏,就叫宮婢們熱了粥菜,獨自去花園找人。
一進園門,他就看見毓秀站在那一處被挖了的桃花樹處,望着另幾株稍小的桃花樹出神。
華硯遠遠望着毓秀,怎麼也邁不開步子上前,她從來只有獨處時,才會留下如此蕭索落寞的背影。
半晌之後,還是毓秀先看到華硯,他才笑着走到她面前,“看什麼看得出神了?”
毓秀拿絲絹捂住嘴巴,壓抑地咳嗽幾聲,輕聲笑道,“這個被挖的坑,大概就是我爹從南瑜移栽到西琳的桃花樹。”
華硯點頭道,“奇怪的是樹挖了,土卻沒有填,似乎是刻意留下這裏曾經有過什麼的痕迹。”
毓秀似笑非笑地搖搖頭,“也不知那株桃花是在王府開的好些,還是在東宮開的好些。”
華硯見毓秀若有所思,就試探着問一句,“這幾日你病着,我也不好相勸,如今你好了,我們該動身回西琳。”
毓秀苦笑着點點頭,“你吩咐他們準備啟程,我今日再去見他一面。”
華硯面上雖平淡,眉眼間卻隱現憂慮之色,“那日我冷眼旁觀,覺得陶菁對那花娘似已動情,他若真的變了心意,秀兒還要強求?”
這些日子傳來的消息,都說陶菁日日在尋仙樓徘徊,白日與藍蕎吟詩作畫,彈琴下棋,晚間便揭牌留宿,在外人看來,二人如一對神仙眷侶,日子過的無上逍遙。
即便那一日華硯不敢十分確信,如今他也不得不信了。
華硯生怕毓秀傷心,毓秀卻輕聲冷笑,“他若執意不肯同我回去,我如何強求,那個叫藍蕎的女子不簡單,若他當真認準她,我也只有成人之美。”
她說這話時,面上雖有悲傷神色,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
華硯不再說甚,笑着拉起毓秀的手,回房一同進膳。
二人打點行裝,吩咐內監到宮中報信,趕到尋仙樓時,已接近晌午。
尋仙樓還沒有開門迎客,老鴇便備下酒席,請華硯毓秀與陶菁同坐。
寒暄幾句,毓秀便開口與陶菁辭行。
華硯沉默半晌,試探着問陶菁是否與他們一同回西琳。
陶菁見毓秀一臉泰然,面上並無期待之意,便沉着臉不答話。
老鴇滿心尷尬,替陶菁解釋一句,“陶公子花三萬兩替藍蕎贖了身,只等你們一同上路。”
毓秀不經意間一抬頭,正撞上陶菁探尋的目光,四目相對時,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還是毓秀先把頭扭到一邊。
老鴇加菜開席,三人慢慢吃了半個時辰,一宴之後,老鴇便灑淚為藍蕎踐行。
她嘴上說捨不得,可送給藍蕎的陪嫁就只有一直伺候她的小丫鬟。
那丫頭自從第一次見到毓秀,就一直用既挑釁又忌憚的眼神看着她。
毓秀被盯得哭笑不得,幾次三番報以凌厲目光,望她知難而退,知些分寸,誰知她竟變本加厲,看她時非但睥睨冷笑,還冷哼出聲。
漸漸的,連華硯也忍不過,皺緊眉頭想斥責此女逾矩,卻被毓秀抬頭攔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賣力爭一時長短,不過是愚蠢的俗人,何必同她一般見識。
毓秀依稀記得那丫鬟的名字,似乎是叫做小柔的,人不如其名,比起她的主子,她可一點也不柔,像是潑辣藏奸的性情。
一行人各自上車,出城門時,卻被守城的軍官攔了下來。
中將細細看過通關文書,對華硯施一禮,躬身道,“敝上請尊客到城樓一見。”
華硯聽了這話,猜到送別的人大有來頭,就回車裏小聲稟報毓秀。
毓秀戴上帽子,遮掩了大半面容,隨領路的中將與華硯一同上了城樓。
等在樓上的果然是南瑜皇儲歐陽蘇。
歐陽蘇只略比毓秀年長,城府卻十分深沉,單看其純凈俊美的相貌,絕看不出他的帝王心術。
毓秀只慶幸與歐陽蘇並非出生一國,彼此又是姻親,他待她到底與別不同。
二人相見即是別離,各自心中都添了幾分愁緒。毓秀快走幾步,歐陽蘇也迎上前,執手笑道,“皇妹此去,山高水遠,要小心身子才是。”
毓秀搖頭笑道,“這一趟來南瑜,恰逢舊疾複發,未能遊玩,與皇兄相聚這些日子,也不曾推心置腹地長談,只有以待來日了。”
歐陽蘇笑道,“皇妹與送親的隊伍一同來南瑜已是不妥,早些回去,免得徒惹是非。”
這一句雖是場面話,內中卻飽含深意。
歐陽蘇見毓秀面上並無慚色,一派泰然自若,猜到當中還有不為人知的內情,便點到為止,不再多言。
二人相視一笑,訴了幾句離愁。臨別之時,歐陽蘇笑道,“我這一趟是微服出宮,未免節外生枝,就不送皇妹出城了,願皇妹一路平安。”一句說完,他又伏到毓秀耳邊小聲說了什麼。
毓秀聽罷,垂了眼睫,嘴角浮起一個淺笑,點了點頭,緊緊握了一下歐陽蘇的手,與華硯一同下樓去了。
歐陽蘇在城樓上目送毓秀一行出城走遠,吩咐擺駕回宮。
跟隨他的內侍望見主上別有深意的笑容,不免為遠行之人生出幾分憂慮。
車行緩慢,陶菁起初還在強撐,行路的時日一多,他便掩飾不住,每日咳嗽不止,癱在馬車裏動彈不得。
毓秀與華硯的車在前,陶菁與藍蕎的車在後,陶菁每每咳嗽,都壓低聲音,在車裏百無聊賴時,就聽藍蕎講她這些年在尋仙樓的奇聞異事,興到濃時,難免哈哈大笑,後車一直都是歡聲笑語。
毓秀與華硯坐的是頭車,每每聽到中車傳來笑聲,她心中都會泛起些許酸意,一想到陶菁的愛慕給了另一個人,她就生出恍如隔世的錯覺。
華硯怕毓秀神傷,拉她對面下棋,兩人極少談論政事,未免隔牆有耳,也不曾說起權謀心術的話。
偶爾累了,華硯就拿玉簫吹奏一曲,毓秀抑或和之,她奏的曲音律上雖無差,意韻上到底差強人意,意興闌珊時,就將簫扔在一旁,聽華硯獨奏。
前車響起簫聲,中車的歡笑聲便會消減,陶菁遠遠聽着前面傳來的或深沉或悲涼的樂音,忍不住就會掀起車窗帘,舉目望向車外,且不管車外景色如何,他都會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
車行十日有餘,幾人相安無事,白日趕路,晚間找客棧或農莊落腳。
毓秀與華硯住一房,陶菁與藍蕎住一房,偶爾一同用膳,關起門后卻沒有走動。
毓秀水土不服,身子又不比從前,若犯頭痛症,夜裏便睡不實,華硯時時幫她掖被換手爐,他身上冷,不敢往她身邊靠,睡覺時也與她分蓋兩被,遠遠睡在一邊。
毓秀病的重時,在農莊耽擱幾日,陶菁幾個吃不慣主人家做的飯,每日另起爐灶,結算柴米錢。
毓秀起初只喝稀粥,華硯也吃的清淡,待她稍稍能進食了,陶菁等做雞湯骨湯,就命小柔也為毓秀送上一碗。
小柔每每嘴上應承,卻瞞着陶菁把湯倒了。
如此一來,毓秀既不知陶菁的好意,陶菁也不得毓秀的謝意,二人心中都認定對方冷情。
第三日一早,毓秀醒來時發覺自己已退了燒,下地能行,心急早些上路,卻不見華硯蹤影,到門口一瞧,連跟隨華硯的小僕華末也不見了。
毓秀到院子裏找這二人,卻遇上端早飯預備進房的小柔。
她這一路衣食住行都是華硯身邊人打點,此時無人在身旁,她便滿心猶豫着是否該自去廚房要粥飯。
小柔見毓秀一雙眼望着她端着的早飯,心下好笑,忍不住上前挑釁,下巴抬的高高的,冷哼一聲,“你若餓了就求我一求,興許還能勻你一碗。”
毓秀見小柔態度倨傲,不知好歹,心中雖怒,卻怎會跟她一般見識,唯有佯裝聽不到,自往廚房去。
小柔見毓秀不理睬她,滿心氣不過,快走幾步擋在她面前,橫眉問一句,“你這人好沒廉恥,既然被夫君休棄,就不該死死糾纏,壞新人姻緣。這般死纏爛打,是否有虧婦德?”
毓秀從前何時受過這等擠兌,且不說小柔說的話是否入耳,單就這般盛氣凌人的態度,就足夠她死幾個來回的了。
“憑你的身份,還不夠同我說話,就連你家主母也不配,還不讓到一邊?”
毓秀說的雖是實話,心裏卻難堪,若不是此時她落了單,也不會淪落到同一個小丫頭拌嘴糾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