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禁宮亂

153.禁宮亂

按着皇帝的旨意,永壽宮鼠疫嚴重,為免禍及宮中其他各處,患了病的宮人一律處置,因此那一天的永壽宮,在一片廝殺聲、叫喊聲中,映着殘陽如血,一具具屍體倒在地上,觸目驚心。而且太后也因鼠疫歿了,這些奴僕,就當為太后陪葬,以免太后地下‘無人照顧’。

天氣又熱又悶,地上滿滿的血跡,濃郁又粘膩的血腥味久久揮之不去。

次日清晨,專程派了宮人去清洗永壽宮,據說場景差點沒把人給嚇瘋,後來還是老天爺開恩,飄了一陣細細的小雨,總算沖淡了這場戾氣。

太后的喪儀也比想像中的隆重而浩大,梓宮停在永壽宮偏殿,皇帝率眾成服,初祭、大祭、月祭、百日祭,王公大臣二次番哭,並停嫁娶,輟音樂,軍民摘冠纓,命婦去裝飾,只是君臣上下皆不截髮,並再追謚太皇太後為孝庄仁恭敦肅太皇太后,而太后,則依舊是慈恩太后,以致於後世史書上很多人都覺得這一段頗值得玩味。且因先帝在世時,太后並不是皇后,故而太后的棺槨沒有入昭陵主大殿的道理,方便起見,只象徵性的在昭陵旁邊側路上的一個陪陵里,建了一座看似華麗的寶冢。

其他時候,宮裏宮外也做足了表面功夫,一直為太后守喪到除夕,直到翌日元旦,才算是揭過了。

人有七情六慾,自然就有喜怒哀樂。人吃五穀雜糧,自然就會有病痛損傷。

太后的死其實算不上特別的事,但是宮裏接二連三的死人,難免風聲鶴唳。更何況連太后都難逃鼠疫噩運,民間就更不用說了。

自太后封宮之日起,全國各地就相繼爆發時疫,時疫是跟着洪澇而來的,時疫之後就是旱災,大旱之後,便是飢荒。

眼下四處都是流民,都跑到了京城來。天子腳下,亂象橫生,皇帝只得下了罪己詔,可也免不了妖后一說再度風行。

畢竟連太后都能剋死的妖后,絕對不是一般的妖后。

茶樓里的人最愛評頭論足,將時事拆解開來,又合起來,得出一個結論:“從前大旱,皇後為百姓祈雨,天降甘露,五穀豐登,而今皇后不聞不問,只怕宮裏傳出的流言並非空穴來風,此皇后非彼皇后。”

一長須老頭兒嘆道:“看來陛下是把魚眼睛當成珍珠了。唉。”

李永定坐在靠窗的位置,將杯盞一擱,起身走人。

時局不穩,人心一動,就會有人趁機鬧事。

這是自古以來顛撲不破的真理。

於是全國各地零零碎碎的有一些嘩變,說大不大,李永定奉召趕過去,稍加安撫馬上便平息,也要個別地區異常激憤的,鎮壓之後亦不再起漣漪。唯獨一件事,讓李永定比較在意,就是突然憑空冒出來一個清蓮教,廣收門徒,說是喝了他們的符水便可消除百病。

如果說相對蒙昧的百姓盲目風從也就罷了,但這清蓮教不知通過何種手段竟滲透到了京城裏,京城的很多女眷,尤以達官貴人家的夫人、小姐也信以為真,固執的跑去求平安。

如此,便不能再掉以輕心了。

李永定裝作香客親自去喝過,不過就是加了黃連、柴胡等中藥熬制的湯劑,吃不壞,也吃不好,拉拉肚子,瀉火排毒什麼的,要說有神奇療效,可治百病,那絕對是胡扯。

情勢的好轉還是在於朝廷一直不斷的投入人力物力在賑災,又是施藥,又是放粥,誰知功勞最後卻被這個所謂的清蓮教給截去,偏偏清蓮教又沒有作姦犯科,只是收一些門徒念經,朝廷也無可奈何。

朝中的部分大臣也認為清蓮教不具規模,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淳親王卻不同意:“不具規模?等到清蓮教真的坐大,那時候再酌情想法子,豈不難以應付?只有將苗子扼死在萌芽里,才不至於釀成大禍。”

李永邦表面上不置可否,暗地裏卻叮囑李永定繼續調查,然而等永定帶兵和清蓮教幾個周旋下來,發現他們不但私下裏擁兵,而且還懂得戰術,一直跟他打游擊。一會兒出現在晏州,一會兒又出現在漳州,還有同黨在青州……李永定疲於奔命,一時間也找不到徹底剿滅的法子,只得無功而返。

李永邦得知后,疏懶道:“哼,散兵游勇,終歸難成氣候。我大覃江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業,他們想要顛覆,也不是那麼容易。且再看看吧。”

轉眼又是一年的盛夏,御花園的石榴開的如火如荼,橘紅色的凌霄花借氣生根,從牆上蔓下來,金燦燦的蝶盞蘭吐出中間的蕊,萬物豐盛而美麗,唯獨酷熱難當,熱的人快要背過去,連湖裏的魚也爭先恐後的浮出水面,張大了嘴想要透一口氣。

皇帝午後用了一碗蓮子芡實湯,正在批閱奏章,驟然聽聞外間喧嘩,煩躁的用手捏了捏眼頭,隨意的問:“外頭鬧什麼呢?”

多聞亟亟踏出宮門想要一探究竟,但一個身穿城門護軍衣裳的人趕到了廊下,稟告道:“陛下!不好了,反賊!反賊衝進宮裏了!”

皇帝莫名:“反賊?哪裏來的反賊?”

侍衛回道:“就是清蓮教!他們帶着幾千門徒正在闖宮門。”

“幾千?”李永邦蹙眉,頗感意外。

幾千人就敢闖禁宮,這個清蓮教的首領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先不說數千禁軍各個驍勇善戰,撇開宮裏的禁軍不談,皇城裏的兵馬司數十萬,收到風聲也會很快趕到過來勤王,到時候清蓮教被一網打儘是肯定的事,那這個清蓮教主到底圖什麼?

大覃皇宮一日游之後午門斬首?

皇帝問道:“城門戒備森嚴,他們是怎麼闖進來的?”

侍衛道:“角樓上的五鳳樓彩漆斑駁,陛下不是囑咐造辦處與欽安殿一道修繕嘛,那清蓮教中的幾個人便趁着這當口冒名頂替混了進來,然後裏應外合,殺了我們幾個弟兄,現在城門那裏一團亂,大統領恐怕分身乏術,沒那麼快過來護駕,所以屬下趕緊過來通稟,請陛下速速撤離……”

李永邦沒待他把最後的話說完,便伸手打住:“朕哪兒也不去。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老祖宗的規矩。”說著,轉頭問:“皇后呢?皇後人在哪裏?”心急之情,溢於言表。

多聞是永樂宮出來的,忙道:“娘娘現時應該是去了繪意堂,聽說想挑幾幅字畫。”

繪意堂在天街景運門的邊上,地處內宮與外朝的接壤處,他懸着的心稍稍鬆了一些:“城門那裏沒那麼容易攻破,就算趙琣琨再不濟,也還有其他人,一時半會的亂不到眼前來。只一件事最要緊,必須抓住那幾個躲在宮裏的姦細……”

像是為了諷刺他似的,他才說亂不到眼前,便聽見‘嗡’一聲暗響,帶着綿長的尾音,一支箭直直的釘在書有‘未央宮’三個大字的牌匾上,宮人們立時都慌了,嚷道:“陛下,不好了,賊人們真的闖進來了,快撤吧。”

李永邦詫異道:“怎麼可能?!”

禁軍們圍着未央宮,各個把手按在刀上,隨時隨地拔刀拼殺。

面對的,是一群身穿道袍的人,其中還夾雜了一些光膀子的彪悍之人,像是屠夫,有的則是衣衫襤褸,多半是乞丐。

他們越過金水橋,衝過太和廣場,朝未央宮蜂擁過來,禁軍不得不步步後退,反賊中有人高聲喊道:“擒賊擒王,誰砍了皇帝老兒的人頭,回頭教主有賞。”

一言既出,群情奮勇。

李永邦提刀要戰,被多聞死死的抱住大腿,哭求道:“陛下,寡不敵眾啊,宮裏雖然有禁軍,可此刻都四散在宮裏各個角落,要趕來需要一定的時間,皇城兵馬司更是要從外頭過來,眼下守着未央宮的護衛就那麼多,陛下您切以龍體為上,而且……而且我們還要找到娘娘啊,宮裏那麼亂……”

這話戳中了他的死穴。

李永邦心中一凜,手腕一轉,刀背靈活的抵在身後,帶着一群近侍從側門匆忙往繪意堂去。

侍衛中的幾個人眼見李永邦身影一閃而過,其中一個對另外幾個的道:“走吧,不要忘記主上吩咐,辦正事要緊。”

幾人對視一眼,重重點頭,緊追着李永邦的腳步,企圖趕在他之前到達繪意堂。

李永邦出勤政殿的時候,看到與尚書房比鄰的慶祥宮,尚書房裏文淵閣和文華閣的大學士們都是文臣,只怕死傷慘重,至於慶祥宮……他忍不住問道:“小殿下可在慶祥宮?情況如何了?”

後來趕到的寶柱接口道:“裕王殿下勇猛,拿匕首刺死了兩個歹人,之後跟着飛鷹隊撤離。”

知道皇帝擔心大殿下,寶柱又補充道:“今日是太皇太后的生忌,敬王殿下在慈寧宮祭奠老祖宗。陛下您放心,怎麼打也打不到那兒。”就算是真的打到那兒了,李明宣也有足夠的時間從神武門逃走。溜之大吉。

“讓人鎖緊了順貞門。”李永邦緊着嗓子道,順貞門是通往內廷的大門,裏頭都是孩子和女眷,要是賊人進去了,後果不堪設想,他心急如焚,腳下不由飛快,得趕緊找到上官露。

與此同時,繪意堂的火自角落裏躥起來,很快蔓延到四周的每一扇門,堵住了逃出繪意堂的任何一個出口。

那兩人只比李永邦早一步抵達,他們是趁着李永邦擔心明翔,在慶祥宮門前逗留的那須臾的瞬間,反超過去,徑直來到繪意堂前。

皇后正在繪意堂內坐着,垂首看着手上的捲軸,看到他們來了,只靜靜抬眸望了一眼,神態鎮定自若。

繪意堂里的宮人已被她全部遣散。

那兩個侍衛到的時候,繪意堂里除了皇后,空無一人,偌大的書畫館,她身在其中,就像畫中的女人,一動不動的定格在那裏。

要不是那一雙眼睛,在看到他們的時候,迸發出一種攝人的光芒,他們幾乎從她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活氣。

那兩個人三下五除二的脫掉身上的侍衛服,露出裏面的道袍。

接着,朝繪意堂里的皇后神情複雜的望去,上官露竟還朝他們淡淡一笑,起身朝他們福了一福。

那兩人眼睛一紅,猛的跪倒在地,沖裏面的人磕了三個響頭。隨後把心一橫,明火執仗的點燃了繪意堂四處角落。

夏日天乾物燥,繪意堂沒多久便火光衝天,上官露一個人站在火場裏,望着火苗從地底順着柱子爬到房頂,眼底竟有一絲欣慰,她闔了闔眼,臉上是認命而解脫的表情。

李永邦到的時候就看到那二人行兇,他身邊帶着武曲、七殺、貪狼、破軍共四組親衛,每一組四人,共十六人,儘管那兩人負隅頑抗,口中着了魔似的不斷嚷嚷着‘清蓮教萬歲,清塵世,除妖后,還天下太平’的口號,但很快,還是被七殺隊的人砍成了血窟窿。

李永邦心如刀絞的站在與她一牆之隔的火場外,悲痛的與她面對面,他終於明白過來,幾千人怎麼能闖得了禁宮?

趙琣琨是她的人,只有她的命令,趙琣琨才會不抵抗,親自開了城門把這群所謂的暴民放進來。

他衝著她大喊:“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總想着離開我,我還有哪裏做的不好?——他是真的迷惘了,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她站在那裏沒有動,眼睛看着腳尖,固執、倔強,還有當年初入府時的任性。

她一直都是任性的,是他把她的性情磨得像塊河底的鵝卵石,每天無悲無喜,日子得過且過。

他想起那一年也是這個時節,她剛剛嫁過來,初來乍到,每天看什麼都新鮮,蹦蹦跳跳的,活潑的像只小喜鵲。

京城裏辦簪花大會,她吵着要去,他便給她簪花,可別人家夫人、小姐簪的薔薇、芍藥和月季,只有他,故意戲耍她,知道她不懂京城風物,讓她頂了一頭絲瓜花出去。被人好一通嘲笑。

大火侵蝕了樑柱,她可以容身的空間越來越小,她只得縮成一團,坐在地上,他的眼睛濕潤,不死心的朝她大喊:“你還記不記得?”

“我答應過你。”他的嗓子啞然,“我答應過你,要給你簪花!牡丹花!”

“我要替你簪牡丹花……”說到這裏,他自己都哽咽了。

因為他食言了。

他看到上官露的肩膀抖了一抖,然後站起來,背過身去,熱浪吹起她的裙角,火焰將要向她撲過去。

“派人調了水龍過來沒有?”李永邦急的聲音都變了調。

“回陛下,已經在來的路上了。”多聞的掌心都是汗。

和其他人一起,拿就近的水缸拚命往繪意堂上澆,可惜杯水車薪,起不到任何作用。

“好。”李永邦決絕道,一邊命人取了披風來,把披風全部浸入到水桶里,濕透了之後,頂在頭上。

周圍的人見勢,忙圍住他道:“陛下,使不得啊!使不得!”

“滾開!”李永邦怒喝着推開他們。

貪狼一把搶過披風道:“陛下,臣等有責任保護娘娘,陛下龍體要緊,還是由臣去……”

話沒說完,李永邦一掌打在七殺的心口,將他生生推出去兩步遠,沉聲道:“我的女人,我自己救。”

他目光直直的盯着火場,臉上也露出了釋然的表情,無謂道:“你們只記得,如果朕出不來了,讓淳親王到建章宮取了玉璽便是。”

說完,濕的披風裹在身上,飛一般的撞到繪意堂岌岌可危的門上,‘哐當’一聲,火星四濺,皇帝撲倒在上官露腳下,抬起頭,看到她眼裏閃過的那一抹驚詫,他來不及擦臉上的灰,只衝她瀟洒一笑,一如當年坐在她窗下憑欄喝酒。

三分不羈,七分洒脫,隨口問道:今日月朗清風,對岸有一樹白瓊枝,腳下有一汪星辰水,姑娘何故那麼想不開要輕生啊?不如下來同飲一杯,暢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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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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