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殺手與小寡婦(一)
秋意漸起,落雲村的村民忙着秋收,稍大些的少年皆在家裏幫忙幹活,餘下年紀尚小的孩子,趁着大人無暇管教,便日日在村裏頭瘋跑玩耍。
幾個小孩邊追邊鬧,跑過小河時深一腳淺一腳的,將褲腳全濺濕了,紛紛停住腳步,蹲下來使勁擰乾。
其中一個穿着灰布衣的走得小心,並未沾水,等得百無聊賴之時,朝河畔不遠處的一間木屋望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見自己的小夥伴,正坐在屋門前,低着頭不知搗弄些什麼。
“阿棠!”他大聲喊那個男孩的名字,待人抬頭看過來,才揮了揮手,“過來跟我們一塊兒玩呀!”
阿棠眼力不太好,眯眸辨認了一會兒,才看清喊他的是山寶,也隔空遠遠回了一句:“不了,我答應了娘親,要留在這兒看屋子。”
阿棠是村裡出了名孝順乖巧的孩子,山寶也常聽爹娘說讓他跟人家阿棠學學,本欲作罷,但又想起阿棠已有許久不曾出來跟他們玩耍了,便小跑到他屋前,扒着籬笆沖他道:“就玩一會兒吧……很快回來的,不會礙什麼事。”
“……”阿棠咬着唇,手指無意識地相絞,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見他似有幾分動搖,山寶連忙再接再厲:“你看,我們要玩‘捉水鬼’,正好缺一人才夠對半分,你要是和我們一起的話,就能玩了!”
阿棠猶豫再三,正抬首欲回答時,旁邊突然插了一道尖利的女聲進來,打斷兩個小孩的對話:“好你個山寶,趁着我和你爹下地幹活就偷跑出來……太陽都要下山了還顧着玩,不用回家吃飯了是不是?還不趕緊跟我回去!”
山寶嚇了一大跳,還來不及道別便被自家娘親揪着耳朵拽走了,快到家門口,才求得他娘鬆手,捂着耳朵躲到迎出來的爹身後,直嚷嚷痛。
“不痛你能長記性?說多少回了,讓你莫要去找阿棠玩,你就是不聽!”
孩子他爹護着山寶,溫聲道:“孩子總是貪玩些……他們以前不是感情挺好?一起玩便一起玩吧……”
“你這人真是……我還不是為阮娘好?”孩子他娘沒好氣瞪了他一眼,轉頭又嘆了口氣,“阮娘也是個可憐的,有對沒良心的爹娘,明知周爺重病纏身,討娘子不過是為了有人幫他養着他的命根兒,還賣她過來給人當續弦,那時才十四啊……結果周爺沒幾日便去了,阮娘才嫁過來便當了寡婦,還得一個人帶個與自己毫無干係的兒子,就是要改嫁也沒法子了……哎,這兩年看把她辛苦得,我都不忍心,哪能再讓山寶再去找人家阿棠玩,害得阮娘操心呢?”
說罷才意識到山寶還在一旁聽着,怕他一會兒又要多問,忙截住話頭,將父子二人往屋裏推去:“回屋回屋,用飯了。”
木門“砰”地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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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高掛的太陽已落下大半個,微涼的秋風陣陣吹過,吹得守在屋門外的阿棠不禁縮了縮肩膀。
玩鬧的孩子們都各自回家了,偌大的落雲村空蕩蕩的,但從一間間小屋透出的昏黃光亮卻溫暖異常,彷彿一直在陪他等着似的,倒也不覺害怕。
待天徹底黑了,涼意更甚。
他渾身微顫了顫,忽而鼻子一癢,打了個極其響亮的噴嚏,鼻涕都幾乎飛出來了,正要用衣袖擦兩把,卻聽一道熟悉的聲音遙遙叫他:“阿棠……”
阿棠忙扭頭一看,是娘親回來了,立刻站起來朝緩緩走來的人跑去,一把撲入她懷裏:“娘!”
阮娘兩手皆提了剛從市鎮買的東西,知這孩子是等得久想她了,便沒有催他鬆手,任他抱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開口:“好了好了……阿棠,我買了你最愛吃的燒餅,一會兒該涼了,我們先回屋吃,可好?”
阿棠這才抬起小臉,右邊鼻孔還掛着一條鼻涕,一點頭便要滑下來了,滑稽得很,逗得她忍俊不禁:“快洗把臉,髒兮兮的。”
“嗯!”
小孩便是小孩,一見着想見的人,之前苦等不來的孤單和委屈便全拋之腦後了,一蹦一跳往屋裏去,阮娘無奈搖了搖頭,也跟在後頭走了進去。
回來前料到來不及做飯,她直接買了幾塊燒餅和兩樣小菜,阿棠看了歡喜得很,吧唧吧唧啃得高興,她累了半日,胃口不大好,草草吃了七八分飽,便離桌到屋后燒水去了。
待浴桶的水倒得差不多了,她從後窗往屋內望了一眼,見阿棠正低頭不知做什麼,便揚聲道:“阿棠,莫要玩了,快過來洗身子。”
阿棠很是聽話,立刻應了一聲,將手中物放在桌上,便小跑過來,脫了衣服遞給她,然後光溜溜地跳進浴桶里,開始自己擦洗。他動作麻利,洗好后又自己爬出浴桶,取毛巾擦乾水,換了乾淨衣裳便乖乖回床榻躺好,等娘來陪他睡。
阮娘將今日買回來的東西整理清點一番,記下未買齊的,又將吃剩的燒餅和小菜收起來,才得空去沐浴更衣。
已近亥時,阿棠趴在榻上翻來覆去,嘴裏哼着不着調的歌兒,看起來心情甚好,她手執針袋走近,輕輕坐在榻沿,拍了拍他撅起的小屁股,笑意溫柔:“阿棠碰上什麼好事兒了?”
他猛地一個翻身轉過來,雙手卻背在身後,笑得賊兮兮地看着她:“娘,我有東西想送給你。”
“嗯?是什麼呀?”阮娘眨眨眼,好奇道。
“……嘿!這個!”
一個綠色的環狀物飛快伸到她的眼前,一晃眼,果然是她在他沐浴時進屋看見的那個草編手鐲,配合地露出驚喜的神情,接過來:“好漂亮!是你自己編的嗎?”
“那當然。”阿棠得到了期待中的反應,頗有些自得,“我看隔壁屋的蔣婆婆編,看着看着就會了。”
“阿棠真厲害,我都不會編呢,有空教教我可好?”她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將手鐲收進懷裏,“來,先躺好。”
“沒問題。”他擺好平躺的姿勢,雙眼直直看着屋頂,不一會兒便覺眉心傳來熟悉的刺痛感,依舊一動不動,嘴巴卻閑不下來,“娘記得要戴在手上,一定很好看。”
“好,我一會兒便戴。閉上眼,莫要說話了。”
短短一刻鐘,孩子的白嫩小臉上豎著幾根細細銀針,雙眼附近尤為多,阮娘落下最後一針,收回手。
阿棠的親娘在懷他時,曾大病一場,故孩子一生下來便落了病根,眼力較常人要差一些,無法看清稍遠的事物。阮娘的祖父是個郎中,雖然她爹不學無術,她卻跟着祖父學了幾手,略通醫術,得知他的病後,每晚都會為他針灸一回,雖見效甚微,但不曾放棄。
許是真累了,阿棠很快便寐過去了,連她收針都毫無所覺。她將針袋放回原位,吹了燈,和衣躺下。未幾,又掏出那個編得並不精緻的手鐲,藉著月光看了半晌,戴在左手上,才終於合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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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阿棠醒來,不見娘親的身影,便自個兒下床洗漱完,熟門熟路到灶房放吃食的地方,找到昨晚吃剩的兩張燒餅,回到桌前就着水吃了,然後又到屋門口去守着,等娘親回來。
市鎮上,行人寥寥,店鋪夥計們忙着開鋪做生意,並無人注意某個立於巷口樹下發獃的姑娘。
阮墨甫一睜眼,看見周遭陌生的景象,便知曉自己已入第四場夢,這會兒愣愣站着不動,是因為正在消化突然湧入腦海的記憶。
當……當寡婦?
日子過得忒苦啊,還帶着一個小包子……
嗯?小包子呢?
她轉頭看了看身邊,沒發現小孩兒的身影,一拍腦袋,想起自己將他留在家中看門了,出來這趟是為了購置昨日未買到的食材,也不再多想,依着記憶中的路線朝目的地走。
不一會兒,阮墨來到一家味料鋪子,原主是這裏的熟客,老闆娘一見她便笑着迎了出來,叫得十分親切:“墨妹子,今兒可是回來買芝麻的?”
她微微一頓,驚訝她為何會曉得,但很快又從記憶里尋到個中緣由——昨日原主已來過一回,豈料後來發現銀子不夠,只好先放着不買,與老闆娘說明日再來,於是點頭道:“是,勞煩老闆娘稱二兩。”
“好的。”
老闆娘回頭喊了夥計幹活,阮墨就站在鋪子門口,往裏頭看了一眼,便從寬袖裏掏出錢袋子,正低頭數着銅板,忽而被人狠狠一撞,力道大得她身子一歪,直接摔倒在地。
“哎呀,妹子你無事吧?”
見狀,老闆娘連忙過來扶她站起來,所幸只是擦傷了手肘,她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塵,示意自己無礙。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老闆娘把包裝好的芝麻遞過來,說了價格,阮墨伸手去取錢袋,卻發現袖袋空空如也,心下一涼,顧不得還在等着她付賬的老闆娘,登時大喊了一聲“有賊”,拔腿往外追去。
她如今的身份可算是一窮二白,錢袋子那點兒銀子雖不多,但若沒了,她與阿棠下一月都不用指望吃上一頓葷了。
那偷錢賊似乎是個瘸腿的,跑得不遠,加上她方才一聲喊嚇了嚇,瘸得更厲害了,她提着裙擺奮力追趕,終於看見他拐入一方衚衕。
哈——
這可是個死胡同,看他還往哪兒逃!
阮墨幾步跑到拐彎處,一轉進去,果然看見了偷錢賊,鐵定是被嚇懵了,正定定站在裏面,一動不動,手裏還拽着她的錢袋子,晃悠個不停。
“哼,偷錢賊,快把錢袋子還……”
然而,“來”未說出口,她卻突然雙眸圓睜,下意識倒退了半步,只覺渾身汗毛全豎起來了。
她看見,那個偷錢賊的腰腹處……穿出一截明晃晃的長劍,正汩汩滴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