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王爺與婢女(十)
時近黃昏,阮墨才乘着馬車回到王府,管家在門前迎她入內,受王爺之命負責護送的許晁跳下馬,跟在後頭進了府。
偌大的王府難見幾道人影,乍一看還以為是座空府,她緩步走過如今異常冷清的主院,心情說不出的複雜。
瑞王身染時疫的消息傳出后,百姓一片嘩然,皇上當即派了兩名太醫前往王府看診,但因為京城內疫病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太醫院實在分不出人手,且府里還有位經驗老道的老大夫,故太醫來了三兩回便不再來了。
而自從單逸塵病倒了,阮墨日日忙得天昏地暗。
除了管家、老大夫、許晁與她外,留在王府的人統共不過十數人,貼身服侍的重責自然由她親自包辦。每日一早,她要前往京城各個疫病重災區,以瑞王的名義分派藥材和粥水。回府後,換身乾淨衣裳,喝了老大夫配製的預防染病的葯汁,又到芙蕖苑那兒伺候他用膳飲葯。因着他人尚在發燒,不能用熱水沐浴,晚間她還得給他擦擦身,待他睡下后,才能夠到外間歇息幾個時辰。
經過浣衣房的時候,遠遠便聽見老大夫中氣十足的責罵聲:“腦子長屁股上了?長長記性啊!所有衣物都必須用石灰熱水洗凈,別嫌麻煩!誰若是偷懶,病死了老夫也不救!”
被責罵偷懶的太監,正是方才將她換下的衣裳抱過來洗的小安子,低着頭不敢吭一聲,等老大夫一甩袖走人,才如蒙大赦地重新燒水。
他出來時恰撞見駐足看戲的阮墨,吹着鬍子“哼”了一聲:“怎麼,又見不得我罵人了?”
之前她也撞見過幾回,待他罵完后,私下裏委婉地勸他少罵些,不厭其煩。
“也不是……但他們能留下來,也很不容易了……”阮墨看着小安子的身影,輕輕嘆了口氣。
“你以為他們真是願意留下的?”老大夫笑她天真,不屑道,“他們是無親無故,無處可去,才留在這兒賭一把,倘若王爺痊癒了,他們就算是熬出頭了。”
阮墨知他說得不錯,卻還是忍不住道:“那至少也能幫襯着些啊……”
“我說你啊,”老大夫卻搖頭打斷,眯着那雙老眼睨她,“昨兒不是才聽見那小太監偷偷說你壞話,今兒我罵他兩句,你不覺痛快,還幫着他說話?”
“我哪是幫他說話……這話是幫王爺說的。府里總要有人幹活的,要是把他們也罵跑了,我就是有三頭六臂,也沒法把王爺照料得好。”
老大夫這回不說話了,甩甩手走在前頭,快到後院了,才淡聲道:“你已經將王爺照顧得很好了。”
說罷,頭也不回,先行走進了芙蕖苑。
獨留她在身後,聽了他張口便罵的嘴裏難得的稱讚,生生愣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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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墨知老大夫診治時不喜旁人在身側打擾,便繞到後院另一頭,賞了會兒自己曾打理過的花草,待瞧見他離開了,才快步往芙蕖苑走。
進屋時,單逸塵正靠在床頭看書,像是有些心不在焉,聞見聲響便微微抬起頭來,目光落在那道白裙素凈的身影上,眸色微黯,低聲喝止了她靠近的腳步:“不是讓你無事便莫要過來嗎?”
這話並非頭一回聽了,她也不跟他強來,停在原地,輕聲問:“我不過來,誰照顧你?”
“我不需人照顧。”
可“顧”字還未說出口,身體便如同要反駁他的話般,止不住地咳嗽起來,直把那張白皙的臉龐咳得微微漲紅。
阮墨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了,忙到桌前倒了杯溫水,跑到床沿,一手端着給他喝,一手幫他撫背,隔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復下來。
她接過茶杯放回桌上,又回身到床頭俯腰去探他的額頭,被他突然伸手一擋,便頓在那兒了,眉心微蹙:“怎麼了?”
單逸塵垂下雙眸,按在書角的指尖微微泛白:“莫要碰我……免得過了病氣給你。”
她眨了眨眼,慢慢收回手,心道之前他昏迷不醒時,她還給他擦過身餵過葯呢,要過病氣早過了,這會兒還犟個什麼勁兒?
嘆了口氣,她提裙跪坐在塌下,仰頭看着他硬撐出來的冷臉,輕聲道:“王爺,我喝過老大夫煎的湯藥,無礙的。”
他冷冷地反駁:“湯藥只可起預防之效,你若靠得過近,豈知不會染上?”
不知是否錯覺,此刻阮墨瞧着他臉上的神色,只覺恍若賭氣的孩童般,少了些冷然,卻多了幾分……幼稚,不由得揚唇笑了笑,屈肘托着下巴問他:“王爺是在擔心我染病嗎?”
單逸塵翻頁的手一頓,抬眸便見她笑意盎然望着自己,有種心思被戳破的窘迫,雖臉上不露,語氣卻不如方才那般無波無瀾了:“……我是擔心你病了,無人伺候我。”
聞言,阮墨“噗嗤”地笑了出來:“王爺不是說不需人照顧?怎麼現在又要我伺候了?”
他顯然也想到了,一時語塞,只好悶悶地哼了一聲,垂首佯裝繼續看書。
然而她卻似乎笑開了,膽兒也大了,突然伸手抽走了他的書,抱在懷裏退開幾步,看他微微崩裂的冷臉,臉上笑容不減一毫,將書擺回牆邊的書架上,轉身便朝外頭走了。
這女人……!
單逸塵側眸瞪着她離開的方向,抿了抿唇,后又轉回來望向自己空了的手心。
良久,忽而極輕極輕地,勾唇一笑。
淺淡的,溫柔的,悄無聲息。
他確實擔心她染病,不是因那個口是心非的破理由,而僅僅是……他擔心她。
當時病發后,他吩咐許晁安置府里的下人,而後想說的,是讓阮墨離開的話。
但他不曾料到,在下一回清醒之時,第一眼見到的是她依舊素雅的身影。
那會兒她正背對他站在桌前,不知在搗弄什麼,所以並未看見他眼裏不可置信的愕然。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然他與她尚且算不上夫妻,何以令她心甘情願留在府里,甚至親自照顧身染惡症的他?如果與那些下人一般,圖他日後痊癒的一份恩賞,大可找一處地兒住得遠遠的,靜待消息便好,何必事無巨細、親力親為伺候他?
那日老大夫與他說起阮墨,還幽幽嘆了一句,道他真是命好,性子冷得不受人待見,卻能遇上這麼一個姑娘,願意為他死心塌地地付出。
老大夫是他母妃的舊友,他向來尊敬他,聽慣了他的口無遮攔、語出不遜,猝不及防說了這麼一句好話,卻猶如一記重鎚,猛然敲醒了他。
人心皆是肉長的,若有一人毫無保留地溫柔相待,縱然心頭有再多的刺,都早已被她一一拔除,試問他又怎會無動於衷?
他又怎能……不動情?
這段時日神智不甚清明,昏昏沉沉,時夢時醒,幾乎辨不清虛幻與現實,可無論在哪一邊,他總能輕而易舉捕捉到她的身影。
時而在夢中對他笑靨如花,時而在榻邊輕吹葯汁,喂入他的口中。
時而取了濕巾為他擦身,輕柔微涼,安撫他高燒的燥熱。
時而撫過他的側臉,偷偷地在上面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明知此情此景不過是夢,心頭的悸動卻無比逼真。
每一個她都這般好,這般好。
好得他寧可永遠病着,永遠留她在身邊,永遠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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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幾,淡淡菜香飄入屋內,單逸塵收斂神思,仰頭假作閉目養神,聽着她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腳步聲,聽她將托盤放在桌上,才緩緩睜開雙眸。
阮墨見他自覺醒來,扭頭問他:“王爺是在榻上用還是……”
話還未說完,男人便逕自掀開錦被下榻,她幾步走過去,跪地給他套上鞋,待她站起身來,他卻已走到桌前坐下,也不知是真餓抑或是單純不願她扶着走。
沒有哪個男人願意在自己女人面前示弱,冷漠傲然如單逸塵更不能例外,阮墨看得心知肚明,並未拆穿他走得不甚穩當的步伐,也回到他身側坐下,執了一雙筷子給他夾菜。
“王爺嘗嘗這個,用蓮藕釀的,清淡又不失鮮味……還有這個,我怕你喝那麼多葯口苦了,特地做得偏甜一些……”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細數每道菜的特別之處,間或還提起她做菜時的難事趣事,彷彿有滿腹說不盡的話一般。單逸塵邊吃碗裏快堆成小山的菜,邊聽她說這些瑣碎,竟不覺得煩躁不耐,反倒心裏想,用膳時旁邊有個人陪着扯些天南地北,他不必說,只不時回一個“嗯”、“是嗎”,似乎也……挺好。
真的。
以前用膳這件事,於他而言,不過是為了維持生存所需而做,與完成任務無異,可若是以後的每頓飯,都能有她在旁一起用……莫名地,心底竟會生出一絲嚮往。
單逸塵微微抬眸,看向猶自說個不停的阮墨,忽而伸出手,輕颳了一下她的鼻子。
“……王爺?”她下意識摸了摸被他觸碰的地方,心下一動,卻不明所以。
他自然而然收回手,淡淡道:“沾了灰。”
“哦。”阮墨應道。
是做菜時不小心沾的?但她出膳房後分明擦過臉了啊……
卻不曾留意到,男人眼底淺淡如水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