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王爺與婢女(三)
“客氣。”那人彎腰撿起一件衣袍,側身用力甩了甩,手一揮,輕而易舉搭上了木架,再慢慢拉平皺褶,“看你面生,是新來王府的丫鬟?”
阮墨還愁不知如何打開話頭,對方卻先開口了,心下一喜,便順着他的話道:“嗯,我是半月前來的,一直做些雜活,也沒見過府里多少人。我看你也很是面生,應當不是像我們一樣的下人吧?”
那人又將一件長袍甩上架子,嘻嘻一笑:“沒呢,我也就是個干雜活兒的,只是不跟你分在同一處,才沒碰上過罷了。”
阮墨一聽便心中起疑了,這人穿的一身黑袍,不必細摸,光用眼看,料子也比她身上的粗布要好上不少,而且是窄袖窄身的款式,他的身份該是侍衛隨從一類的人物……更可能就是單逸塵身邊的心腹手下,專程派來試探她的。
不過,她的一切不是眾所周知了嗎?有什麼可試探的呢?
未等她想明白,對方又似閑不住口般發問了:“你到王府的這些時日,還習慣嗎?有沒有被人欺負過?”
阮墨想了想,覺得這問題沒什麼可隱瞞的,便照着記憶里看到的答:“不習慣,姑姑交代的事兒做不完,老挨訓,可能我做事不夠利落吧。欺負倒是沒有,是因我初來乍到,原先的人又相互熟悉,對我排外也屬正常。”
“哦,那你倒是比我好。我剛來的時候,沒少被年長些的欺負,乾的活兒多還被搶飯吃,頂嘴就被打……哎,不堪回首。”
那人嘴角的苦笑若有似無,說得跟真似的,若非她相信自己記憶絕無差錯,怕是要信了他的。
略一思量,阮墨還是順着他的話,帶了幾分關心問道:“那現在呢?還有人欺負你嗎?”
“沒,後來他們都不敢了。”
她作好奇狀:“為何不敢?”
“因為我偷學了一身功夫,把他們裏面最猖狂的那個打趴下了,踩着他的頭問還有誰想與我打,然後他們便嚇得不敢吭一聲了。”他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似是回憶起當時年少輕狂的模樣,頗有幾分懷念,“所以啊,人要活得好,還得有仇必報,別人才會懼你避你,不敢再來招惹。”
“可這樣活着,不會孤獨嗎?”她順口便搭了一句,察覺他的目光轉過來,才不好意思地擺擺手道,“我並非說你不好,只是覺得若凡事皆眥睚必報,活着太累,最後可能無人再願與之為伴……”
“所以你寧願忍着也不作聲?”他不敢苟同地瞪大眼,停住揚衣裳的手,“那些對付你的人,難道你一點兒不想報復回去?”
阮墨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
這世上不公平之事何其之多,一生里遭遇的又是何其之多,若一件件報復回去,恐怕根本沒有時間做旁的事了。
而且,有能力絕地反擊的人,又有多少。她的師父手段何等了得,還不是教魔教護法抓回了魔教,她再不願,還不是被師父送入夢來?難不成她以後還得將師父也送入夢一回?可就是想,她也沒那個功力啊……
等等,打住!
終於意識到自己想得有些遠了,她立刻回過神來,抬頭對上他的雙眼,捕捉到幾分探究之意時,才忽而想起了什麼。
是了,他若確然存了試探之心,那麼方才這話,必然是在問:她身為國公府大小姐,國公府落得如此田地,難道面對有份參與的瑞王,沒有絲毫報復之心嗎?
這個問題……當然要回答沒有!
但國公府的人畢竟是她血脈相連的親屬,直接道自己無異心,只會欲蓋彌彰,阮墨猶豫半刻,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而後幽幽嘆了口氣,道:“曾經有過。可終究還是作罷了。”
他不瞪眼了,卻皺了皺眉,繼續晾衣:“為何?”
“往事不可追,即便報復了,又能如何?若事敗,害人不成反累己;若事成,害人不利己。我自知無力改變,便安安分分地活着。孤勇也好懦弱也罷,不皆是一種活法嗎?”
她垂下臉,彷彿在自言自語,餘光卻一直留意他的變化。
那人似是微微一愣,很快便輕鬆笑了兩聲,中肯道:“你想得倒是透徹。”
阮墨已心下瞭然,只輕應了一聲,沒有回答。
待晾好了衣裳,他稱有事需先行一步,她便與他道了別,將一地大小木盆收回浣衣房內,才急匆匆奔往下人們聚居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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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微微暗下來了,阮墨從自己屋裏尋出碗筷,剛走出門,卻見院裏分飯的大姐丟下飯勺,瞧得鍋底一聲脆響,暗道不妙,忙上前一看——果然沒飯了。
飯都沒了,菜就更加不會有了。
她回身看了眼四周或蹲或坐的下人,很快見到了與她同屋的幾個婢女,正圍坐在一塊兒,邊吃邊聊天,便捏着碗筷往她們那兒走。
“不好意思……那邊飯沒了,你們能分我一點嗎?”
阮墨站在她們面前,低着頭,說得低聲下氣,她們似乎有些訝異,但隨即又轉回去繼續聊着,彷彿沒看見她這人一般。她咬咬牙,又將話重複了一遍,這回她們愈加冷漠了,連回眼都不曾給一個。
幾人明顯不願救濟她,她也不再自討沒趣,捏緊了碗筷,一步步走回歇息的屋裏。
其實她們的不理不睬並非不可理喻,她曉得之前原主待她們的態度如何惡劣,換作她自己,怕也難以給出好臉色來。
只是……好餓啊。
阮墨倒在硬邦邦的榻上,突然憶起入紅鸞門前流浪的日子。
那時,她為了吃上一口飯,四處乞討,受盡白眼,用一身傷換一個饅頭的事兒,多了去了,還不是照樣熬過來了。
沒事,餓一頓便餓一頓吧,明兒起得早些,總該能吃上早飯的。
她拉緊了衣襟,蜷着身子側躺在自己的床位上,靜靜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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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翌日一早,早飯未來得及用,阮墨便被蘭芝姑姑拉到一邊,無頭無尾叮囑了一大堆事兒,什麼這不能做那不能犯的,聽得她一頭霧水:“姑姑,您說的什麼話啊?”
蘭芝姑姑一巴掌拍上她的腦門,神色頗為恨鐵不成鋼:“打今日起,你便調到王爺跟前伺候。王爺可從未讓婢女近過身,你得處處留個心眼兒,更不可起歪心思,否則被打了、被攆出門了,莫提是我教的你。”
咦?
真調過去了?!
阮墨立時高興得連肚子餓都忘了,趕緊回屋收拾了東西,便跟着蘭芝姑姑往王府最大的主屋去了。
是因王爺不喜女人近身,這兒服侍的人多是太監,突然多了一個婢女,連住處都需另外分開。蘭芝姑姑將她帶到主屋西面的偏房內,指了一個單間給她,示意她將東西放下,再到主屋給王爺問安,然後便離開了此地。
偏房獨此一個單間,阮墨進去前往隔壁瞄了一眼,瞧見牆上掛着深藍的太監服飾,心道當是近身伺候的太監們的住處了,收回視線,走入自己的房間。
說的好聽,實際只有一張恰能容下她的床榻,和一張靠牆橫放的長方桌,都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她一打開木窗,便看見光線中星點飛舞的灰粒,該是許久未有人進來過了。
可惜沒時間慢慢清理了,她將包袱隨意放下,走出偏房,直奔主屋而去,好巧不巧竟在門口撞見了熟悉的面孔。
是昨日在浣衣房幫了她的男子。
他顯然也認出她了,但除了目光微微一頓,並沒有任何錶示,更不見分毫意外,說明昨日的遇見不是巧合,他該是早已知曉她的身份。
如此則更加印證了她心中所想,自己確實是順利通過了試探,才得以出現在此處。
禮貌性地沖他點點頭后,阮墨提起裙角,抬腳跨入門檻。
繞過橫亘屋前的巨大屏風,她終於再次望見了,那張已然十分熟悉的冷漠俊臉。男人高坐於書案之後,執筆書寫,雖看似對她的到來毫無反應,但她知曉,以他極其敏銳的覺察力,在她走入屋內的一瞬,必然已有所覺。
無聲行至案前三步開外,阮墨屈膝跪地,垂首恭敬道:“奴婢阮墨,參見瑞王殿下。”
單逸塵恍若未聞,筆下未停,連眉心都不曾動一下。
做下人的,主子不讓起來,便只能一直跪着。她心道這單王爺又不是聾子,如此作態不過是佯裝聽不見,有意掃她的臉面。但她又非真的國公府千金,並不覺難堪,便心安理得地乖乖跪在原地,跪到他滿意為止。
然而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跪得雙腿幾乎完全麻痹了,單逸塵才將筆往旁邊一擱,緩緩抬頭,將目光投在她的身上。
過了一會兒,清清冷冷地開口:“倒茶。”
“……”阮墨跪在那兒無事可做,無聊得正發獃呢,聽見他大發慈悲不再罰跪了,忙應聲,“是。”
結果剛一站起來就不好了,雙腿麻得直發軟,她硬是踉蹌了兩下才勉強站穩,險些在王爺面前摔個狗啃屎……當然,也沒敢看單逸塵是什麼臉色,反正聽他那一聲不輕不重的冷哼,便知他心裏鐵定在嫌棄她嬌弱,只等緩過來便立刻朝外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