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將軍與琴妓(七)
只消一瞬,單逸塵便憶起了那是屬於誰的衣裳。
……她還在那兒?
他掀被下了床,套上鞋往寢房外走去,果然看見那一身桃粉衣裙的姑娘……正伏在古琴上,呼呼大睡。
單逸塵垂眸看着她並不算雅觀的睡姿,心想這姑娘真是貪睡,也不嫌琴弦硌得臉疼,是有多缺覺?
“阮墨。”
“……”毫無反應。
“阮墨……”
“……”依舊毫無反應。
單逸塵皺了皺眉,眸光沉沉看着一動不動的人兒,半晌,嘆了口氣,俯腰扶起她,將她攔腰抱了起來。懷裏的人似乎並無所覺,只是軟軟靠進他的胸口,小臉一側,氣息平穩綿長,絲毫不受干擾,更沒有任何要醒過來的跡象。
其實他並非那麼好心的人,要是旁的人睡在此處,直接便一腳踹出門去了,哪還管睡得舒服不舒服?可……偏偏留意到她白皙的眼瞼底下淡淡的青黑,想到今日在床榻上看見她時,確然眉眼倦怠,精神懨懨,莫名地,冒出了幾分心軟。
終歸不忍心將人強行叫醒了,反正這兒離絲竹閣也不算遠,他便抱她回去又如何。
因着懷裏多了個人,單逸塵便無法如平常般瀟洒地大步往前,走得慢之餘還得顧着點兒看路,擔心絆到什麼把人摔壞了……他可不願再將幾日前她手傷未愈的日子再經歷一回。
不過,女人抱起來……都這麼輕嗎?
往常看着她不算瘦弱,怎麼在他臂上,卻幾乎感覺不出重量?甚至比他那柄一掌寬的長劍,還輕上不少,也不知平時是否好好用飯了……
絲竹閣就在前方不遠處了,他的步子稍微快了些,進去后,卻找不見守夜的小丫鬟。他懶得再喊人來了,直接用背頂開了大門,抱着人兒進了屋。
這屋自然不比他住的地兒大,幾步便到了床榻前,單逸塵一腿跪上床沿,俯低身子,將懷裏的姑娘緩緩放下去,順手扶了扶她躺的位置,才抽出手臂要退開來。
豈料才剛抽出一臂,右手還被她枕在頸項下方時,熟睡的人兒突然拽住他懸空的左手,往自己身前一扯,還順勢朝里翻了個身,他本就半跪着還未起身,被這麼一動作,重心不穩,差點兒直接壓倒在她的身上。
“……怕……別走……”
單逸塵還維持着極為難受的姿勢,僅靠右臂支撐起上身,一垂首便要貼上她白玉般的小臉了,正苦惱如何脫身,耳邊卻傳來細若蚊吶的囈語,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不……我怕……”
他仔細辨認了好一會兒,才聽清隻言片語的意思。
做惡夢了?
被拽緊的左手漸漸感覺到些微溫熱的濕意,淺淺的,卻令他不由自主憶起小姑娘哭得一塌糊塗的模樣,心頭一刺,又放下了欲抽出的手。
夜深人靜,月色溫柔,大概……亦是人心最易脆弱之時。
否則,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生出了莫名的心軟?
鼻間縈繞着清淡好聞的氣息,如安神香一般侵入心肺,單逸塵靠近了幾許,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是輕輕躺倒在她的身後,半摟着她合上了雙眼。
在她的身邊,似乎連困意也來得容易了幾分。
不走便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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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醒來,阮墨下意識往身後一探,果然已經空無一人了。
也是,外頭的日光都如此刺眼了,單逸塵公務繁忙,肯定早早上朝去了,豈會如她這等懶人一般,睡到日上三竿不起床。
懶懶地翻了個身,不自覺便想到了昨晚的事。
昨晚……
其實他將她抱起來的時候,她便醒了,可難得從來不近女色的將軍大人抱她一回,說什麼也要裝睡,讓他繼續抱着,看看他想做什麼。
結果,人家只是將她送回來歇覺,根本沒有半點兒不君子的念頭,她心裏既鬆了口氣,又略略有些失望。並非因他無非分之想而失望,而是,她有些悲觀地懷疑,他親自抱她回來,可能是不喜外人在他的住處久待,全然不是她所以為的,對她產生了進一步的情感。
想到師父說過,那些拜倒在她裙下的男人,大多都是因為想與她同睡……那既然這塊木頭死活不動心,她……她豁出去了,強拉也得拉他和她睡一晚……萬一他還真因此動搖了呢?
“哎……”阮墨一把掀過被子蒙住頭,懊惱地用力踢了幾腳。
人家走得一點兒留戀都沒有,看來,她這招還是失敗了……啊。
倘若紅鸞門門主知曉自己的徒兒竟把那個所謂的“睡”字,理解成……會不會立馬拎着她的后衣領,關進屋裏好好拜讀某本圖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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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阮墨發愁得茶飯不思的同時,退朝後被指名留下的單大將軍,正在御書房與皇上商議政事。
“愛卿,依你之見,如何?”
單逸塵放下皇上予他看的幾本奏摺,略一沉吟,心中已有決策:“異動早已出現,再拖下去恐養虎為患,臣願領兵前去景雲城,剿滅叛黨。”
“好。”皇上早有此意,見他如此爽快地答應,當即道,“朕明日會於朝堂上宣佈此事,待兵馬調動完畢,便下旨出兵。”
“是。”他垂首沉聲應道。
然不知叛軍從何得來的消息,竟提前點燃戰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攻佔了與景雲相鄰的兩座城池,士氣高漲,一時勁頭大盛,勢不可擋。
十日後,將軍府。
“聖旨到——”
府內燈火通明,皇上身邊的太監總管許公公手執聖旨,打開明黃色的綢布,尖細的嗓音劃破夜的平靜。
單逸塵撩袍跪下,垂首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廢皇子安,率領叛黨攻佔景雲及兩座鄰城,企圖謀反,罪不可恕,今命鎮國將軍單逸塵為總統領,即刻領兵十萬出發平亂,保大南安定。欽此——”
他雙手接旨,高舉頭頂:“臣,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再抬起頭時,已是面沉如水,眼神堅毅,旋身步出主廳。
“沈叔,發生什麼事了?”阮墨原在歇午覺,忽而被外頭嘈雜的聲響吵醒,披上外袍出了房,叫住抱着一身鐵甲的沈叔詢問。
“皇上傳旨命將軍平亂,即刻出發,老奴正要給他送戰袍。”說罷也未作停留,快步往前廳去了。
“什麼?怎的這麼急?”阮墨皺起了眉,不多猶豫,立刻隨沈叔身後朝前廳趕去。
“將軍,戰場兇險,刀槍無眼,您可得多加小心……”
沈叔正低頭為單逸塵穿上鐵甲,一聲嬌喝卻打斷了他絮絮叨叨的叮囑。
“將軍!”
匆匆趕來的阮墨扶着門框喘了幾口氣,等他看過來,才邁過門檻走入前廳,朝披上了玄黑戰甲的男人走去。
有一瞬,她只覺此刻的這個單逸塵,高大挺拔,神情冷峻肅穆,儼然如戰神一般,神聖不容侵犯。
他掃了她一眼,目光落在披散的長發上,眉心微微一皺:“何事?”
“將軍……”阮墨一步步靠近,最後停在他三步開外,“何時回來?”
沈叔系好了最後一根綁帶,聞言心下暗笑,上回府里的大夫為阮姑娘看了一回診,早將兩人的事傳開了,大家皆是心知口不明,回身沖她點了點頭,便識趣地退下了。
“戰事結束后,自然會回來了。”單逸塵看着她明顯是初醒的模樣,外袍也穿得不甚規整,上前兩步,順手將滑落肩頭的衣襟扯上來,“睡便睡了,出來做什麼?”
聽她那兒的小丫鬟說,這姑娘即便早上已然睡到接近巳時,午膳后依舊要歇上半個時辰,嗜睡如命,今日竟起得來……是因為聽說他要出征嗎?
阮墨臉一熱,忙將衣襟拉好,才盯着腳尖,請求道:“可以帶上我去嗎?”
一聽這話,他臉色微沉,一口回絕:“不可。戰場兇險,豈是兒戲?”
“難道你們將士出征,都不會帶家眷的嗎?”
話一出口,她便覺得自己僭越了,不過一個小小的琴妓,能與“家眷”二字相提並論?
但單逸塵卻不覺不妥,他並無親人,於他而言,這府里上下便是他的親人。
然而,軍中有規定,不允許帶家眷,隊伍中除了將士與軍大夫外,隨行的只有軍妓。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難道你有意願?”
阮墨被那個詞嚇了一跳,立即用力搖頭:“我……我一心追隨將軍,豈會有……”
“那便乖乖留在府里。”他輕笑一聲,顯然早已猜到她的答案,伸手撫了撫她的長發,“無事便多練兩首曲,待我回來,彈予我聽。”
近來他不再只是夜裏聽琴,白日裏閑着無事,也會到絲竹閣聽一會兒,順便歇個午覺,不過多半會被她氣鼓鼓地瞪眼,暗罵他奪了她午覺的時間。
那模樣,着實有趣得很。
有時他也漸漸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了聽琴,抑或單純為了……見見她。
“嗯。”阮墨輕巧答應了,抬頭直直望着他,俊美的容顏在玄黑鐵甲襯托下,更顯冷寂無情,“將軍,一定要平安回來。”
千萬……莫要戰死沙場。
“好。”
出發在即,單逸塵最後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停留,黑袍一揚翻身上馬,馬鞭一甩,馬兒便嘶鳴着狂奔而去。
阮墨站在將軍府門后,遙遙望着逐漸遠去的身影,最後縮小成一個黑點,緊捏拳頭,壓下心頭隱隱的不安,轉身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