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將軍與琴妓(三)
一屋靜謐無聲,只余滿堂燭火明亮如初。
阮墨兩手交疊坐在原位,瞧着男人睡得旁若無人的沉靜模樣,連大氣都不敢出。
額……要不要叫醒他?
可是據她上一場夢的經驗,這個人的起床氣可不是一般的小,直接叫醒他,想必他對她的臉色絕不會好……雖然本來就不見得有多好。
可不叫醒,她又不好擅自離開,就這麼坐着看他睡覺……好尷尬。
咦?動了?
阮墨敏銳地捕捉到他方才微微一抽的尾指,但眼兒都盯得酸了,才確定那只是睡夢中無意識的動作罷了。
哎,怎麼辦呢?
兩相權衡之下,她還是決定不要去踩他的雷,萬一真惹怒了他,莫說以後還能與他發展什麼了,他現在立刻就會給她丟兩個冷冰冰的字:出去。
於是,阮墨就獃獃地坐在古琴前,上觀天下望地中間看教主……極其無聊且尷尬地坐了一個多時辰,幾乎要困得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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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鐵馬,殘暴殺戮。
尖銳的長□□入骨肉,染血的衣袂上下翻飛,那張滿是血污的臉龐在雨水中逐漸模糊,充斥着恨意的怒吼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
沉睡中的男人猛地張開雙眸。
……是夢。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那一幕幕熟悉的畫面令他心頭沉重,即便意識恢復清醒,耳畔依舊回蕩着混亂急促的嘶鳴聲與碰撞聲,牽扯緊繃的神經。
良久,才重新睜開眼,微微眯着,適應明亮得有些刺目的光線,視線緩緩落在一把古琴上,以及後面背脊直挺,腦袋卻如小雞啄米般一點一點的白衣姑娘。
……哪兒來的女人?
哦,對了,他救了她,然後讓她彈兩曲來聽聽,她便聽話地彈了。
然後,他竟然聽得睡著了……
自那件事之後,記不清多少個日夜不曾到來的睡意,竟在這小小的琴妓手下,靠琴音輕易喚了來?
單逸塵輕勾了勾唇,幾分自嘲,幾分無奈。
斂去眼底的複雜神色,視線重新回到那張被垂落的長發掩去半邊的小臉,終於忍不住屈指扣了扣桌面,“叩叩”兩聲清脆響亮,立馬敲醒了打瞌睡打得正歡的某人。
歪到一邊的腦袋迅速擺正,小姑娘費力撐開眼皮子,第一眼便對上了單逸塵面無表情的冷臉,見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下意識伸手摸了摸嘴角。
……還好,沒有流口水。
“睡得可好?”男人淡淡瞥了眼她的動作,不冷不熱地問道。
阮墨當然不會認為他是真的在詢問她睡得好不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微笑:“奴家失禮了,竟敢在大人面前犯困,請大人……”
“我睡得很好。”
哎?
什麼……睡得很好?
阮墨錯愕地望着男人站起身,步步朝她走來,有些不明所以。
誰不曉得他睡得好啊?她可是在這兒看他睡了一時辰才睡的!
單逸塵走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得她戰戰兢兢站了起來,而他亦正好走到了她的面前。
兩人之間只隔了一把古琴的距離,他比她高得多,頎長逼人的身形給了她無形的壓迫感,然而後背已抵上屏風,退無可退,她只能微微縮着脖子,規規矩矩平視他的前襟。
頭頂的目光令她有些不自在,垂在身側的雙手悄悄攥住了裙擺,等他問話。
“習琴多少年了?”
“三歲開始習琴……已經十三年了。”
“彈得不錯。”
說著稱讚的話,他的語氣卻冷冷淡淡,叫人無法心生喜悅,但阮墨畢竟與他相處過一段時間,曉得他在生人面前一向如此,故此刻看出他的神情中並無嫌棄或不滿,就已足夠令她高興了。
“大人過獎。”
“叫什麼名字?”
“……阮墨。”
“嗯。”單逸塵微微傾身,垂首,漆黑如夜的雙眸望進小姑娘圓睜的杏眸里,彷彿看穿了她的所有小心思,“以後,隨了我吧。”
阮墨剛還被他近在咫尺的俊臉迷得有些晃神,一聽到那句“隨了我”,簡直嚇壞了。
這……說好的賣藝不賣身呢!
但對方顯然並不是在問她的意見,落下這句話后便退開了,再沒看她半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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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事實證明,是阮墨的心思過於……齷|齪了。
那晚單逸塵前腳剛出去,花媽媽後腳便進了貴間來,笑容滿面拉着她的手,連連說她造化好,有出息了。她問怎麼回事,花媽媽才告訴她,是方才那位大人出了重金將她贖走了,讓她以後安分守己,好好跟着伺候他。
這……這可是天上掉下的大餡餅啊。
上一回她又是崴腳又是哭的,死皮賴臉求了許久,才讓單逸塵帶她回家。這回她還未曾開口,人家便已經主動安排好了一切,連接人的馬車都停在醉花樓前了,她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立馬上車!
比起對那句“隨了我”背後深意的擔憂,她更不願留在醉花樓,今日有一個潘清,明日便會有第二個潘清、第三個潘清……這醉花樓,從來沒有姑娘們說話的份兒,真碰上有權有勢的大老爺,還不是他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豈會管她們願意與否?
然後,她便皮笑肉不笑地揮別了花媽媽,乘着馬車前往單逸塵的府邸了。
上一回是獨據一山的山寨寨主,夠威風的了,可當阮墨站在比之前高大恢弘得多的將軍府前,才曉得什麼是真正的威風。
這場夢裏的教主大人,是盛名遠傳的大將軍,年少有為,戰功赫赫。皇上對他自然也是極其器重,封官加爵,賞賜源源不斷。他也不客氣,除了對美人兒興趣不大外,金銀珠寶照單全收,將軍府也越修越大,看着像是個會享受的主兒。
迎她進府的是管家沈叔,五十齣頭,十分慈眉善目,大概是府里為數不多,不嫌棄她出身的人了,安排了後院的絲竹閣讓她住下,還指了一個小丫鬟伺候她。
面對從沒有過的厚遇,阮墨頓時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沈叔說,她該感激的是將軍,因為全是照他的意思做的。
這麼一提起,阮墨剛安定下來的心又開始惴惴不安了——
這架勢……完全是把她當小妾養的意思吧?
於是,她忐忑不安地休息了一日,到翌日晚上,由着小丫鬟服侍她沐浴后,沈叔便過來請人了,說是將軍要她過去。
其實當時她很想問一句,過去……侍寢嗎?
但直到跟着沈叔來到單逸塵住的主屋前,她還是沒好意思問出口,只好在沈叔祝福的目光下,提裙跨進門去。
進去后,她環顧一周沒發現人,往裏走了幾步,發現側邊有個門口,似乎可以通往寢房,還沒等她往前走,裏頭便傳出他熟悉的低沉嗓音:“站住。”
她立馬聽話地停住腳步。
“將琴架搬到你站着的位置。”
琴架?
她回到剛進來的地方,發現正對門口的寬榻旁放着一把古琴和琴架,便跑了兩回,將琴架和琴分別搬回寢房門口,然後告訴他放好了。
“就在那兒彈,到四更天為止。”
四更這麼晚啊……
阮墨“哦”了一聲,又找了張高度合適的圓凳過來,剛坐下,聽見裏面的人又漠然地補了一句:“莫要進來。”
“……”什麼語氣,說得好像她有多想進去對他做什麼似的……她才是姑娘家好吧!
阮墨對着他的方向翻了一記白眼,才開始調琴試音,然後奏曲。
於是,她便開始了夜夜前來主屋,奏琴至四更的日子。
而且貌似也是她來將軍府上唯一的用處。
今兒是她到這裏的第十五日了,除了每夜為將軍彈琴助眠外,她愛吃吃愛喝喝,吃穿用度也毫無約束,眼看着短短半個月下來,原本尖尖的下巴似乎都圓了那麼一點兒……
而且,這半個月雖說日日過來彈琴,其實她連單逸塵的面都沒見過一回,是因他不讓她進寢房,平日她為了少受些眼色,又不怎麼離開絲竹閣,他更不可能過來,自然就遇不上了。
哎,再這麼荒廢時日,這場夢得做到什麼時候呢?
不過,當前最該解決的問題是——
她的左手好像抽筋了……
實在不行了,僵硬得無法動彈,阮墨停下彈奏,仰頭看了看外面高掛枝頭的月光,估摸着該有三更了。
不知單逸塵睡著了沒有……
實話說,阮墨覺得他要她彈到四更才停,多半是預留了比他入睡所需更長的時間。有時到三更左右她覺得累了,起了偷懶的念頭,但到底還是咬咬牙堅持到了四更。今日不同,不是她想偷懶,是她的手不買賬了,這會兒還僵着呢,想彈也沒辦法。
咦,樂聲停了,裏頭也沒什麼動靜,八成是已經睡熟了。
那……她悄悄進去看一眼,應該也沒什麼事吧?
阮墨總覺得,自己可能就是太聽話了,才導致進府這麼多日,還沒跟他見上一面,更別提發展感情了。
下定決心后,她便從琴架和圓凳之間慢慢挪出來,抽筋的手還維持着奇怪的姿勢,但不礙事,看着寢房的方向咽了咽口水,便壯起膽子往裏頭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