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跟常躍一起來益明縣找人的那父子倆,都高高興興地找到了自己的媳婦。
他們撤離的時候滿面笑容,逢人就說自己開車來益明的英雄壯舉,贏得周圍人的一片喝彩。他們老婆和娘也喜氣洋洋地看着他們,頗為自豪。
常躍遠遠落在他們後面,因為一路趕來體力早已不支,他走得比六十來歲的老太太還慢,磨磨蹭蹭地走在了最末尾。
翻過一座山,就是他們之前涉水而過的湖,繩子還是武道先拉過去的,現在又被當兵的加固過。
為了方便老百姓撤離,新兵們在湖水中一字排開,為他們保駕護航。
剛才痛失愛狗的那位新兵也在其中,非常好認。因為常躍經過的時候,他還在哭鼻子,吸溜鼻涕的聲音很響,眼圈紅紅的。
要在平時,常躍估計也懶得和這種沒長大的小孩兒說話。少年人總要成長,方式也許慘烈一點,但效果總是好的嘛。
然而趕巧他經過的時候,被突然涌動起來的湖水一衝,差點兒鬆開手,被那新兵拉了一把。
一邊吸溜鼻涕,那新兵還用帶着重重鼻音的聲音和他說:“小心一點,這兒水深,老鄉。”
常躍忽然有些不忍心。
他看着那新兵,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
“啥?”
常躍:“那隻狗,其實我見過。”
他描述了一下自己在深水區見到的那隻黃色的大狗,腦袋上趴着一隻花貓,游泳很好。
那新兵聽他的描述,一不留神聽呆了,無意識地說:“是、是大黃!”
接着,他竟然又哇哇大哭起來:“可是小黑已經死了,大黃還不知道,它如果以後再遇見那個人,說不定也會被殺死!”
常躍回憶了一下那隻母狗,真心不算小,也不知道造了什麼孽被起了這種糟心名字。
他耐心地泡在水裏,等新兵哭得終於消停了,才安撫道:“不會,他不會殺你的狗。”
新兵揩了揩鼻子:“那可、那可說不準。”
常躍搖搖頭,正想說什麼,忽然感到身後突然傳來一股非常巨大的推力,身後的水像是被迅速抽干,又飛速地高漲起來。
新兵正與他面對面,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身後,樣子就像是見到了魔鬼。
常躍心一沉,到現在,他根本不用轉頭就知道發生了什麼。幸虧他一直走在隊伍最後,現在後面已經沒人了,常躍放心地將那新兵狠狠地朝岸邊一推:“快走!”
浪頭飛撲而來,猶如水中的巨獸張開了血盆大口。常躍抬頭看了一眼,可惜已經望不到天了,目之所及,只剩渾濁的江水與暗色的波濤。
這一浪下來,不知道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
他鬆開繩子,心想:一次兩次都死在水裏,自己果然與水有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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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躍?阿躍?”
有人在拍他的臉。
“你睜開眼看我一下……阿躍?你別嚇我……對不起,我錯了,我之前不應該那麼對你,我發誓以後不那樣了。”
滾你媽的。
“我以後對你好還不行嗎?你以後看誰不順眼,不喜歡誰,我都再不理他們了。你不想我做那樣的生意,那我以後也不做了,你想去哪兒,我就帶你去好不好?”
不好。
“你想和我在一起,我們就再也不分開。我們就像以前一樣好不好?就像以前一樣……我們住在一起……阿躍,對不起……我知道你一直不願意原諒我……我給你買了新的戒指,和以前那隻一樣……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阿躍,你說了要等我的,你說了要等我的……”
“滾,咳咳咳,滾你媽的遠點兒。”常躍睜開眼,側過身就是一陣猛咳,嘴裏一陣腥味兒,剛才說話的那人連忙給他拍背,過了許久他才平復下來。
應勝江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常躍深吸了口氣,坐起身,發現自己正在一棵樹下,身下鋪了防水墊,周圍是*的泥地,也不知道具體是在哪兒。
“這是在哪兒?”
應勝江揮手叫一個手下過來,身材健壯的男人回答:“大概是在益明縣外三里多。”
常躍環顧了四周,看到不遠處站着七八個保鏢模樣的人,應該都是應勝江帶來的。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這種隨時都可能喪命的地方,居然也有人肯跟他來。
常躍:“幾點了?”
應勝江:“夜裏兩點鐘。我找到的你時候還不到一點,你一直昏迷。”
常躍嗯了一聲,那一浪來得又凶又猛,沒想到自己還能活下來,也不知道是幸也不幸。
應勝江小心觀察着他的表情,說:“阿躍,我買了新的……”
常躍突然問:“裕豐股份怎麼樣了?”
應勝江一愣:“我看見裕豐股份突然有點奇怪,然後去找你,你手下新來的那個簡良東說……”
“裕豐股份怎麼樣了?”
“……我找你好幾天了,不清楚股票的事情。”
常躍一句廢話都懶得說。
他直接站起身來,問了保鏢路,就要往市裡走。應勝江連忙跟上他:“你還不能走,你的身體……”
常躍對他十分不耐煩:“身體個屁,錢都快賠沒了要命幹什麼?”
應勝江:“……阿躍你以前不是這樣……”
“膩膩歪歪個屁!”常躍突然十分暴躁得轉過身。
“應勝江,我告訴你!之前和你談戀愛的那個常躍早就死了,我不是他!你難道就沒看出來嗎?我和他一點、一點、一點都不一樣!我們現在只有錢的關係,你是我的客戶,我幫你投資,僅此而已!別整天搞點兒有的沒的,跟個精神病似的!
哦對了,我忘了,你就是有精神病,當我沒說。”
應勝江以為他說的是氣話,根本沒往心裏去。
他還以為這幾個月以來,不過常躍又一次漫長的耍脾氣。他可以理解,他以前對常躍不好,常躍發脾氣是應該的,過一段時間兩個人就可以重歸於好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嘛,是不是?每個回頭的浪子,背後都應該有個人在等他,是不是?
就這樣,應勝江一路好聲好氣,一行人坐車來到市外。常躍本來還坐在後座上抽煙,忽然喊了聲停。
道路邊停着一輛破舊的麵包車。有個穿汗衫拖鞋,卻戴勞力士的司機站在車門附近。
常躍跳下車。
老李看見他,就跟看見菩薩似的,兩隻眼睛都在放光:“哎呀大兄弟!我可等你回來了!”
那天臨陣逃跑之後,老李就一直有些不安。
之後他老婆拿到一千五百塊錢,還以為他去殺人放火了,逼問之下才知道有這檔子事,直罵他是懦夫,將他攆出家門去找常躍。
找不到自己也別回去了。
老李就這麼在路口等了整整一天,終於把他給盼來了,忐忑不安地解釋說,自己當時實在是嚇壞了,根本沒來得及思考,扔下常躍和張麗是他的錯……
“哎,張麗和她家孩子呢?”老李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
常躍擺手:“和她丈夫團聚,一家三口早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大兄弟,我老婆子說要把錢還給你,然後請你吃飯……”
常躍抬腳跨上他的車:“不必。你最後幫我個忙吧,送我到火車站,後邊那車看見沒?甩掉他們。”
老李是誰啊?這市裡開車的司機,要甩掉外地來的應勝江不是輕而易舉?
於是這髒兮兮的麵包車就在市裡左拐右拐,三下兩下就把應勝江甩沒影了。
老李完成了自己老婆的任務,終於心情舒暢,去火車站的時候順口問常躍:“對了,大兄弟,你找見你要找的人沒?”
腦袋正靠在車窗上休息,常躍聽見問話,連眼睛都沒睜。
“沒找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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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汽車到火車再到汽車,常躍回到豐鎮的時候,正是一個周六,滬深兩市集體休市,上午九點,簡良東正在補眠,就聽見敲門的聲音。
他打開門,看見常躍落魄的模樣,簡直想放聲大笑:“我還以為你被洪水淹死了!”
常躍跨進門去,坐到電腦面前:“差點兒。你敢這麼對老闆說話,小夥子,我很欣賞你。”
簡良東嗤笑了一聲:“三千萬!我沒有卷你的錢跑了,已經算是模範員工了,你還要擺老闆架子?”
常躍沒說話,直接開電腦:“廢話少說,裕豐股份現在怎麼樣了?”
簡良東給他打開交割單:“你自己看。”
常躍從豐鎮離開的那天,他們剛買了五百萬的裕豐股份,計劃作為底倉,進行起碼六個月以上的長線操作。但是就在那天上午,裕豐股份忽然變得有些反常,交易變得活躍起來,像是有舊庄停留在內。
但是舊庄手裏的籌碼應該不多,當時常躍的計劃是用資金和他硬扛,全接下來拉倒,反正價格也不高。
然而舊庄似乎還挺留戀這支股票,擺明了一副不讓常躍搶食的意思,砸盤猛烈,壓單很重,一副要魚死網破的架勢。
常躍走的時候,留給簡良東和榮凡的,就是這麼一個爛攤子。
他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等自己回來的時候,那五百萬說不定已經被這兩位賠了個精光。但是他將每天的交易記錄以及價格走勢看了一遍,非常驚訝地抬起頭:“說吧,你要漲多少工資?”
簡良東雖然沒有將舊庄弄死,但他通過小心翼翼的□□,將裕豐股份的價格維持在了一個相對平穩的位置上,裝腔作勢,使得裏面的舊庄不知道他要幹什麼,這幾天一直在相互試探。
現在,終於撐到了常躍回來。
兩人復了很久的盤,一直到中午,常躍休息了一會兒就繼續工作,簡直把簡良東嚇呆了,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一直勸他多休息一會兒。
常躍靠在椅子上點了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你懂什麼?現在還算遍地黃金,等以後市場越來越大,賺錢會越來越難,現在不完成原始積累,以後你想等一個機會,要十年。”
92年,靠租身份證認購新股就能發一筆橫財,十年後,賺錢的機會只會越來越少。
靠認購新股?做夢呢!
常躍:“等我們做完裕豐股份,我們就去做期貨,st股的事情先擱一擱,利潤太少……”
“利潤太少?你說起碼有三倍的!”
常躍:“三倍,小夥子,一年三倍利潤就能勾得你沒魂,你要做了期貨,說不準會哭着喊着不要我撒手啊!”
簡良東不像榮凡,哪會被他騙:“可是期貨風險和收益是相對的,兩碼事,你別糊弄我。”
那點兒小伎倆被戳穿了,常躍乾脆說:“我是老闆,哪兒有你廢話的份兒!幹活去!”
正是休息日,誰會聽他的指使?簡良東盯着他看了一陣,忽然說:“你不能因為情場失意,就帶着我和榮凡一起送死,這活兒我不做。”
常躍一怔,好像這時候才突然想起,這世上還有武道這個人似的。他向來沒心沒肺,說話做事全憑心情,既然這個人讓他不高興,那忘了就是,怎麼會因為區區的一個失意,就影響自己的判斷?
“你想得太多,和他沒關係。”
簡良東根本不信:“我不管你和他怎麼回事兒,但是定下的計劃不能改,尤其榮凡現在跟你一起生活,你總要給他點兒保障吧?就算是做期貨,你也總要有保底的東西,要不你賠光了拿什麼給我發工資?”
常躍一摞文件抽過去:“兩個小兔崽子,待一塊兒才幾天?就尿到一個壺裏去了!”
之後他又想了想,其實簡良東說的也沒錯,他確實冒進了。榮凡和簡良東現在還不成熟,尚需磨練,自己揠苗助長會壞事。
他潦草地點了一下頭,說:“算了,我再考慮考慮。”
其實他心裏已經想好了,等從北京回來后再做期貨,反正那時候資金也會更充裕。
簡良東見他冷靜下來,心裏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訴你……”
“說。”
簡良東:“有一個人來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