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從常躍加入開始,那四位村民就發現武道開始不對頭了。
他先是將其中的某一輛皮卡,神經質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之後便一言不發地站在雨里,不和任何人說話。
偌大的一個村子裏,就只剩他們六個人,他們在等雨停,那個時候上路會安全一點。
到上午九點鐘,烏雲散去,太陽露出一點珍貴的金邊。
常躍休息了一小會兒,和其他人將最後的東西抬上車,又聽老村民講了去益明的路。
“你過來。”其他人都已經上了車,唯獨武道留在村委會辦公室門口,沖他招手,看不出是有什麼事。
常躍走過去。
武道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帶他走進辦公室。
“怎麼了?”
他看着武道將門反鎖,心想,這人不會打算在這個時候來一炮吧?這時間夠么?
常躍甚至還打算抬頭看一下時間,接着就被武道推到門上,男人說話的語調突然變得異常急促,彷彿後面在追着什麼。
“常躍,你記不記得之前和我說過什麼?”
“我和你說過那麼多話,誰記得哪句?”武道瞪着他,眼中密佈紅血絲,像是在哭,但常躍知道沒有。
武道:“你之前和我說過,我不能和你保證一輩子,現在可以了。”
“……”
“如果這次我死了,你記得,你是我唯一愛過的人,我愛了你一輩子。”話很好聽,但武道的目光深深地望着他,就像是要把人活吃了似的。
常躍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哦,那要是我死了呢?”
男人喉嚨中發出一種宛如野獸般痛苦的嗚咽,他猛地吻上常躍,兩人猶如世界末日前告別般,彼此撕咬着發泄,雙手摩挲過對方的皮膚。
這是他們第一次如此表達感情,但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
最後,武道氣喘吁吁地將他吻了一次又一次,虔誠地停留在他耳邊,吻他的耳廓:
“如果你死了,那我不管你從哪兒來,是什麼人,你這輩子都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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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輛車一起上路,武道非開在前面,常躍也懶得和他搶。
他一直在想武道剛才在屋子裏說過的話,“不管你從哪兒來,是什麼人”,這話太過意味深長,讓他不得不深思。
武道究竟是字面的意思?還是別有深意?但短時間內都沒辦法問了。
他車上坐着一對父子,雖然說上陣父子兵,但像這種說不準就會有去無回的差事,不該一家出兩個人,實在太冒險。
但據那位兒子說,他們一家四口,他媽和他老婆結伴去益明縣買東西去了,父子倆決定不管情況如何,都要親自去益明縣找人才行。
常躍表示理解。
“哎對了,哥,你是哪兒人啊?”
“豐鎮。”
年輕人哦了一聲:“哥你是幹啥的?還會開車?”
離含章河還有段距離,路還好走,常躍左手搭在方向盤上,右手換擋,看起來動作嫻熟。
他說:“炒股的。”
年輕人有些迷糊,不太懂炒股是怎麼回事兒,卻沒想到當爹的知道,感嘆炒股是個十分賺錢的行業。
常躍有點詫異,這人自稱一輩子沒離過村,怎麼比兒子知道的還多?
當爹的說:“好幾年前,有人來村裡買過身份證,說是買股票用的。一張身份證給三十五塊五毛錢,我當時拿去給你交學費,結果你拿去買衣裳被我揍了,你忘了?”
常躍沒想到在這樣的地方,還能聽到舊日的江湖故事。
1992年8月,深圳市向全社會發行新股,採取認購抽籤表的方式,一張身份證對應一張抽籤表。
那時候,所有人都瘋了,覺得買了新股就能大賺特賺,全國各地得搜羅身份證。他們到各地的村裡去,能租就租,不租就買,短短几天,少說也有百萬張身份證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流入深圳。
將當時到深圳的火車票都炒出了天價。
這事兒是當時市場及制度不夠完善留下的一個笑話。
後來也因此事,間接導致了中國證券監督管理委員會,也就是證監會的成立,從此改變了中國證券業的歷史。
然而往事已遠,當年經歷過此事的股民,有的藉機挖到了第一桶金,後來成長為證券市場上呼風喚雨的大鱷,幾經沉浮起落,將業界攪了個翻天覆地。
而如今在偏僻的小山村,江湖路遠,從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口中聽到這個故事,常躍不知為何竟想放聲大笑。
瘋魔的、光怪陸離的證券業怪相,沒想到到了別人嘴裏,竟是這幅模樣。
那些下到鄉村收身份證的,他們不知道那些人背後容納着多大的貪婪與野心。
人類對於金錢的追逐,永無改變。
他的笑聲透過重重雨幕,傳到前面的車上,武道給他打了下轉向,示意前方就要到含章河了。
天亮起來,常躍終於能將這條奔騰着的河看清楚。
含章河是長江的支流,沿岸最大的縣就是益明,此河約有百米多寬。據老鄉說,這河平時水量不大,只有54年洪水的時候犯過一次災,近三十年都沒有出過事。
今年會出事,所有人都沒想到。
河水咆哮着從上游狂奔來,土黃色的水流,拍打着岸邊激起一層層白色的泡沫,每一次都像是要衝到岸上,將他們捲走。
當兒子的忍不住問他爹:“你說……我娘她們……應該沒事吧?”
他爹說:“肯定沒事,那裏有部隊,一定會沒事。”
常躍沒說話。
他們至今都沒有看到部隊的身影,可能是他們被困在了益明縣出不來,也有可能是……
車又開了一陣,前面武道的車停下了,他從車上跳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往這邊跑,常躍踩了剎車。
武道給他打開車門,說:“下車吧,到地方了。”
只見在車輛的最前方,是一個不小的湖泊,這個湖本身應該是與含章河相隔較遠,卻因為洪水而被連接到了一起。
河水應當是在昨夜漫過公路,從山間流進湖中,儲蓄了水勢,此時水位線下去了,又露出公路來。
但是據村民說,這裏本應該是一個小池塘,被洪水變成這幅模樣,他們也沒想到。
“前面的路被泥石流毀了,我們只能從這兒過去,再翻一座山,就是益明。”坐常躍車上的那位父親對這裏的地形了如指掌。
“但是……這裏水有多深?”兒子問。
父親搖了搖頭,沒人知道。
這裏的水域被洪水擴大了太多,一時之間,根本沒人能搞清這裏水的深度,尤其如果通過的時候洪水下來,基本是必死無疑。
武道和另外兩個村民身上系了繩子,穿了救生衣,在湖邊探測了一圈回來,沒有答案,探不到湖底。
“沒別的路了?”
“沒有。”
常躍從湖邊站起身,開口說:“那我……”
“那我去。”武道看也不看他,將繩子系在自己身上,“我先過去試試,你在這頭留着開車,如果看見我不行了,就把車往反方向開。”
皮卡停在湖邊,和武道分系在一股粗麻繩的兩端,如果武道過湖的時候,被陷進了淤泥里,皮卡在一頭拉着,也許能救他一命。
“不過如果河水下來了,那就鬆開繩子趕快逃命。”
即使是機器的力量,也很難抵抗得住天災,如果河水突然高漲,肯定會衝進湖水中,到時候說不定連車都會一齊被淹沒。
兩個村民望着武道,半響沒說話。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六個人要過湖,總要有一個先去探路,但是他們這圈人里,也就屬武道看上去最有把握。
他們幫武道繫緊了繩子,穿上救生衣,臨出發每個人擁抱了一下,早當了父親的男人哭得淚水直流,說他是個好人。
武道沒應聲,單手抱了常躍。
兩個人沒說話。
常躍是不會游泳的,各方面的身體素質也差武道很遠,所以這事兒也沒得爭。
而且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他見的多了。
08年的時候,他跳海自殺,但在此之前,早已經死了好幾個朋友,以權謀私被槍斃的有,與人結仇被謀殺的也有。年年飯桌上都有人消失,但沒人願意談這些。
一千塊就足以使一個司機冒生命危險開車送人,那幾萬呢?幾百萬呢?幾千萬呢?幾個億呢?幾十個億呢?
富貴險中求,人事天註定,沒有心理準備,沒人會玩這個遊戲。
常躍之前甚至還想,自己來這裏找人,肯定讓武道大受感動,否則也不會這麼輕易地與自己開口說愛。
自己保護了張麗和孩子,康鵬肯定也大受感動,所以輕易接受自己身為一個男性,卻與武道糾纏不清的事實。
但他們不會知道,這不過就是自己一個巧妙的欺騙。
普通人都會認為生命是一個人最寶貴的東西,只能為最愛的人付出,實則不然。
對於這個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而言,人生就是一場豪賭,無賭不歡,錢可以下注,命當然也可以,它並沒有比別的東西更高貴。
常躍即是如此。
所以他其實並沒有為武道或張麗付出多少,卻因此贏得了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場賭,他贏得很精彩。
可惜像是個騙子,不夠磊落。
常躍微微嘆了一口氣,推了武道一把:“快滾吧。”
接着他回身上車,將皮卡發動,時刻準備着將他的男人從湖中拉出來。
他已經死過一次,再活一遍無非就是為了有趣。如果這輩子變得無趣,再死一次似乎也是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