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紅豆,草莓。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支。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他自來最愛那些辭藻華麗,讀來唇齒留香的詩文,今日方知,普通的文字裏寄寓的綿綿情意,才值得人反覆咀嚼。唐代王摩詰的《相思》,他很早便學了,可如今才體會到那盼着心中的人兒採擷紅豆的綿密情絲。
寶玉怔怔的看着窗前那豆大的紅色小花,臉上一片痴意。
正在修剪花枝的兩個婆子竊竊私語:“二爺這是怎麼了?呆呆傻傻的,站在那裏做什麼?”
“別提了,我聽說開春二爺去了一趟榮府,就變成這樣子了。”
“二爺正月里去了那邊一趟,回來就被老爺打了;前兒又去了一趟,回來后就這副痴獃的樣子。”說話的趙婆子左右看了一眼,瞧見四周無人,壓低聲音道,“你說,二爺是不是跟榮府犯沖啊?”
另一個黃婆子笑了幾聲,賊兮兮的說:“你知不知道,榮府新來的表姑娘長得跟個天仙似的?”
“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我一個粗使婆子怎麼知道她長啥樣?那跟二爺又有什麼關係——啊,莫非……”
“噓,小點聲。”趙婆子八卦道,“我兒媳的妹妹的二嫂娘家的小孫女在二爺屋裏當差,那天也跟着去了。據說林姑娘穿着淡黃色的衣服走過來的時候,春風一吹,這衣袖飄飄,霍,她還以為哪位仙子下凡了呢。當時二爺就看呆了,口水快流下來了都不曉得。”
“不能吧?二爺屋子裏一大堆丫鬟,那臉蛋,那胸脯,那腰身,還成天在二爺面前扭個腰,掐朵花什麼的。二爺怎麼會被一個表姑娘迷住?我聽說這表姑娘比二爺還小呢。再說了,昨兒二爺不是才鬧着要買一個丫鬟么?就是後來叫‘晴雯’的那個。這刁鑽古怪的名字,怪拗口的。我見過她,嘶,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丫鬟,脾氣又差,我看太太遲早得收拾她。”黃婆子砸着嘴說。
“你懂什麼,那些丫鬟漂亮是漂亮,可人家都看厭了。”趙婆子說的好像自己親眼見過表姑娘似的,發表自己的高見,“表姑娘不僅漂亮,而且還仙。站在那裏,就跟那什麼,洛水仙子一樣。你說的那個晴雯,我聽說是長得跟表姑娘有幾分相似。你想啊,長得有幾分像都這——么美,本人得美成啥樣?尋常男人能看上一眼都是阿彌陀佛了!”
黃婆子不信,她還在說晴雯,“那丫頭真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的,絲綢做的扇子,說撕就撕,那天可把收拾東西的小丫頭心疼壞了。那丫頭多嘴了幾句,那晴雯上手就擰她的嘴,我看着,現在那嘴還腫着呢。”
趙婆子嗤笑,“這叫什麼,‘一笑千金’,晴雯也就仗着她皮相好罷了,等將來二少奶奶進了門,有她好受的。”
兩個婆子說的興起了,聲音也就大了起來。兩人驚覺,忙住了口,再看,二爺還是痴痴的看着那小花,也不知道有啥好看的。
寶玉回來后變成這個痴樣,最着急的莫過於小王氏了。
看著兒子見朵花兒,就說“林妹妹肯定會喜歡這個”;見了個跟黛玉三分神似的丫鬟,任憑她撕扇子,打爛多少瓷器都不管;最讓小王氏提心弔膽的是,有一次寶玉跑出去了,一大堆人滿府里找,沒見着人,後來在榮府東邊兒的牆根上找着他——榮府東面是一片荷塘,黛玉所居的尚荷軒就綴在荷塘不遠處。
賈寶玉種種異常之處,賈政知曉了,皺着眉頭罵道:“成何體統!”轉眼就給林如海寫了一封信。寶玉可是他唯二的嫡子了,眼看着聰慧的寶玉跟失了魂似的,靈氣不在,賈政怎麼可能不心疼。
遠在揚州的林如海突然接到二舅兄的一封書函,愣了。他和二舅兄一房不來往久矣,他家連中秋、重陽的節禮都是和年禮一起搭榮府的順風車送過來的。怎麼突然想起給他寫信?
帶着迷惑和不解,以及一絲絲的好奇(賈瑚這個做侄子的可沒少跟他八卦二舅兄家那點子事),林如海拆開了信。
結果他氣的差點要打人。
林如海也算好涵養了,對着信上通篇的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寶玉對黛玉“一見傾心”,為她“神魂顛倒”,這種敗壞黛玉名聲的文字,只是狠狠地撕碎,並親自點火燒了。然後對二舅兄寫了一封用詞嚴厲、意志堅決的拒絕函。
他腹誹道,自從不做官后,二舅兄真是越來越沒臉沒皮了,這種老不修的話都講得出。
黛玉是他唯一的骨血了,她的夫婿,林如海定是要好生挑選的。早在決定不續弦之時,林如海就思考了黛玉的次子繼承林家的可能性。要達到這個條件,黛玉的夫家必須是門風清正之家,這樣才不會在他去后毀約。這頭一條,二舅兄家的寶玉就不符合。
寶貝閨女有人覬覦了,這讓林如海意識到他的女兒已經長大了。再一算,黛玉明年及笄。等她出孝,正是破瓜之年,婚事該早早操勞起來了。這樣一想,林如海又手書一封,才罷了筆,命人送往山東。
賈政收到回信,心裏着實遺憾。在他看來,寶玉配黛玉,沒什麼不好的。不是他自誇,雖然他總是罵寶玉孽障,可寶玉靈氣天成,又生而帶玉,將來必有造化。不過妹夫想着讓女婿過繼次子,賈政也就罷了。他的孫子,怎麼也得姓賈不是。
心裏遺憾,行動上自然露了痕迹。
這日小王氏提起他先夫人的姊妹嫁的薛家,並說薛家女兒要來,賈政難得說一句:“橫豎林妹夫是看不上寶玉了,且看看你說的寶釵能否治好寶玉的痴病吧。”
小王氏立刻橫眉豎眼的逼問,賈政念她十二萬分的關愛寶玉,隨口解釋了,過後也不放在心上。可沒想到,小王氏當時心裏就炸了,只是拿出三十幾年來的定力,才保持住面上只是表情僵硬罷了。
因有這一樁公案,小王氏在見薛家母女時,難免多用了幾分注意力在薛寶釵身上。
在不甚光彩照人的堂屋裏,寶姐姐矜持坐在綉墩上,聽着薛母與小王氏寒暄。眼角餘光留意室內,暗暗估算傢具價值幾何。這一心算,寶釵不由心驚:這賈家雖是平頭百姓,畢竟也是榮府才分出的一支,怎麼就至於落魄到這種地步了?
小王氏不知寶姐姐正在發揮商人本色,她只見薛寶釵肌膚瑩潤,豐腰肥臀,氣色甚好,就先斷定她身子健康,看着就是個好生養的。
光這點可就比一陣風就能吹倒的林黛玉強上許多。
再看其容貌,正是夫人們最喜歡的端莊大氣那一款;察起舉止,進退有度,舉手投足間,叫人說不出的舒適。大概是因為寶釵對他人的和氣,令人如坐春風。
小王氏心中大大的點頭,對薛母笑道:“薛夫人好福氣,寶釵這麼好的人兒,我恨不得搶了去。——也不知將來便宜了誰。”
薛母忙說:“賈夫人抬愛。”又解釋寶釵已報名參加大選,“……六月里就是初選了,她舅媽找了個宮裏頭出來的教養嬤嬤,學了些規矩,原先性子淘氣些,現下可好。”
小王氏奇道:“寶釵也要入宮?這可巧了,我們東府的二姑娘也是參加大選。我聽說宮裏放出不少人,正籌劃給我們家探春也請一個。”
“貴府姑娘也欲參選?”薛母疑惑道,她姐姐留下的女兒不是已經做了貴人么?
“不不不,”小王氏搖頭,探春是個精明的,她又有個親弟弟,萬一得了勢,幫誰還不一定呢。“只是探春也已經十四了,該準備起來了。”準備什麼,不言而喻。
寶釵聽了,心道:這方是大家子的體統。是了,薛家畢竟是皇商,既然分了家,姨爹家的銀錢如何能和薛家比。只是勛貴之家,氣象蔚然,雖銀錢上不湊手,可排場卻是半分不差的。如賈夫人口中的探春,身為庶女,賈夫人竟也給請宮裏出來的教養嬤嬤。這樣一看,自己因為要入宮才有的待遇,根本不能比。難怪大家閨秀總是俯視我這等商女。
只是寶釵並不為此自卑,她自恃世間如我者少有,哪怕公侯之女,她薛寶釵也不怵。等探春也來見客,寶釵見其雖是一朵又香又刺的玫瑰花,也是世間少有,而自己站在她身邊,竟是半分不讓,更是篤定了。
見過賈家的排場,薛母猶有遺憾:榮府的分支尚且如此,不知本家又是如何。聽聞寧榮二府光是府邸,便佔了大半寧榮街,其富麗堂皇,房舍精美,又不知是何等氣象。若是姐姐還在,尚可求她帶我等去榮府開開眼界,誰知她竟沒福,早早去了。
薛家有意攀附榮府,無奈沒有門路,下的帖子又猶如石沉大海。薛母心中遺憾,只道榮府門檻高,我等商戶不得其門而入。
誰知薛蟠聽了,十分不忿。
他在金陵素來橫行霸道,在京城這遍地貴人的地界卻施展不開手腳。榮府和他家好歹也是姻親,又賈、王、史、薛乃是老親了,如今薛家人竟連榮府的門都登不了,這讓呆霸王怎麼能不生氣?
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大事,好讓母妹對自己刮目相看。
且不說薛蟠如何發動自己新交的狐朋狗友,只說這日恰是休沐,前一天晚上歇在忠順王府的賈瑚一大早就起來了。把周肅從被窩裏拽起來,用罷早膳,兩人便去了龍源樓聽戲。
一聽這名字就知道,這戲樓跟皇家人有關係。事實上,它是由幾位老輩分的宗室集資修建的,幾乎沒有人敢不給它面子。凡是新來的戲班子,不在這兒唱幾齣戲,便算不上出名。或者外地出名的戲班子,龍源樓定期花大價錢請他們到京城來唱一出。
就連周肅這樣自家養了戲班子的,聽到龍源樓又請了出名的戲班子,或者排了什麼新戲,也忍不住要上來聽上一出。
故而,龍源樓早早說了今日有聞名的徽班上台,周肅就盼着了,不想孤零零一個的賈瑚自然跟着。
大戲還未開場,周肅眼珠子不錯的盯着戲台,手無意識的拍着扇子。
賈瑚看了,心中好笑,吩咐人去把他準備的茶水水果零食什麼的帶過來。龍源樓自帶的茶水點心什麼的都不錯,不過賈瑚還是更習慣自家的茶葉。
很快大戲開鑼,東西也上來了。周肅專心致志的聽戲,而賈瑚無論聽了多久,還是無法忍受戲劇慢悠悠的情節,或者根本沒實質內容,只有優美的唱腔或可一聽。賈瑚直接把它當成背景音樂了,眯着眼睛吃着水果,聽着歌,也頗為享受。
侍女又端來一盤子水果。見此,賈瑚不由挺直了腰,冒着情人發怒的危險把沉浸在戲曲里搖頭晃腦的周肅喚醒。
被人打攪了興緻的周肅臉一黑,轉頭見是賈瑚,他眼角挑起,帶着點撒嬌的任性,不甚高興地說:“做什麼呢。”
賈瑚無聲笑笑,蹭到他身邊,抬手放到他肩上,“你愛吃的草莓下來了。”
周肅這才看向几上青花瓷盤上紅艷艷的嬌嫩水果,吃了一驚:“這麼多?今年的不用進上嗎?”
原來幾年前,賈瑚就開始命農人着手培育草莓。
一開始只是從海外帶來幾袋的種子,小心翼翼地養着。後來數量多了,經驗有了,才敢大規模培育。
因為草莓酸甜,口感好,吃起來也好看得不得了——吃過幾回的宮妃都愛上了,遂草莓成了“貢品”。尤其是開始在溫室大棚里種植草莓后,近年來草莓已經成為宮宴上諸人青睞的一道身影。
不過到底草莓還是這幾年興起的作物,數量一向不多。同時,這種嬌氣的水果,稍有一點磕了碰了,或者時間長了,不新鮮了,品相就差了。品相好的優先供給皇宮,不少勛貴人家都吃不起;品相差的嘛,自然是做成各種點心,出現在高門大戶的餐桌上了。
當然,對賈瑚來說,這都不是事兒。
草莓是他叫人種的,從給皇上的貢品里分出一點兒自家吃,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不過這盤草莓,不僅十分新鮮,沒有嗑的碰的,難得的是有大有小,形狀姣好,更是極多,比去年多多了,因此周肅才如此吃驚。
賈瑚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去年出海的船都沒什麼損失,我叫人收集了半船的種子,趕在過年前叫人種下去。如今豐收了,收穫極多,泰半入了宮,我看底下的大臣家裏還能分到一碟子。”
“等上面的賞下來,都已經不新鮮了。”周肅搖頭,張口咬住送到他嘴邊的草莓。
一截白玉一般的手指,在嬌中帶着艷色的紅草莓的映襯下分外好看。周肅就着他的手指吃草莓,草莓入口就破了皮,流出紅艷的汁水,周肅就在他指尖允吸,發出嘖嘖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