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餘波(一)

68.餘波(一)

天空明晃晃的,身後鐵門徐徐關上。

餘波抬起頭,眯着眼看了看,背着包,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是他出獄時的場景,這些年總是在他的夢裏出現。

牢裏的人都說,出去了,就別再回來。

餘波也不想再回那個鬼地方。

剛進去時,知道他砍傷過人,裏面那些所謂的大哥就要對付他。刺兒頭嘛,擺平了才有威望和面子。不讓餘波吃飯,不給他睡覺,故意讓他多做工,還拿他開各種葷段子。餘波那時是個瘦瘦高高的少年,唇紅齒白,生的好看。所以,那幫人要多糟踐,就多糟踐,想着各種噁心法子叫他服軟。偏偏餘波硬的像個釘子,盯着那些人,他一言不發,上去就是一通廝打。淋浴間裏,他的頭破了,血順着涼水流下來,肩膀也傷了,而對方蜷在地上,一動不動。

那些血模糊了餘波的眼,他赤條條的,直直看着那些人,像個羅剎。

後來,餘波再沒有受過欺負。

而他身上也多了道疤,在肩膀後面。

懶噠噠睜開眼,天又亮了。

摸過枕邊的背心,雙手一伸,穿好。牛仔褲脫在地上,兩腿套進去,餘波站起來,扣上紐扣,拉好拉鏈。

“餘波!餘波!”施勝男在喊他。

“來了……”餘波漫不經心開門。

餐桌上已經擺好早飯,糯軟香甜的粥,還有清口小菜。

那些沾着血的過往,彷彿隨着門開門闔,煙消雲散了。

吃過早飯,照例去上工。

從牢裏出來后,餘波就沒再上學,整日在社會上飄着。先去江家廠里當工人,江成和姐姐鬧翻之後,他也就回來了,在朋友修車行找了個活。

他從小喜歡這些東西,修修東西,弄弄無線電。以前他還是學校無線電小組的組長呢。

戴好頭盔,餘波跨上重機,擰足油門,加速。

修車行最近生意不怎麼樣,他到時,拉開捲簾門,老三還在睡覺。

天氣熱,一台大電扇呼哧呼哧來回吹着。老三就躺電扇底下,拿幾張條凳拼了拼,敞着肚子酣睡。旁邊地上是幾個啤酒瓶,橫七豎八。

餘波撿起來,丟進膠袋裡,放在門外。

不多時撿垃圾的老朱會來。提着膠袋,老朱抖落抖落,示意的問還要麼。

餘波擺擺手,用口型說,不要了。

老朱拱手謝了謝,往下一家去。

老朱是聾啞人,有一個兒子混着混着被人打死了,如今靠自己撿垃圾為生。

天氣熱得要命,提着背心扇了扇風,餘波踢了老三一腳。老三腿一縮,騰出地兒來。餘波對着電扇坐下。

板寸上面全是亮晶晶的汗,他抹了一把。

還是他媽的熱!

修車行里座機在響,是雞賊的大劉打來的。這人聲音里掩不住的笑意,說是遇到個新手,車壞在半路,被他忽悠過來。

餘波趕緊叫醒老三,裝模作樣換上工裝,再收拾收拾,那輛車也就到了。女士開的小車,六七萬的樣子,並不貴。餘波走過去,見到車主,不由一愣。

對方見到他,提着包,也緊了緊手。

“顧小姐。”餘波打招呼。

顧菁菁客氣回道:“余助弟弟,你好。”

之前餘波送余晚上班,二人在他們公司樓下見過的。

視線盯着自己的車,顧菁菁只催大劉:“能不能快一點?我還趕時間。”她看手機。

老三打開車前蓋,支起來,這兒看看那兒敲敲,皺眉道:“小姐,你這個問題大了去了,今天修不好啊……”

顧菁菁走過去問:“都什麼問題?”

她經過身邊,餘波便捉到了淡淡的一絲香水味兒。

甜甜的,像夏天他愛喝的那種橘子汽水。

身後,老三已經將顧菁菁唬得一愣一愣,正在說錢的事了,餘波走過去,拍拍老三肩膀,說:“這是我朋友。”

“啊?”老三一停,轉瞬堆起笑臉,“既然是小六子的朋友,那我給你多點折扣。”

朋友?

顧菁菁看了看餘波,稍稍有些窘迫。

算完錢,顧菁菁站在門口,對餘波道謝:“余助弟弟,謝謝你啊。”

餘波說:“顧小姐客氣。”見顧菁菁還是在看時間,他說:“顧小姐趕時間?”

“嗯,公司有點事。”顧菁菁左右看了看,似乎想要攔車。

餘波告訴她:“這邊不好打車。”

“地鐵站在哪兒?”顧菁菁問他。

“要走兩條街。”餘波指了指方向。看看刺眼的太陽,又看看面前穿細跟涼鞋的顧菁菁,他問:“要不要送?”

顧菁菁攥着包,搖頭,還是客客氣氣的告辭:“再見,余助弟弟。”

她往外跑了兩步,重新摸出手機,似乎想要叫車。

夏天的太陽很曬,曬得人看不清手機屏幕,她不得不側身,試圖擋住一些太陽光。如此一來,沒留意腳下,她一腳踩在碎石子上頭——

顧菁菁一個趔趄,臉紅着,連忙站直。

跺了跺腳,似乎在埋怨鞋子不好。

她再要提步,一輛重機停在了身邊。

結實而長的腿蹬在地上,餘波遞給她一個頭盔,說:“上來吧。”

他的手上還有機油,黑黑的,看着有點臟。

顧菁菁瞄了一眼,沒接。她仍要客氣,餘波嫌曬眯起眼,示意說:“走吧。”

他剃了板寸,眯起眼的時候,面相略凶。

顧菁菁看了他一眼,默默接過來,戴好。因為穿了裙子,她不得不側坐在後面。餘波身上的藍色工裝並不幹凈,飄着些汗味。顧菁菁坐不穩,此時亦只能小心揪住餘波腰身一側的衣料,另一隻手撐着車架。

就算揪,也只揪小小的一角。

戒備,有點怕他。

餘波低頭,便能看到顧菁菁白而柔軟的手。女孩指甲修得乾乾淨淨,透着粉色光澤,襯得他衣服是有點臟。

收回視線望向前頭,餘波擰起油門。

顧菁菁從小到達是按部就班的乖乖女。她第一次坐這種重機,到了地鐵站,便連忙下來。將頭盔還給餘波,她有些距離的說:“謝謝你,余助弟弟。”

“我叫餘波。”餘波自我介紹。

顧菁菁一愣,沒接話,只是擺擺手,說:“再見。”她快步往地鐵口去。

“哎,顧小姐。”餘波突然想起了件事,喊住她。顧菁菁腳步一頓,有些戒備的回過身。餘波問她:“我姐上回周末是在你家嗎?”——有個周末余晚兩晚沒回家,說是在顧菁菁那兒。那時聽聲音,余晚情緒似乎不大對。餘波一直記在心裏,今天正好打聽一下。

“周末?”顧菁菁回憶了會兒,搖頭,“沒有啊。”

餘波擰着眉,一時安靜下來。

顧菁菁又覷了覷他,尷尬的問:“我能走了嗎?”她好像總是怕他,畏畏縮縮的。

餘波笑了,說:“顧小姐,再見。”

回到修理車行,老三拿手肘戳他:“不錯啊。”

“什麼不錯?”

“剛才那個妞兒……”

餘波說:“那是我姐同事。”他探身鑽進顧菁菁車裏,調測性能。這車裏也有甜甜淡淡的香水味,公仔隨處可見,連方向盤上也貼了桃心。就是個小女生。

望着方向盤,餘波眼前又是那個乾乾淨淨的手。

餘波忽的鑽出來,將工裝脫在旁邊,拿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不禁直皺眉。

這天夢裏,他又要衝上去和那幫混當廝打,他又要被打爆頭了,忽然,有一隻軟軟的手扯住他。

這麼多年,從來沒有人扯住他。

餘波恍恍惚惚回頭……

他醒過來,就再也睡不着。

一個人擺弄那堆無線電。

深夜的電台都很無聊,要不在做廣告,要不就是哭哭啼啼的女人。

他轉到一個頻道,那主持人在念矯情的台詞,“什麼是愛情?愛情是見到了花開,是聽到了鳥鳴,是半夜睡不着覺,想起了她……”

餘波半躺在那兒,聽了一會兒,關掉電台。

第二天下班,餘波沒着急回家,和老三、大劉在鬥地主。工裝很悶,悶得身上全是汗。昨天洗乾淨了,今天又變臭。他脫在旁邊,只穿着簡單的背心。電扇還是呼哧呼哧的,吹來又吹去。忽然,餘波捉到了那絲甜甜的香水味,像橘子汽水。

他回頭。夕陽底下,有人站在黃昏里。

身影瘦瘦小小的,淺色的連衣裙飄飄。

定定看了眼,不知道為什麼,餘波轉過頭,盯着手裏的牌。

對面,老三已經起身:“顧小姐來啦。”

“嗯,取車。”顧菁菁說。

餘波手裏的牌不錯,他擺了擺,一個2,兩個A。

順過來,又順過去。

老三說:“顧小姐要不要驗驗車,看看有沒有問題?”

顧菁菁說:“要的。”

聽到這話,老三催促餘波:“小六子,陪顧小姐驗驗車。”

“這……”看到餘波,顧菁菁猶豫了。

餘波將牌扣在桌上,轉過身,直直看着面前的人。

“顧小姐。”

顧菁菁點了點頭,仍然攥着包,說:“余助弟弟,你好。”

說是驗車,其實也就是繞着附近開一圈。

顧菁菁車開得並不好,握着方向盤她無比緊張,一路磕磕巴巴。等到紅燈停下來,手動擋直接熄了火。後面的車拚命摁喇叭。刺耳聲中,顧菁菁臉紅紅的,尷尬解釋說:“我爸媽剛給我買。”

餘波示意她下來。兩人換了位置,他開回修車行。

他坐過的副駕,位置有些熱。

隔着薄薄的連衣裙料子,顧菁菁有些不安。她往前挪了挪,離開那片熱意。她說:“謝謝你啊,余、余助弟弟。”

“沒什麼。”餘波轉頭,“你要是不熟練,可以考慮買自動擋。”

顧菁菁說:“這車是我爸挑的。”

餘波握着方向盤。

拇指剛好拂過那個桃心貼紙。他看了看,又望向前面。

一路安靜回修車行。

顧菁菁付了錢,開車離開。

又剩三個男人。將牌重新抓回到手裏,餘波說:“打牌吧。”

老三擠眉弄眼:“這麼好的妞兒,幹嘛不追?”

看着手裏的牌,餘波說:“你廢話真多。”

再度見到顧菁菁,還是在余晚公司樓下。

最近不太平,一連發生好幾起獨身女性被猥褻的案子,他去接余晚,就不可避免的會遇到顧菁菁。

她看他的目光,總是忌憚。

餘波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一個比喻,對,小白兔。

她像容易受到驚嚇的小白兔。

這天夜裏,余晚要去見一個女人,於是讓餘波先送顧菁菁回家。顧菁菁沒要,轉身就走。彷彿餘波是什麼洪水猛獸。

夜色深深,她一個人走入這黑暗裏……餘波看了看,遠遠跟過去。

他們加班到很晚,街上已經沒什麼車了。一片靜謐之中,只有遠遠的,一前一後的腳步聲。顧菁菁往後看了看。見是餘波,她重新轉回去。

餘波雙手插在牛仔褲的袋裏,慢悠悠跟在後面。

忽然,顧菁菁慢下來,停在路邊,躊躇的,又往後看他一眼。

這一眼,餘波便還是覺得她像兔子,容易受驚嚇的那種。

餘波走過去,問:“怎麼了?”

顧菁菁沒說話,只往前面看去。

狹窄的巷弄口,原來是幾個醉酒的混混,聚在一起不知是抽煙,還是在抽什麼。吞雲吐霧。

見到她一個人,就嘻嘻哈哈開些肆無忌憚的玩笑。

顧菁菁不自在的,往餘波身後躲了躲。

路燈下,餘波的臉露出來,沒什麼表情的漠然樣子。

有人認出來了:“這不是小六嗎?”

餘波沒說話。

“你女朋友啊?”那人指着顧菁菁問。

餘波“嗯”了一聲。他大喇喇站在那兒,肩膀微垂,年輕的臉上還是凶,而且兇狠到蠻不在乎,叫人忌憚。

他是真的砍傷過人,不要命的,那幾個混混你推我搡走了。

餘波回頭,對顧菁菁說:“走吧。”

看了看他,顧菁菁又轉頭看看那幫人,她心有餘悸,亦愈發小心戒備,面前這人怎麼看,怎麼不像好人。她說:“謝謝你啊,余助弟弟。”

餘波只淡淡糾正道:“我叫餘波。”

第二天加完班,顧菁菁沒有和余晚一起走,她獨自下樓。

樓下,餘波坐在他那輛重機上面。

顧菁菁腳步頓了頓,餘波已經將頭盔遞給她。

他說:“送完你,我再來接我姐。”

“我自己走回去吧……”顧菁菁說。

餘波仍遞給她:“不安全,我送你。”他說著,跨上重機。

接過那個頭盔,顧菁菁便覺得好像有什麼不一樣了。

揪着他的衣角,坐在他後面,顧菁菁小心打量面前的人。

餘波肩背直直的,有些瘦,肩后還有一道疤。那道疤年代久遠,可也是一道疤。

顧菁菁擰了擰眉,又悄悄往後,拉開些距離。

餘波每天都會來接她下班,就算余晚離職了,他還是會來,風雨無阻。

他們之間的話不多,常常就是“下班了啊”、“嗯”之流。

後來,餘波會給她帶一種汽水。

橘子味的,很甜。

這樣的情況持續到那一天,他們在公司樓下遇到江成。

顧菁菁認識江成,知道他是余晚的前未婚夫。

江成來找余晚,結果遇到餘波。當著餘波的面,江成罵得很難聽,罵余晚是性冷淡,罵她不要臉,罵她隨便勾引男人……顧菁菁還在怔楞,餘波已經衝上去,直接就是一拳!狠狠砸在江成臉上,江成頓時流了鼻血,指着他罵,你就會打架坐牢,你他媽還能幹什麼?你他媽就是個勞改犯!

顧菁菁愣在那兒,徹底懵了。

她第一次見到人打架,還打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

那樣的餘波,她沒有見過,凶得像狼。

她站在旁邊,都忘了拉開他們。

最後,他們通通被帶回公安局。

顧菁菁第一次到公安局,也是在這一天。

是一個叫童瑤的女警負責他們的案子。

那邊,童瑤敲着桌子在罵餘波:“之前都有過記錄,還打架?是不是還想進去?知道裏面是什麼樣子嗎,你還要回去?!”

這一句句飄過來,顧菁菁怔怔坐在那兒,低着頭。

她有些無措,提着包,坐到外面大廳里。

童瑤說:“你看看打架有什麼好,把女朋友都嚇走了!”

餘波抬頭,望着顧菁菁的背影,說:“她不是我女朋友。——不關她的事。”

說完這句話,餘波再也沒開口。

後來,從局子裏面出來,餘波還是去找過顧菁菁的。

她那會兒見到他,站的遠遠的。

“你坐過牢?”顧菁菁問。

“嗯。”餘波如實說,“故意傷人,判了八年,坐了五年。”

顧菁菁繼續問:“他們為什麼喊你小六子?”

餘波說:“我們那個屋一共六個人,我最年輕。”

顧菁菁看了看他,說:“我爸媽已經知道你了,他們不同意。余、餘波,你以後別再來。”

餘波看着地上,說:“我知道。”

他說完,轉身就走了。

薄暮黃昏里,他雙手還是插在牛仔褲的兜里,寬鬆的背心,露出肩后的一道疤。

跨上重機,戴上頭盔,餘波頭也沒回的離開。

修車行捲簾門半開,老三在喝酒。

餘波拿起一罐,看着外面。

撿垃圾的老朱過來,見他在,哦哦啊啊的,給餘波發了支煙。

餘波勉強抽了一口,嗆的直要流淚。

“媽的,怎麼這麼難?!”

他低低罵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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