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二六章
季迦葉說:“那你準備怎麼道歉?”
那樣的理所當然,又那樣的無恥。
余晚望着面前的人。
他坦蕩蕩站在落日下,就算被鍍上夕陽溫暖的餘暉,目光依舊寡淡似水。
四目相對,季迦葉問她:“難道你不是一開始就打算向我道歉的么?覺得對不起我?”
呵呵,余晚冷笑,恨道:“你別太過分!”
季迦葉也不在意,他只是胸有成竹的說:“要不然你剛才喊我做什麼?”
心思悉數被他看破,赤.裸裸攤開來……余晚耳根微熱,這會兒只低頭趕緊收拾自己的東西。包里被塞得亂七八糟,她也來不及收撿,只背起包,往外走。
可季迦葉就站在門口。他的個子高,輕輕鬆鬆的,擋着余晚的路。
像棵樹。
余晚穿了高跟鞋,到他肩膀上面。
季迦葉還是俯視她。
在他的視線里,余晚不自在的撇開臉。
夕陽淺淺的淡下去,將會議室里每一處都灑滿暈黃暖陽,沒有人說話。
這樣的安靜里,季迦葉忽然抬手。
男人手指瘦削而修長,骨節分明……幾乎下意識的,余晚往後偏了一偏。
同一瞬,季迦葉只是在旁邊的煙灰缸上將煙摁滅。
“……”
余晚雙頰慢吞吞的爬上一些紅暈。
滿室還是安靜。季迦葉臉上有些倦意,他也不在她面前掩飾,似乎不耐煩了,他終於打破沉默,說:“走吧,請你吃飯。”
“不必。”余晚垂着眼,果斷拒絕。
季迦葉便不客氣的說:“那你請我吃飯。”
余晚錯愕:“……”緩了兩秒,她冷冰冰的提醒他:“季先生晚上不是還有其他事么?”
先前余晚進門前,季迦葉是這樣對潘菲說的。
聽余晚說這話,季迦葉就笑了。他笑起來,眉眼間的那些疲憊也就淡了許多。
“騙小孩的你也信?”季迦葉這麼說。
余晚一滯,抬起頭看他。
季迦葉也望着她,示意說:“走吧。”
余晚還是沒動,季迦葉便嘆氣了,慢悠悠的說:“余晚,別逼我動手啊。”
他就連威脅人都這麼直白、坦然!
她是知道他脾氣的,僵了一僵,余晚隨便找了個借口:“我還要回公司。”
“哦?”
季迦葉慢條斯理的抬手,看腕錶。
這人的強勢就蘊在這舉手投足之間,壓迫下來,全是他的咄咄逼人……余晚不禁蹙眉:“季先生,不是我請你么?”
“對啊,所以時間、地點不該是我定么?”季迦葉仍然理所當然。
余晚總能敗給這個人的無恥。
季迦葉的傷沒好,只能吃清淡的。
余晚挑了一家杭幫私房菜,清清爽爽的口味,夏天吃也不會油膩。偏偏季迦葉不喜歡,余晚又提了幾家館子。可這人口味挑剔的一塌糊塗,這個不吃,那個不喜,彷彿古時候的皇帝面對三千佳麗挑挑揀揀,還一個都看不上。
余晚無奈的看着他,季迦葉卻好整以暇的閉目,倚在後座上,吩咐司機:“回別墅。”
余晚一驚,她連忙說:“我要下車。”
季迦葉淡淡望過來。
他今天真的有些累,眼底那些罕見的疲憊沉沉的,似乎自他骨子裏而來,揮之不去。
余晚見過他好幾次,知道他是典型的工作狂,卻從沒有見過季迦葉這個樣子。
余晚一怔。
季迦葉捉起她垂在身側的手腕,慢慢往下,牽住余晚的手。指腹輕輕摩挲着,他說:“明明是你先喊住我的,為什麼要口是心非?”
他的手涼涼的,就算穿着全套西裝,可還是涼成這樣。
鏡片背後,他的眸色也是涼的。
余晚不自在的抽回手,她解釋說:“季先生,你誤會了,我只是想問你徐思文和江成的事,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季迦葉不再搭理她,只是又闔上眼。
余晚看了他一眼。
外面夕陽已經徹底消失,天色將晚,而季迦葉就藏在這樣的陰影里,抿着唇,任由黑暗肆意勾勒。
余晚轉眸,望着外面。
窗外,路燈已經一盞接一盞亮起,萬家燈火,溫暖至極。
和車裏是截然不同的一個世界。
余晚靜靜看在眼裏,還是要求:“季先生,我要下車。”
季迦葉不答,直接伸手,將她攬過來。
余晚又要打他,季迦葉就特別無恥的說:“原來你喜歡這樣么?”
他將余晚攬過來,攬在自己身邊,說:“今天不會怎麼樣你。你別動,聽話一些。”
不同於外人面前的清冷,他在她耳邊,永遠都是喑啞和低沉。
全是季迦葉不為人知的陰暗。
余晚一滯,臉又紅了,她下一秒就要張口罵人,季迦葉拇指已經撫上她的唇,沿着紅唇,有些用力的摩挲着、刮蹭着。
垂着眼,他威脅余晚:“再吵,我就親你。”
余晚尷尬頓住,便被季迦葉攬在懷裏。
這人的懷裏還是堅實。
他的肩還是平直。
滿是男人的力量。
余晚僵在那兒,她推他。顧及前面的司機,余晚小聲的說:“我不下車,你讓我坐回去。”
季迦葉終於笑了笑,捏她的耳朵。
余晚揮掉他的手。
季迦葉的私人電話響了,他看了看,接起來,“嗯”了兩聲,轉手將電話給余晚。他說:“你來接。”
“我?”余晚只覺得莫名其妙。
她接過季迦葉的電話,遞到耳邊。
電話里,有人在問:“先生,晚上想吃些什麼?”
這種電話平時都是劉業銘替季迦葉處理的,今天劉業銘不在旁邊,管家就打過來。
余晚一愣,說:“清淡一點吧。”
那頭的人聽見余晚的聲音,顯然也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說:“具體些呢?”
知道季迦葉嘴挑,余晚沒問他的意思,只是報了幾個杭幫菜。像他們這種有錢人,家裏的廚師都會好多不同的菜色。
龍井蝦仁,八寶豆腐,杭三鮮,又讓廚房溫了筍乾老鴨煲。
掛掉電話,余晚問季迦葉:“可以么?”
季迦葉回她:“隨你。”
這兩個字清清冷冷,聽在耳中卻有些不一樣。
余晚默然,將電話還給他。
季迦葉順勢握住她的手。
余晚又抽回來。
……
遇到晚高峰,一路有些堵,花了些時間。
車停下來,余晚發現季迦葉的別墅和沈家離得不算很遠。這一片都是本市富人區,早上出去隨便散個步,都能遇到幾個有錢人。
沒想到季迦葉剛回國,也買在這兒了。
看着面前這棟二層小樓,余晚忽然想起今天他對沈世康說的,自己並不是本地人。而季迦葉說的那個地方余晚知道,在內陸。
一個很遠的地方。
走進別墅,余晚原以為會看到季迦葉的家人,沒想到裏面只有一個老式做派的管家、幾個傭人還有劉業銘在。
劉業銘已經送完潘菲回來。他們才在會場見面,這會兒又遇到,余晚莫名尷尬。劉業銘卻笑了笑,主動喊她:“余小姐。”
他的笑容並沒有惡意,可余晚的臉卻微微一熱。
這棟別墅比沈家的要小一些,大概是因為住的人也少。
沈家有好幾口人,這兒就季迦葉一位。
廚房裏,做飯的阿姨在忙碌,飄來陣陣燉湯的香味,余晚在客廳就聞到筍乾的清爽味道了。
季迦葉上樓去換衣服,余晚獨自坐在客廳沙發里,稍微有些窘迫。
屋子裏沒有空調,可也不熱。
也許是在山裏,四處窗戶開着,透過紗窗,涼風陣陣。
並不難熬。
管家端了茶上來。
是武夷雀舌。
余晚估摸這一杯得好幾千。
她抿了一口,那邊季迦葉已經下來。這人純粹的休閑打扮,簡單的體恤衫和休閑褲,褲腳仍挽成九分,會不經意的露出男人瘦削的腳踝。
西裝帶來的那種禁慾和沉穩減退了,如今的他從樓梯上下來,有些像二十來歲的清雋少年。
餐桌已經在擺菜,管家請余晚過去。
後面的餐桌不大,就是一張長桌,頂上懸着簡單的吊燈,落下來一團暈暖。
桌上是余晚說的那幾樣,顏色清爽,看着就有食慾。
季迦葉坐主位,他不喝酒,吃飯也不會說話。
余晚坐在他右手邊,也不說話。
熱氣在暈暖的光影下,慢慢氤氳繚繞開,這樣的安靜令余晚忽然有一瞬的恍惚。她也不知道,今天怎麼會在這兒?
氣氛實在詭異……余晚抬頭。
旁邊,季迦葉正用勺子舀了一個杭三鮮里的白丸子。遞到唇邊,斯文咬了一口。
做飯的孫阿姨在旁邊解釋說:“這道菜本來該用肉丸子做的。先生身體不好么,正好家裏有鰱魚,就新鮮做了魚丸,還剩下不少,明天能做清湯魚丸。”
魚丸……
余晚沒說話。
季迦葉擱下勺子,倒是終於開口:“你會做么?”
莫名其妙的四個字,余晚一愣:“什麼?”——會做什麼?她有點反應不過來。
“魚丸。”季迦葉清清淡淡的說。
余晚臉微微有些發紅,她如實說:“小時候看人做過。”
“在哪兒?”季迦葉問。
余晚垂眸,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爸以前會。”又解釋一句:“他以前是廚師。”
“伯父做什麼菜系?”季迦葉難得問的斯文。
“菜系談不上,主要是海鮮。”余晚笑,“我們原來靠海邊嘛。”
季迦葉也笑了笑。
簡單幾句話,倒是將原本詭異的氣氛和緩許多,至少沒有那麼尷尬和煎熬。
可余晚覺得,這有點不像是季迦葉。他在她面前,都是兇狠的,極少如此,大約他今日是真的有些累了。
季迦葉吃的不多,喝了一小碗湯,他就擱下筷子。
余晚也順勢擱下筷子。
一頓飯勉勉強強用完,她輕舒一口氣,起身就要告辭,季迦葉也起身,對她說:“你過來。”
余晚沒動。
季迦葉便牽她的手,余晚要掙脫的,季迦葉淡淡道:“我說過的,不會對你怎麼樣。”
余晚要是信他,才是蠢!
可她的力氣實在太小,又實在太瘦,季迦葉單手便又將余晚抱了起來。余晚要罵他,季迦葉輕噓一聲,說:“別進展。”
旁邊還有傭人目不斜視的收拾餐廳,余晚壓低聲罵道:“你放我下來!”
季迦葉笑了,胸膛輕輕震動着,放她下來,卻還是牽着她。
季迦葉牽她上樓。
余晚進門的時候,已經換了柔軟的客人拖鞋,這會兒踩在地上悄無聲息。
和前面這個男人一樣。
二樓兩側的房間大多是暗的,走廊上的燈開着,但還是暗,和外面的夜將要融為一體。季迦葉牽着余晚,去了深處的一個房間。
那房間很暗,打開燈掣,余晚才發現是個小型的音響室。
幕布落下來,余晚明白了:“看電影?”
“嗯。”季迦葉淡淡回她,“當你向我賠禮道歉。”
這個音響室裏面一切都是新的,設備一流,應該剛裝修完,都沒有使用過。
旁邊是電影碟片的柜子,擺滿了好幾格,底下還有三個箱子,沒有拆封。
余晚站在柜子面前端詳。
季迦葉問她:“你想看什麼?”
余晚反問他:“你想看什麼?”
季迦葉坦然說:“我不看電影,這兒是給我侄子裝修的。”
“你侄子?”余晚詫異了,“他能看懂這個?”余晚手裏拿的是一九八七年貝托魯奇拍的《末代皇帝》。
季迦葉接過來,翻了翻,不太懂:“溥儀?怎麼了?”
余晚皺了皺眉,認真告訴他:“這片子的基調有些深沉、陰暗,對小孩不好。”
季迦葉笑了:“他不小了,二十六,和你年紀差不多。”
余晚一愣,轉頭看他。有個奇怪的念頭轉瞬即逝,卻沒有來得及抓住,余晚只是驚訝:“你侄子都這麼大了?”
“嗯。”
季迦葉又說:“就看這個吧。”
余晚卻說:“這個是英文版的,看到太監宮女說英文,我就彆扭,還得看國語。”
季迦葉彷彿有些累,他不和她爭執,只是說:“隨你。”
余晚在架子上找了找,有些意外的說:“還真有。”
沒有椅子,只有舒服的懶人沙發。
余晚問:“這也是你侄子要求的?”
季迦葉點頭。
余晚抱膝坐下來,季迦葉也坐在她旁邊。
這兒的音響效果一流,片頭音樂從音響里流淌出來的那一瞬,環繞在耳邊,余晚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了。片頭閃過或是昏沉,或是明亮,瞬間將人勾進那個頹靡而奢華的世界。
季迦葉在旁邊點了支煙。
他懶洋洋的靠着沙發。
慢慢抽了一口煙,他伸手,將余晚攬過來。在余晚開始掙扎之前,他說:“別動,今天聽話一些。”
男人聲音就在耳邊,溫熱拂過耳畔,余晚僵在那兒,季迦葉輕輕擁着她的肩膀,有一下沒一下的安撫着她的情緒。
卻也沒有別的動作,正如他自己說的,不會對她怎麼樣。
他只是一邊抽煙,一邊看電影。
攬在懷裏的余晚更像是一個慰藉。
這個電影時間長,將近三個小時。因為靠着季迦葉,余晚起初渾身僵硬,慢慢看進去之後,倒是勉強忍受。跌宕起伏的人生叫人唏噓,而她唯一的一次不忍,竟然是男主在火車站送別老師,他坐在車裏,外面,一群人拉着二胡、吹着笙、彈着月琴演奏荒腔走板的《友誼地久天長》,用這樣的方式祭奠與告別,真叫人難受……余晚撇開眼。
季迦葉摸她的頭。
余晚看他。
這人臉上是明明暗暗的光影,頹廢,迷離,而英俊。
余晚移開視線。
她坐起來,也點了支煙。
余晚說:“你真的都不看電影的么?”
“嗯。”
“為什麼?”
“沒時間。”季迦葉回答的簡單。
“那今天怎麼有了?”余晚問。
季迦葉垂眸,慢慢抽了一口煙,半眯起眼,說:“覺得有點累。”
他的眼裏難掩疲倦。
“為什麼累?”
余晚看着他,追問。
季迦葉不答,只是說:“我平時都在工作,也沒什麼消遣。”
余晚不說話。
季迦葉問她:“那你呢?”
余晚默了默,說:“平時上班,周末休息。”
“相親?”季迦葉說。
余晚偏頭笑。
她笑起來,臉上冷意淡下去許多。暗暗的光影里,眼睛卻是亮的,唇角微翹,透着她的柔軟。
季迦葉看着她。
抬起手,指腹摩挲着她的唇,一下又一下。
有些痛。
余晚拍掉他的手,季迦葉也只是笑。
掐着她的下巴,鉗制着,望向自己。
季迦葉慢慢傾下身,余晚亦望着他。說來奇怪,誰都沒有闔眼,季迦葉慢慢的,慢慢的,吻了吻她的唇。
很輕的觸碰。
他的唇很涼,余晚情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季迦葉將她擁過去,擁在懷裏。
仍是掐着她的下巴,強迫余晚抬頭,季迦葉再度俯身吻住她。
余晚一直睜着眼。面前是男人清爽的頭髮,還有他半垂的眼帘,藏在金絲鏡片後面,余晚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睫。
輕輕顫了顫,敏感而脆弱。
季迦葉抬起眼,望着余晚。
兩個人靠得那麼近,所有氣息混雜在一起。
誰都不說話,只有電影台詞緩緩流淌着。
二人指間夾着的煙半燃,或明或暗,繚繞出清冽的煙草味。
季迦葉摸了摸余晚的頭,將她攬在懷裏。
他低下頭,只吻了吻她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