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零肆】恩威立
加料的葯湯連着送來三天。
每一次都是白朮親自盯着煎煮的。就連打扇,也是白朮親自動的手。
可越是這樣,楚衡瞅着手裏的葯湯,越是嘆氣。
大約是以為葯湯的事沒被他發現,到今日,這葯碗裏腥臭的味道已經快重得蓋不住了。
楚衡面無表情的伸手,指頭沾了沾葯湯,舌尖舔了一下,甘草的味道頓時衝到了腦門。
“三郎!”一旁,一直吊著心的五味趕緊端來一杯溫茶。
“沒事。”楚衡搖頭。
就這麼一下,對他來說問題不大。
甘草,又叫甜草。除了可以用於心氣虛、咽喉腫痛、氣喘咳嗽等癥狀外,還經常被用於調和藥物的烈性,掩蓋氣味等。
之前幾天的葯湯里,甘草的計量並不大,下的最重的葯是罌粟殼。
罌粟殼能治療肺虛久咳之症。但因為有成癮性,咳嗽初起的時候,通常大夫們不會開這味葯。
楚衡之前,就自己給自己診了個脈。
萬花離經易道,靠的不光是太素九針,還有“望聞問切”四診合參的方法,用其分析人體五臟六腑、經絡關節、氣血津液的變化、判斷邪正消長,最後得出病名、醫理,療法。
這具身體的確體虛,底子也不算好,但咳嗽不重。所以第一次喝的葯里,楚衡就沒有嘗出甘草和罌粟殼的味道,大夫留下的葯案也並沒其他問題。
到後面為什麼會出現這兩種,就有些有意思了。
楚衡放下手中藥湯,讓五味找來夜壺,直接把葯湯全都倒了進去。
看了眼站在一旁皺眉的白朮,楚衡喊:“夜裏約莫要下雨,白朮,記得看好窗子,別讓雨打進來濕了那些草藥。”
“三郎你這是……”白朮一時愕然,看到楚衡微揚的笑唇,登時回過神來,“三郎放心。”
放什麼心?
五味眨眼,挪到楚衡身邊詢問,卻只得來三郎在他腦袋上的一頓搓揉。
到了夜裏,果然下起雨來。
冬雨總是比其他季節顯得更刺骨些。楚衡被這場夜雨驚擾地翻來覆去睡不安生,有些無奈地睜開眼。
白朮和五味睡在隔間裏,薄薄的一堵推門隔開了主僕。聽見從推門後傳來的小小呼嚕聲,楚衡裹着被子坐了起來。
屋外的雨水嘩嘩作響,屋檐下雨水滴落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就在耳邊。
楚衡有些坐不住,下了床,赤着腳走到小几邊上,給自己倒了杯已經涼了的開水。
冰涼的水順着喉嚨下肚,他抿了抿唇。
想要混吃等死其實也不容易吶。
想起諸枋的那張嘴臉,想起前任留下的記憶里,揚州楚家的爹娘手足,楚衡嘆了口氣。
先做個惡人吧,把人趕走了,日子就好過了。
等到了翌日,
一夜大雨過後的別雲山莊,空氣格外清新。
啪的一聲,一早起來的楚衡站在走廊上,面對廊下跪着的兩個僕婦砸了手裏的茶盞。
聽說是官窯出來的次貨,楚衡砸得有些心疼,臉上作出一副氣惱的樣子,精緻的面孔有些扭曲:“昨晚廚房為何沒關窗?難不成一整夜都沒人想起窗戶還大開着?”
廊下跪的兩個僕婦都在廚房做工,平日裏負責楚衡的膳食,每日要煎煮的葯也都是由她們保管。
聽到一向好聲好氣說話的郎君突然怒喝,兩人瞬間打了個顫,哆嗦着求饒:“廚房的窗子每晚我們都會反覆檢查,昨夜的確是關上了的……”
楚衡的眉眼掃過僕婦。
他當然知道窗子是關好的。廚房無人後,白朮特地又過去了一趟,故意打開了窗子,好讓半夜大雨打進裏頭,順道把掛在窗邊通風陰涼處的幾包草藥也給打濕了。
眼見僕婦哭得不行,楚衡有些心軟。轉念想到這兩人其實早已也叫諸枋收買了去,當即硬着心腸繼續演戲。
“你們這兩個刁奴!明知道廚房的窗子每晚必須關嚴實了,卻還鬧了這麼一出,根本就是玩忽職守!還有被雨打濕的葯!叫我如何煎煮開喝下?”
楚衡說著,裝模作樣地抓着五味的胳膊,費力地咳嗽起來。五味這會兒也滿臉擔憂,墊着腳去撫他的胸口。廊下站着的邵阿牛,氣得直咬牙,擼起袖子就要把兩個僕婦拎下去痛打一頓。
還是老陳頭先開了口:“郎君,那葯看樣子是不能吃了,要不要再去按方子抓幾副?”
抓肯定是要抓的。楚衡劇烈的咳嗽,又是點頭又是擺手的,好一會兒這才順了氣:“叫林管事拿了葯案去抓幾副吧。”
林管事平日裏負責採買,叫他去抓藥雖有些大材小用,但也在情理之中。
等人被喊來,拿了葯案果然沒有推拒,直說一定去街上找最好的藥鋪抓藥。
楚衡誇了他幾句,塞了個裝滿銅錢的荷包,這才揮手讓人下去。
*****
林管事得了葯案,翻來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愣是對上頭的藥性有些看不明白。
可看不明白藥性,不耽誤他往這些葯里再加上一兩味。
興許是以為楚衡只是個書獃子,並不懂藥理,也不覺得這事需要稟報給諸枋。林管事直接就去了距離別雲山莊最近的一座小鎮。
這鎮不大,統共也就兩三家藥鋪,多數是沒有坐堂大夫的,要請大夫還需勞駕往邊上走兩步去醫館請。
但藥鋪里,抓藥的小二還是認得一些醫理的,只瞧了瞧葯案就能照着上頭幾下抓好一副。至於這葯是做什麼用的,只要不傷天害理,小二們也不會多嘴。
林管事進的是常年給別雲山莊供葯的一家鋪子。鋪子裏的小二們多數都認得這位負責山莊採買的管事,平日裏沒少互相得過好處。見人進門,忙上前逢迎。
“來,”林管事把葯案一遞,“就照着上頭的抓。”
“哎,好的,林管事您坐會兒,喝口茶稍等!”
小二伶俐地接過葯案,掃了一眼,被擱在桌上,開始照着抓藥。
“林管事,這葯是楚小郎君吃的吧?這人難不成還沒好?”
林管事也是個嘴不嚴實的,翹着二郎腿,隨口就道:“好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說話急了還老咳嗽。嘖,那小臉白的,跟傅了粉似的,我瞧着比鎮上那幾家妓.館的粉頭長得都好。”
小二們哈哈一笑,趁着鋪子裏沒什麼客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起葷話來。直把林管事說的身下硬邦邦的,恨不能立刻就找家妓.館泄火。
話說歸說但小二們的動作仍舊很快。不多會兒就抓好了葯,順帶着把林管事另外吩咐的罌粟殼和甘草分別包了兩包。
林管事拿過葯,正哼着曲兒準備先去趟妓館找老相好睡一覺再回山莊。不想,手剛要拎過藥包,後頭一巴掌蓋了下來,連帶着他的手都被死死壓在了桌面上。
他被摁得直喊疼,小二們也都嚇了一大跳。那隻巴掌這時候終於抬了起來,還沒等林管事鬆口氣,后脖頸的衣領被人忽然抓住,連人帶葯從桌子邊上拎了起來。
他掙扎着回頭,對上身後邵阿牛那雙瞪圓了的牛眼,感覺心頭一顫,差點就尿了。
*****
“什麼?姓林的那個蠢貨被抓到楚衡面前杖責了!”
聽到廚房的僕婦匆匆稟報,諸枋臉色大變,顧不上小妾還蹲在邊上給他敲腿,蹭的站了起來,“那個蠢貨幹了什麼?”
“聽說是去鎮上給郎君抓藥的時候,叫邵阿牛聽到了不該說的話!”
諸枋下意識覺得不對勁,可根本等不及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查個清楚。又有奴僕過來傳話,說是郎君請他過去。
諸枋不敢耽擱,帶上幾個奴僕,急忙往中堂趕去。一進院門,就見林管事被人脫了褲子按倒在藺草席上,手臂粗的木棍啪啪打在屁股肉上,一片血肉模糊的。
林管事大約是已經沒力氣哭喊了,趴在藺草席上,只剩下哼哼。周圍被特地叫來圍觀的奴僕一個個縮着脖子,不敢吭聲。
諸枋心裏咯噔一下,再對上楚衡似笑非笑的臉,更覺得心下不安了。
“郎君,這是怎麼回事?”諸枋上前詢問。他身後的奴僕都有些不敢上前,偷偷往後退了兩步,沒成想撞上邵阿牛,直接被拎着丟到了林管事的身邊。
“沒什麼。就是覺得,我病了這些日子,有些人好像忘了誰才是主子。”楚衡笑,看着藺草席上被打得只剩半條命的林管事,“我聽說,有人在藥鋪里說我長得比妓.館裏的粉頭還漂亮。”
這話聽着難聽,諸枋心裏卻突兀地劃過快意,面上帶起惱恨,一腳踹在林管事身上,差點就被木棍打到。
“這種背主的傢伙,郎君可不能再留了!今日能在外頭編排郎君的不是,趕明說不定就敢鳩佔鵲巢了!”
諸枋心裏擔心。他和林朱兩個管事早有商量,想方設法要給楚衡好看。但也不敢直接要人命。畢竟分了家,楚衡仍舊是揚州楚家的子孫,身上又有神童的舊名。
於是連下藥,都直敢在每日煎煮的草藥里多加甘草跟罌粟殼,想着等楚衡上癮,有了念頭,人也就聽話好控制了。
“諸管事說得對。”楚衡咳嗽兩聲,喝了口五味端來的熱茶,眯起眼,“背主的傢伙的確不能留,留着說不定就是個禍害。”
他唇角本就上揚,這麼一看,越發像是在笑,只是笑容里卻多了一分的譏諷。
諸枋微愣,第一次瞧見楚衡這麼說話,不由的多看了他幾眼,然後“噗通”一聲,人群中的朱管事被邵阿牛一腳踢中小腿,慘叫一聲滾了一下。
然後,又有人上前,架起朱管事,當著眾人面,扒了褲子,摁倒在藺草席上杖責。
“朱拂。你在別雲山莊也當了不少年小管事了,今年如果能繼續好好做,少貪墨,說不定我還能幫你薦給父親,好叫你去別的莊子做大管事。”楚衡慢條斯理地揉了揉額角,有些頭疼地叫五味把賬本丟到了還在大聲喊“冤枉”的朱管事面前。
“光你一人,一年的貪墨就有百兩金。聽說,你還納了幾房小妾,逼死了好幾個窮苦人家。”
朱管事喊冤枉的聲音這會兒歇了,只一個勁求饒。楚衡卻絲毫沒打算放過他:“輕些打。等會兒還需要押送見官,打殘打死了還得是我吃官司。”
諸枋一驚:“郎君難不成要把人送官?”
他心裏擔心,如果只是私下懲治,最多就是把林朱兩人逐出別雲山莊。但送去見官的話,這兩人為了少活罪,指不定就要他把的那些陰私也給招出來。
這麼想,諸枋當即表示反對。
楚衡卻沒有理睬他的意見,反倒喊來白朮,把邵阿牛帶回來的葯扔到了地上。
“諸管事,你不用擔心他們去了官府寂寞,你到時候一道陪着去就是了。”
諸枋大驚,可楚衡根本沒有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直接命邵阿牛把人捆綁起來。
諸枋的臉色頓時青白一片:“郎君!郎君這是何意?!”
圍觀的奴僕們都嚇得不敢動彈,唯獨站在中堂廊下的老陳頭面無表情,大約是聽見他大喊大叫有些吵鬧,這才皺了皺眉頭:“郎君,此人所犯的事都已列出,不如直接扭送官府,莫要擾着郎君休息。”
楚衡聞言,感慨道:“是有些累了。”
他淡淡一笑,從諸枋帶來的奴僕中指出一人:“你來,把這藥包里的東西喂諸管事吃下。”
那人打着哆嗦,解開了丟在諸枋面前的一包草藥。裏頭的東西許多人不認得,可諸枋再認得不過。
那是罌粟殼。
“吃吧,嚼兩下,要是覺得太苦了,那一包是甘草,一起吃。”楚衡看着諸枋,挑了挑眉。
諸枋這時,終於明白,他今日是再也狡辯不能。
面前的楚衡楚三郎,也不再是楚家人言語間那個只會讀書的神童。分明就是一頭披着溫文爾雅書生皮囊的豺狼。
他的眼底閃過一絲羞惱,掙扎着要反抗。
楚衡抬眼一抬,隔空彈了個芙蓉並蒂。
萬花門下雙心法,花間游,離經易道。一個能千里取敵首,一個懸壺濟世。他莫名帶的是離經易道,靠的是太素九針和歧黃之術,但封經截脈的基本指法稍加溫習,就又能重新上手。
可惜,手上缺了支筆。楚衡暗自嘖舌。
一個芙蓉並蒂,隔空砸在了諸枋的身上,他猛地停住了動作,頓時被奴僕塞了滿嘴的罌粟殼,然後和林朱兩個管事一道被扭送出了山莊。
等人一走,楚衡這才讓奴僕們都散了。
經這一事,相信這幫傢伙再不敢生出二心來。
楚衡想着,疲憊地捏了捏鼻樑。
他過去好歹是受過良好教育,不通讀法律也知道打人不對的大好青年。但是一朝穿越,他必須適應現在的生活。
楚衡驅散開心底淡淡的倦意,轉身打算回書房看會書,老陳頭手底下的小奴僕匆匆抱着從諸枋院子裏翻到的一大疊賬本冊子趕到了中堂。
他方才在中堂杖責的時候,就另外找人去翻查諸枋的院子。諸枋的小妾是個膽小怕事的,順勢就交出了她男人私藏的東西。
楚衡隨手翻過一本冊子,忍不住嘖舌。
諸枋竟然才到山莊沒幾天,就給自己圈了地?
雖然是邊上山裏的地,可怎麼說也是楚家分給楚衡的。而且這塊地,竟然還藏了一個溫泉。
他摸了摸肚子,將身上的裘衣攏了攏,有些想泡着溫泉,吃兩口溫泉蛋,再喝一杯清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