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先前季陶然因那玉壺之事,幾乎害了趙黼同雲鬟兩人,白樘窺知他與太極會的內情,便暗中同他商定裏應外合之計,想趁着太極會召見之時,一舉剷除。
白樘暗中曾將此計劃稟奏了趙世,得到趙世的首肯。
在趙世看來,年前那一場宮廷內外的血雨腥風才方停歇,又因太子冊立,新帝登基等,人心漸穩,大舜也復重回安定,而太極會之人經營多年,潛布天下,行事不露痕迹,會眾身份成迷,若是大肆追查起來,不知會牽連多少人,又會引出什麼波瀾事端,卻大不利於國民。
是以只暗中命鎮撫司的緹騎、以及刑部的鐵衛暗中隱秘追蹤,白樘負責主持追查罷了。
誰知,不知是因玉壺之計失效、打草驚蛇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從此之後,太極會竟風平浪靜,半年之間,並未對季陶然下達過任何指令。
直到那一天。
白清輝身為季陶然最好的朋友,又是大理寺的差官,卻也仍是在數日後才聽聞季陶然“養病”在家的消息。
以他的為人,即刻嗅覺事情不是這樣簡單。
偏不管是季陶然,還是白樘,但凡刑部中人,對此事都是守口如瓶,故而那次雲鬟相問,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此後,因紫衣凶魔之案,掂掇難解,得了雲鬟指點,為徹底斷絕此案,只得相請季陶然出馬。
正季陶然養的差不多了,先去查驗那四具屍首,經過一番仔細檢測,果然情形如清輝和雲鬟的推論吻合。
了卻公幹之後,清輝鬆了口氣,相謝陶然。
季陶然笑道:“你如何竟對我客套了許多,我前兩日就聽聞了此案,本來好奇想看一看,家裏不許我動,我又想着畢竟不是刑部的差使,或許你也避嫌,所以並未敢插手……”
清輝道:“避什麼嫌,我只是擔心你的傷有礙罷了。”
季陶然伸了伸胳膊,苦苦一笑,卻仍是不提負傷之事,只道:“你若早尋我查驗,一早就會知道兇手是故布疑陣,何必白耗這許多時間?”
清輝見他果然避而不答,瞥他一眼:“方才你說我對你客套了許多,其實,我倒是覺着恰恰相反。”
季陶然挑眉,忖度道:“你……”
清輝道:“放心,我並不是追問你是因何差使而負傷的,我卻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季陶然暗中鬆了口氣,訕訕笑道:“你知道白尚書是那個性情,約下甚嚴。”又問他到底想說什麼。
清輝方道:“其實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卻知道你必會為難,故而一直不曾出口。”
季陶然對上他淡靜的雙眸,慢慢斂了笑容:“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竟疏遠了妹妹?”
清輝點頭:“你,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清輝最知人心,且季陶然對雲鬟的心意,當真是天意昭昭,從最初的單純呵護,到以為雲鬟投水后的瘋狂尋覓,甚至不惜因她之故入了驗官一行,為親戚友朋們指摘……
他們兩人雖從小兒一同長大,幾乎無話不談,但從未對彼此的私情有過半句言語,或許,是因為都知道對方的心意,因此各自迴避。
但對清輝而言,雖然做不成伉儷,同雲鬟卻仍是最好的知己,但他從旁相看,從上回在崔侯府解決“鬧鬼”一案,便發現果然先前不是他多心,季陶然是真的有些疏遠雲鬟。
清輝道:“莫非,是因為她的身份已經不同?”
季陶然仰頭,喃喃道:“我只是怕,越接近她,反而會……害了她。”
庭間木葉蕭蕭,天際雁陣驚寒,季陶然想到上次的玉壺之事,至今心中懊悔驚怕仍難散退。
喉頭微動,季陶然道:“就如同我不告訴你這次我因何受傷,這並不是同你們疏遠,恰恰也是相反……正因為你們都是我最不容有失的人。”
清輝抬眸。
兩人目光相凝,清輝道:“我信你。只是……不要無端端就冷落了人,你若真當我們是知己,就該知道我們對你的心思也是一樣,何必苦了別人,又且自苦。”
說著,便將雲鬟先前傳他問話一節說了。
季陶然若有所動,面露慚色。
清輝早看破他的心意,輕輕拍肩道:“好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季陶然不禁一笑。
那天他一如既往前去刑部,走在路上,忽地眼前一黑,來不及吭聲,人已經暈厥。
之前同白樘約定計策之時,白樘有意暗中叫人跟隨護佑,但季陶然深知太極會無孔不入,生怕走漏消息,便未曾許侍衛跟隨。
只是他再想不到,這一次太極會並未派人通知,反是在沉寂半年後毫無預兆地突然出現,雷霆行事。
醒來之後,發覺身在一間暗室之中。
一刻慌亂后,季陶然自省,太極會這次如此反常,只怕是已經對他起了疑心,或者此舉,已是想要除掉他之意。
對方動手如此之快,他情知無人能夠相救,回想往日種種,反而很快鎮定下來。
求而不得,輾轉反側,更幾乎因一己私念,害了他最珍視之人,若是就此了結,倒也算求仁得仁。
室內光線漸暗,想必是天黑了,此刻刑部的人大概已發現他不見,必然正全力搜尋。
季陶然心如止水,閉目靜坐之際,耳畔傳來一個聲音,道:“井宿。”
聲音略有些陰冷,卻十分沉靜,季陶然睜開雙眸。
門扇洞開,一道身披黑袍、帽兜遮顏的影子如幽靈般,從外間的暗夜裏徐徐走了進來。
太極會除了首位八座,底下又分二十八星宿,季陶然雖未入八座,卻是四野之中的南方朱雀之首。
而此刻進門之人,通身玄色,只在腰間垂着一則令牌,上頭鐫刻着一個篆體的“黃”字。
季陶然起身,垂首道:“參見法座。”
那人微微抬頭,淡紗背後的臉,仍有黑紗蒙面,只露出一雙眼睛,將季陶然上下打量一遍,道:“可還記得,當初入會之時,會宗訓誡之言?”
季陶然心中微顫,垂眸道:“獨視獨聽,獨斷獨行,太極兩界,黑白分明。”
那人道:“當如何行?”
季陶然道:“不辨親疏,不殊貴賤,捐軀誓血,一斷於法。”
那人點頭道:“崔雲鬟是你何許人?”
季陶然心頭忍不住悸動:“至親。”
那人道:“當初玄座行事,自有一份私心在內,且你已經奉命而為,並未違命,且玄座也已殉命就法。故而此事於你無咎。”
他指的自是那玉壺一節。
季陶然竟略鬆了口氣:“是。”
那人卻又道:“白樘是你何許人?”
季陶然的眼睫顫了顫:“上峰。”
黑紗底下的唇角略動:“你同他密謀之事,會眾已知。背會棄法,密圖反叛,可知你下場如何?”
在聽見他問白樘的時候,季陶然已經預感到了,如今又聞這句,明白大勢已去。
事已至此,季陶然索性道:“法座認為白尚書為人如何。”
那人道:“白樘為人雖迂執,卻不負他‘白衡直’三字,當以字行世。”
季陶然道:“尚書身為刑部堂官,擔負天下之法度,我奉他之命而為,雖然背會,亦是為法,跟會宗並無對沖。”
那人原本在他問出白樘為人之時,就料到他將說什麼,但聽了這句,仍是意外,眼神中不禁透出些許欣賞之色。
卻聽門外另有個聲音淡淡道:“白衡直所用乃是舊法,本會乃是新法,白衡直可能做到‘獨視獨聽,獨斷獨行’四字?”
季陶然唇角翕動,卻無言以對。
國有國法,白樘自奉法而為,但正因國有國法,行事便多有約束,不得逾矩。
這也是當初季陶然激憤之下,毅然入會之起因。
門外那人哼了聲,道:“你答不上來,那便也是知道原因了。‘白衡直’雖當得起這三個字,但他頑固拘泥,未嘗不是自惜羽毛之故。”
話音剛落,便見一道人影踉蹌入內,跌跪在季陶然跟“法座”之間。
季陶然詫異之餘,定睛一看,竟不是別人,卻是翰林院一位秉筆元老,神色張皇,不知為何竟出現此處。
季陶然還未發問,門外人道:“當初由儀書院因林稟正之事,雖死了一個方荏,但他的‘同好’,卻多在法網之外,白衡直也派人暗中追蹤調查,他也算是有心有手段了,這許多年,給他明裡暗裏,搜羅罪證,終究懲治了幾個,然而還有更多人是白衡直無能為力者!”
比如現在跪在季陶然跟前的這位翰林學士。
門外那人停了停,又道:“那些被玩弄者,有多少可堪才俊之稱卻從此墮落,或死或淪喪,或者……就似林稟正一般,這些作惡畜生,他們雖未殺人,卻仍是滿身遍體的血腥,輕易奪走他人的前途性命,豈是白衡直所判的那些罪命所能抵過?今日,於‘淵潛’之前,就送這份大禮給白樘罷。”
季陶然似懂非懂,一直聽到“淵潛”,才驚了驚。
而他身前的法座聽到這裏,微微垂首:“是。”
門外之人悄然無聲,像是去了。
屋內法座忽又看向季陶然,問道:“倘若今日你的反叛行徑不為我等察覺,查出是太極會眾者,當又如何處置?”
季陶然默默道:“尚書自會依法判決。”
法座似笑了笑:“如今朝廷雖不曾大肆追緝我等,卻也不過是為大局着想,遲早有一日要舉國清繳,故而八座絕意‘淵潛’。但是……”
他微微停頓,才道:“你可知道‘黃誠’此人?”
季陶然有些疑惑,卻仍答道:“是。”
數月前,閩地有公文遞送,知府黃誠積勞成疾,因病而亡,治下百姓呈送萬民書上,朝廷贊其功績,嘉表其家人,並追贈黃誠為忠毅伯。
季陶然正不知為何法座會提及黃誠,卻聽他又道:“黃知府,即為我會青龍七宿之一。”
季陶然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法座道:“倘若白樘查明此情,你覺着,他將如何對待黃誠?”
不等季陶然回答,他的語聲之中多了一絲玩味:“你覺着白樘是會嘉獎他的忠毅,還是判他一個謀逆?”
季陶然已經明白了他在此刻提起黃誠的用意,不由苦笑。
一日之間,得兩位法座相見,又聽了這許多機密,季陶然自詡必死。
當他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只是被火燎傷,卻幸而白樘雖表面答應不叫人追蹤他,暗地卻仍派了精幹好手遠遠護衛,發覺不妥,找來此處。
巽風及時將他救出,才無大礙。
然而同在那座宅子裏的其他七位便沒這樣幸運了,皆都被火燒得面目全非。
后經查證,竟都是在白樘暗冊記錄上的人物,其中一個,便是那位薄有名聲的翰林學士。
“淵潛”,便是太極會的一個口令,一旦發動淵潛信號,會眾上下,兩年內不會有任何動作,彼此間也不會再有指令聯繫,所有人就似魚入大海,更無任何可追蹤之處了。
白樘聽了季陶然所言經過,半晌無言。
思慮之後,親將此事密稟了趙黼后,趙黼的反應卻超出他所想像。
趙黼忖度半晌,道:“倒是沒想到,黃誠也是他們其中之一,太極會之所以肯公佈此情,也是一則警示,告誡朝廷不要輕舉妄動……畢竟,各州各府中,不知也有多少能吏良臣,也是他們的會眾。”
趙黼自鄜州時候便認得黃誠,后他走上正途,更成為封疆大吏,在閩地同秦晨兩人配合無間,所行所為,令人欣慰。
誰知卻因勞成疾,痛損良才,雲鬟得知,悲難自禁,哭了數場。
白樘心頭明白,當初趙世下令不可大張旗鼓追查,便是顧忌此情,果然是先見之明。
趙黼淡淡地又道:“這些人狗膽包天,卻也有些能為,如今又‘淵潛’了,暫且由得他們去。不過,有這些人暗中虎視眈眈,卻也能叫朕跟尚書始終警醒,行事要越發謹慎端正,別落了人話柄。如此,將來把他們一網打盡的時候,才能更理直氣壯地或罵或打或殺,你說是么?”
白樘聽見自己心中有個聲音似乎笑了聲,他端端道:“遵旨。”
新帝登基后,文武百官自有些調黜拔擢等變動。
白樘自幼熟讀史書,博古通今,自知道這個常理,古往今來,但凡是改朝換代,少不了人事更迭,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於浩瀚千年之間,有多少名動史冊的能吏名臣,說起來就如天際繁星耀耀,功績為萬人敬仰稱頌,然而能夠善始善終者,能有幾人。
就算先前再如何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人物,轉眼間身裂名墜,也不過是君王轉念而已。
比如比干,伍子胥,屈原,商鞅,晁錯,韓信,于謙,等等等等,生前顯赫,轉瞬間沉沙折戟,名裂身死。
能全身而退者,也不過是屈指可數。
白樘早就做足了準備,就如同沈正引在獄中批他的那句。
所謂“臨患不忘國,忠也;思難不越官,信也;圖國忘死,貞也。謀主三者,義也。”
如今看來,好像……不至於到達最壞的境地。
又是一年,上元節將至。
這日,白樘按例進宮,為小太子講授功課。
因近來天寒,室內的地龍燒得極熱,又加了炭爐,屋內竟有種悶熱之感,故而白樘叫開了一半兒窗戶通風。
誰知課至一半,忽見窗外竟飄起了雪花,小太子畢竟年幼,見狀雙眼發亮,巴不得即刻出去玩鬧,只是因敬懼師傅,故而不敢亂動,仍是乖覺地坐着聽講。
直至白樘將一則《論語》講完,小太子才跳了起來,跑到門口看雪。
白樘見他躍躍欲試,卻下雪地滑,若是摔倒了不是玩的,因此並未許他自在玩耍。
只是看雪落紛紛,蒼穹迷亂,不由心生感慨,便喃喃念道:“雪似白云云似雪,不知何處是人間……”
忽聽身畔小太子道:“唉,也不知南邊兒有沒有下雪,我有些想念靜王叔跟哥哥了。”
白樘道:“殿下勿慮,先前靜王殿下有信,說是上元節前會趕回來的。”
小太子面上卻並無雀躍之色,只話鋒一轉,復問道:“老師,母后之前也曾在南邊兒做過縣吏,後來又銓選進了刑部,果然母後有傳聞的那樣能為么?”
白樘很是意外,斂了心神,低頭忖度道:“是誰跟殿下這樣說的?”
小太子不慌不忙道:“做官一節,自然是母後跟我說的。”
他看着白樘略帶問詢的眼神,復笑道:“其實是因為我看到母后每過七日便要出宮一趟,我不知為何,便問母后,母后最疼我,自然就告訴我了。”
白樘這才釋然,原來小太子半歲之時,趙黼准雲鬟每七日出宮回刑部一次,在趙黼而言,是為叫她“消遣”,畢竟宮中歲月實在寂寥,且雲鬟又身負那般天賦,若湮埋於後宮,委實是“暴殄天物”。
當然,借放雲鬟出去此節,私底下,趙黼也因此而討足了甜頭,自不好在此詳說。
雲鬟便仍是如先前任刑部主事一樣,查看各州縣遞送上來的死刑文書等。
至此,過目的案子不下五百件,挑破的冤案亦有數十。
她在刑部只也仍掛原先的主事官名,不領俸祿,不參長官,只負責理案。
就算復有了身孕,竟也不肯間斷,直到先前又產下二皇子,才在宮內調養歇息。
民間原本不知此情,後來漸漸傳了風聲出去,有些引為奇事,大部分卻是嘖嘖讚歎,感念母儀天下、恩澤四海之德。
白樘道:“殿下為何不問皇上?”
小太子道:“我才不問父皇,他定要罵我多嘴,哪裏肯告訴我。”忽然間有些委屈似的嘟着嘴道:“自從有了弟弟,父皇對我越發嚴厲了,我覺着父皇母后更疼弟弟。”
白樘先前微微一笑,聽到最後一句,才又隱去笑容:“殿下……”
畢竟從小兒就負責教導太子,對這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知道他雖年幼,卻絕不能當是尋常孩童看待。
這孩子……是在擔心什麼?
趙准忽然道:“將來老師也會這樣兒么?”
白樘啞然,繼而搖頭道:“臣是殿下的師傅,只聽命盡忠而已。”
趙准舉高小手,拉住他的手,低低道:“那,萬一父皇也讓老師教導弟弟呢?”
白樘心頭一動,轉頭看向小太子:這孩子,果然是在擔心了。
簾外風裹着雪,嘶嘶有聲,屋內白銅炭爐燒得正好,不時傳出噼啪響聲。
白樘慢慢蹲下身子,握住小太子的手,沉聲道:“殿下只要好生修身養性,增長學問見識,修的明豁睿練,殿下便永遠是咱們大舜獨一無二的太子殿下。您明白嗎?”
趙准並未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回看白樘,過了會兒,終於點頭笑道:“我明白了。”
白樘點了點頭,才又站起身來,他抬頭,從敞開的窗戶間看向遠處,卻見雪下得越發大了,竟似鵝毛翻飛。
清明的目光之中透出幾分迷濛。
忽然,小太子輕聲道:“師傅,我出去看看雪好么?”
白樘正有些心不在焉,小太子時機拿捏的又極准,當即淡淡“喔”了聲,小太子如聞綸音,悄悄對內侍使了個眼色,趁着內侍打起帘子的功夫,便哧溜鑽了出去。
帘子外一陣冷風沁入,白樘面上微寒,這才醒悟,待要阻止他,卻已經晚了,只得無奈地也隨着走了出來,只負手站在廊下。
小太子趙准早迫不及待跑到雪裏撒歡兒,急得兩個貼身的內侍追上去不住地好言相勸。
白樘本要喚他回來,但也知道小孩兒費盡心機,不過是想好生玩鬧一陣子罷了,因此竟並未出言。
趙准見他默然而立,心中鬆了口氣,便捏了個雪團,笑道:“老師,陪我一塊兒耍。”
白樘見內侍們束手無策,只圍着他團團轉,便邁前一步:“殿下留神,地上滑的很……”
趙准傲然道:“我不怕!”
手中的雪團射出,正打在內侍的肩頭,雪團兒小,他力氣又弱,難得是這份喜樂之心。
白樘匆忙下了台階,此刻腳步卻戛然而止,耳畔趙准笑語歡聲,心頭恍惚,人在宮中,身卻萬里。
原來,白樘竟於此時,想起那江南一夜,月圓便如今朝,花燈河畔,仕女聯袂,狡童挑燈,處處熙攘喧鬧,笑語歡聲,不絕於耳。
水色映着燈影,閃閃爍爍,流金溢彩。
皎皎月色之下,燈火輝煌之中,那一盞許願花燈,不偏不倚地向著他隱身之處漂泊而來。
他略略遲疑,終於俯身抄手,撿起漂流到河邊兒腳下的蓮花燈。
蓮心的燈光,映入他的雙眸。
端詳片刻,將那祈願的字條打開。
裏頭是極短的十二個字。
卻在映入眼帘之時,叫他耳畔種種塵世的喧囂盡數退散,於無聲處,聽這清音驚雷。
夜風吹拂,河上花燈蕩漾。
身後街市上花燈如晝,遊人摩肩擦踵。
而他難以形容,那一刻心中的驚悸。
抬眸,看向對面蓮燈之下,那淺笑淡然,眼波清和的人,他生平第一次覺着,應該正視眼前這個女孩子了。
那一年的元宵佳節,皓月當空,煙火綻放,萬民和樂。
皇太子同太子妃大婚之日。
刑部廊下,那人臨風獨立。
她許下的願望乃是——
“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十二個字,如若千鈞,如雷霆聲。
而,直到如今,這天下的確如她所願,這世人也的確如她所願。
可總有遺憾。
對他而言。
當初雖察覺她死遁之志,卻違背向來所志縱放,本以為她在南邊兒平平安安一生,倒也罷了。
誰知……再回到京城,昔日那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居然是以官員的身份來參與銓選。
或許這就是“緣”,從她最小之時便緣分深重,到她漸漸長,一路跟他羈絆深深,可他……卻總是視而不見。
其實,並不是他當面兒時候說的那樣輕蔑,當時是被她氣壞了,向來泰山磐石似的涵養,竟也動搖起來,慍怒似被封貼壓着的七十二天罡魔星一涌而出,如他,竟也會說出那般傷人的話。
他或許只是在惱恨他自己而已。
明明是最先發現的,然而一次次的錯過,直到她的光芒日漸奪目,終於熾亮到他無法忽視的地步之時,她雖近在咫尺,卻儼然已經成了他無法接近的人。
他本來,仍可心若止水,氣若寒冰,一生孤冷不動。
但因越發明白命不久矣的事實,忽又一種難以言說的憾意。
那次在小靈山之外,死裏逃生之際,無意中路過,竟發現趙黼擁着她。
趙黼肆意狂誕行事之餘,偏挑釁般熾熱一瞥。
白樘雖悄然自退,但宛若枯井的心中,卻因此生出微瀾。
偏他的洞察力何其出色,趙黼每回的格外針對,一直到演變至那日雷雨之中,在刑部那胡作非為。
趙黼並不知,他的那些故意示威、驚世駭俗的舉止,在白樘眼中,於白樘心裏,會引發何等的歧變。
白樘本是一生孤冷忠志許國,但……
或許是自知命不久矣,或許是被眼前的種種七情引惑,他忽然想在臨死之前,嘗一嘗那深愛一人,也被人深愛的滋味。
一念心動,卻一念錯過。
對白樘而言,這一念錯過,喚做永遠。
這世間,有的人註定比翼雙飛,白首偕老,但有的人註定千山獨行,絕世煢煢。
那夜燈影下,似寂寞百年的那人長嘆一聲。
手揚起,手底的紙條化作細細碎碎的片片,隨風揚起,在天際那五顏六色的煙火光之下,宛若一場細細碎碎的雪,於他心底眼前,孤寂無聲地飄落。
記憶一記重鎚,破空破雪,兜頭錐心而來。
胸口一陣翻湧,探去扶太子的手驀地僵住。
白樘變了臉色,舉手撫住胸口,喉頭只覺一陣腥甜,心頭煩亂不堪,甚是難過。
正又捏了一個小小雪團的太子回頭,驀地發現白樘臉色不好,當下忙將手中的雪扔掉,急急跑了回來,竭力將白樘扶着:“師傅,你怎麼了?”
低頭對上小孩兒晶亮含憂的雙眸,白樘生生地將心頭那股洶湧不適之意壓下:“殿下,我無礙。”
趙準的雙眼烏溜溜轉動,驀地回頭叫道:“快去請太醫來。”
小孩兒的聲音嫩生生脆亮亮的,卻更透着一股不容分說的氣勢,早有太監領命,匆忙去了。
白樘要攔阻,卻因胸口氣不適而無法出聲,不由看向趙准:“殿下,何必興師動眾。”
不料趙准正色說:“父皇一直叮囑訓誡我,讓我好生聽師傅的話,說師傅勤謹奉國,是最能幹的臣子,父皇更教導我要好生聽奉師傅的教誨,不容有錯。現在師傅覺着不適,自然要留神對待,不然就是我的罪過了。”
他一本正經如此回答,幾乎不像是個尚未滿三歲的孩童能說的話。
白樘默然。
太子小心翼翼握扶着他的手腕,這般寸高的孩兒,明知道若他有礙,太子是無力攙扶的,但卻仍是如此執着堅決。
見他不語,太子道:“師傅,你覺着如何了?我扶你入內歇息。”
白樘任憑太子扶着自己的手,一步步走回書房。
台階上因落了層薄薄地雪,格外的滑,白樘心神恍惚,腳下竟微微地一晃。
他是個成年大人,若然滑倒,不是好玩兒的,更勢必會牽連小太子受累,誰知趙准雖年紀小小,並不懼怕,更並未撒手,反而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腕,拼力攙扶住,叫道:“老師小心。”
兩名內侍見勢不妙,也匆忙來相助攙扶。
雪亂如雲,白樘穩住身形,垂眸又看了小孩兒片刻,太子雖小,眉眼之精緻,氣質之出色,龍章鳳姿,頗有父勢母風。
他似乎能從太子的臉上,亦看見那人。
或許,——盡他一生,若能做到“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斯人亦好”……
或許,除此之外,再無所求。
趙准微微揚首,白樘些些垂頭,兩人目光相對,身側清雪飛揚,門兩側的銅仙鶴長頸細腿,高高昂首雪中,頭頂背上已也落了茫茫層雪,更見韻質了。
半晌,白樘淡淡一笑,道:“多謝殿下。臣……肝腦塗地,盡瘁無悔。”
乾坤之間,皇城之上,這句帶半分嘆息的話,隱隱似有回聲。
這頃刻,地上已經白了一層,漫天地亂雪之中,御書房門口,內侍將帘子搭起,躬身垂候。
師徒兩人,一大一小的身影,不疾不徐,拾級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