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這案子的第一個受害者,便是京內一家頗有名氣的小行院的妓/女,正是午後的時候,被發現死在行院後門處,身上胸腹連中數刀而亡。
行院本就是龍蛇混雜、人多眼雜的地方,有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逞凶。
京兆府接了報案后,所屬差人即刻找尋目擊證人,誰知竟並不曾找到可靠人證,只因這行院的後巷是一條狹窄的長街,又正是慵懶的午後,因此人極罕見。
只有個賣頭油脂粉的老者,挑着擔子經過巷口的時候,依稀看到有道着灰衣的人影匆匆而過。
第二個被害者,卻也是當日案發。
是在這日黃昏之時,距離先前那行院不過是四條街之隔的點心鋪子裏,被害者是店東之女朱姑娘,據鋪子掌柜所說,當時他本要閉門收鋪,朱家小女便在前頭幫忙下門扇。
隱約聽小女似招呼人,他只當是客人趕着末晚兒地來買糕點,便未在意,不料過了會兒,外頭一聲異動后,便悄無聲息。
店東不知端地,走出來看時,才發現小女竟被殺死在地上,因掙扎之故,打翻了一盤子酥餅,沾着血漬,滾得到處都是。
現場委實慘不忍睹,那店東當即便昏死過去,等被人發現后,兇手早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至於這第三人,就更叫人震驚了。
被害之人,卻是京兆府中司倉參事的夫人,這兩日正在京內南禪寺修持靜齋,卻不知為何竟被這紫衣凶魔盯上,當夜被殺。
因夫人在客堂內閉門靜修,也無人打擾,是早上丫頭們進內伺候,才發現不妥,即刻報了官府。
據仵作查驗,應該是死於昨夜。
清輝說到這裏,雲鬟道:“這三位遇害之人,果然都是身着紫衣?”
清輝道:“正是,妓/女阿胭,那朱姑娘,以及遇害的范太太,都是身着紫色衣裳,雖布料有所不同,顏色深淺略有出入,但的確都是紫衣。”
雲鬟便又問第四件案子的詳細。
清輝道:“第四件兒,是東城的富商王員外的妾室,於次日黃昏時候死在自家后宅院中。當時這姨娘也是身着紫衣。”
雲鬟道:“阿胭死在門首,朱姑娘死在店中,范夫人在禪寺,前兩處要作案是最容易的,要逃跑也十分容易。至於禪寺,因范夫人靜修,寺院又是大眾隨意進出的地方,給兇手輕易得逞也是有的,但是商戶后宅,要進入殺人,並來去自如,似乎有些不可能,你方才說已經發現兇手,莫非就在此?”
清輝見她果然深解己意,不由微微一笑,當即便將自己詳查案件追緝兇手的經過分析,有來有去,說了一遍。
兇手先前連殺三人,尤其是在行院門口以及黃昏糕點鋪的這兩件兒,時間相隔,不過是兩個時辰不到,而且動作乾淨利落,並無具體目擊者。
因清輝審訊過涉案人等,行院中人供稱,原本阿胭雖然也偶爾去後院門口攔住過往的貨商買些東西,卻也不是每日必到,伺候她的小丫頭也說,這日阿胭才醒,說是心裏悶,故而出去透氣兒。
而糕點鋪掌柜也說,他的女兒朱姑娘平日裏不在鋪子裏,這日不過是湊巧了才來幫手,誰知竟出意外之禍。
所以這兩個人的出現,並不是每日循例。
由此看來,兇手動手也非是早有預謀的——畢竟就算是盯着行院,賭阿胭會有一半兒的機會出現,但朱姑娘的露面卻是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
故而清輝推測,十有八/九,兇手乃是臨時起意殺人,至少對朱姑娘而言,必然是被湊巧碰上而殺。
清輝道:“據行院內眾人說,那阿胭平日裏最喜歡穿紫衣,扮出一副妖嬈之態,又最會纏客人,所以有的人喜歡她這痴纏下作的性情,有人卻極厭惡……被她哄賺了本錢去的也不少,所以若說她得罪了人,也是有的。”
雲鬟點頭:“但兇手若為報仇殺死阿胭,為何短短時間內又盯上了朱姑娘,還有後面兩人……”
清輝接口:“這正是疑點所在,兇手殺死阿胭之後,兩個時辰內殺死了朱姑娘,當夜又殺范夫人,三件案子是相繼快速發生,而王家小妾之死,卻是在次日黃昏,跟先前的案子發生,隔了足足一天時間?”
大理寺接手此案后,清輝先將京兆府轉調過來的文本皆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親自去了案發的四戶人家偵查,傳訊相關人等再度過堂詳審。
且說這最後一案的涉案王家,雖是商賈之家,卻因家境富裕,宅邸氣派,門禁上很有些規矩,等閑之人不得隨意出入。
王老爺年紀雖大,花心不改,后宅除了正妻之外,還有三房妾室,這死的姨娘是王老爺新納了才一年的,生得十分貌美,又且年輕,便很得愛寵。
王府內獨僻了一進院落給她住着,伺候的丫頭婆子們加起來也有七八個。
但就是在這種情形下,這姨娘卻離奇地慘死在了宅內的花園之中,又加上外間“紫衣凶魔”的傳言越發盛囂,府內也人心浮動,由此,京城裏甚至傳出了當初“鴛鴦殺”的典故,說著紫衣凶魔,便是第二個鴛鴦殺……自不必提。
據王府內伺候的丫頭說,黃昏時候,趙姨娘也不帶丫頭,便出了小院兒,去花園內消遣。
誰知過了半個時辰尚自未回,貼身丫頭派了小丫頭去花園跟各房內找尋,都未曾見人,後來是個倒水的婆子,無意中發現花園樹叢底下一抹紫色裙擺,撥開花叢,才發現姨娘仰面朝天,死在地上,雙眼兀自驚駭圓睜。
白清輝道:“這姨娘雖着紫衣,但據她身邊的丫頭供稱,趙姨娘對紫衣並無特殊癖好,而且這件衣裳,是在她臨出院子之前才換上的。”
清輝的洞察力非常人可及,略一照面,又聽其言行,便窺覺其中別有內情。
當即便嚴審那隨侍丫頭,果然便從她口中得知,原來這姨娘竟是個不肯安分的,因嫌棄王老爺年高,便同家中二爺眉來眼去,甚至生出奸/情。
之前姨娘也曾不帶丫頭自行外出,便是跟二爺私會,這件事貼身的大丫頭是知道的。
清輝審出此事後,當即立刻命人將王二爺拿至部內,當堂審問。
王二雖然慌張,卻咬牙不認,清輝見他雙目不正,泛有淫/邪之色,心中不喜,便命用刑。
這無賴常年浸淫酒/色,身子早就掏空,略吃了些皮肉之苦,便承受不住,便招認說的確是跟姨娘有些苟且,只不過並未殺人。
據這王二所言,那天他的確的確跟趙姨娘約在花園內相見,只是他到院中之時,並未看見趙姨娘,還以為是姨娘失約,他賊心膽大,還暗暗地摸到姨娘院外偷偷張望了會兒,因見並無動靜,才怏怏地離開。
誰知不到一刻鐘功夫,就聽說姨娘被殺死在花園內,驚得他魂不附體,
王二戰戰兢兢說完,道:“我所知道的便是這些了,人的確並不是我殺的,請大老爺明鑒。”
清輝見他目光閃動,透出一股狡黠,心中有數:“那麼,城南行院的妓/女阿胭,你可認得?”
王二吃了一驚,臉色微變,終究不敢否認,便囁嚅道:“小人……曾見過幾次。”
清輝道:“前日中午,阿胭被害之時,你人在何處?”
王二臉色更加不好,左顧右盼,答不上來。
清輝喝道:“如何不答!”
王二匍匐在地,哆哆嗦嗦道:“那天小人……因吃醉了,不知如何睡死在那廢棄的夫子祠內……到晚間才凍得醒來。”
既然如此說,那就是沒有任何人證了,連王府下人都稱,王二的確是晚間才慌慌張張回府的。
如此,這囚徒行兇殺死三人的作案時間便具備了。
雲鬟道:“倘若這連環案子的兇手是王二,他的時間具備,那殺人之動機呢?”
清輝道:“動機也有。”
原來趙姨娘因自恃年輕貌美,並不甘心只身為姨娘,又因跟二爺搭上,便攛掇王二為她想法子,相助她登上王家主母太太的寶座,王二是個有賊心無賊膽的,只圖她美/色而已,向來敷衍,為此兩人爭執數回。
這次,外頭送了消息進來,趙姨娘才換了衣裳,塗脂抹粉,打起精神應對。
清輝詢問那消息何來,伺候的貼身丫頭道:“是個紙條兒,姨娘看過後,就撕碎扔了……奴婢大膽問了問,聽她的口吻,卻像是二少爺有些肯答應了似的,所以姨娘才肯去見他。”
雲鬟道:“原來兩人之間有如此的交易,難道是因為王二不肯答應,這姨娘卻苦纏不休,所以王二殺人滅口?可先前那三條人命又如何,只是他泄憤所為么?”
清輝道:“行院內眾人指認,這王二素日是最喜逛留的,跟阿胭也甚是相好,只不過因他不事產業,花銷了數次后,未免有些周轉不開,因為他有幾次手頭吃緊,還被妓/女罵他窮酸之類,多半是因此結仇。”
略微停頓,又躊躇道:“先前我就覺着阿胭,朱姑娘以及范太太三件案子,發生的太急太快,就彷彿兇手受了什麼刺激,一時難以自制似的……最後又出了王家妾室被殺,我便猜測前三件案子是他無意為之,後面這王家血案才是他真實意圖。”
雲鬟問道:“那此人可承認罪行了?”
清輝嘆了口氣:“不,或者說……他並未全認。”
因瞞不過清輝如電雙目,又有丫頭揭發了兩人的私情,清輝親去王府內,一番細搜,果然從二爺房中床底搜出血衣,枯井內找到兇器。
人證物證皆有,這王二委頓倒地,頹然招認了自己謀殺趙姨娘的行徑。
原來不僅是丫頭招供的那樣,還有一個原因:這趙姨娘因嫌棄王商年邁,又知道自己做上主母位子無望,索性便轉向王二,百般要挾王二向王商討要了她,立為正室。
只是這王二雖然貪財好色,卻甚是懼怕王商之威,又哪裏敢當面去討?只因趙姨娘一再要挾,王二生恐事情敗露,便索性設計殺之。
但是清輝再催問他連殺其他三人的詳細后,這王二卻又堅持不認。
王二供稱:因他在外廝混之時,聽說連死了三名身着紫衣的女子,他又正因為趙姨娘廝纏苦不堪言,故而思來想去,想出了一條毒計。
他暗中送了信給趙姨娘,只說事情有了眉目,讓她穿上紫衣來相會。
引了趙姨娘入彀后,王二便趁其不備將她殺了,倉促中便把兇器扔於井內,他本意是想把這殺人之事嫁禍在紫衣凶魔身上,誰知竟然這麼快就被堂官識破?
這王二後悔不已,當堂大哭道:“求大老爺明察,是我鬼迷心竅,自作聰明,本想着要趁機瞞天過海……讓人以為殺死姨娘的是紫衣凶魔的,誰知道竟然是弄巧成拙,反引火燒身了,殺死那其他三個女子的的確不是我,我除了認識阿胭之外,其他兩個見也沒見過,委實是冤枉,我不是那凶賊。”
當堂的衛鐵騎見這廝如此兇殘狡獪,哪裏肯信,便命用刑。
如此兩度后,王二熬不過,索性便招認了殺死妓女,朱姑娘以及范太太之情。
照他所說,是因為被趙姨娘的事煩擾於心,漸漸生出殺機,那日偶遇阿胭,被她譏笑了幾句,觸動心事,又見她身着紫衣,很像是姨娘的模樣,便怒從心底起,當場將其刺殺。
後來鬼使神差又見到了朱姑娘,見她同樣身着紫衣,越發無法按捺凶性……至於南禪寺內的范夫人,也不過是亂竄中無意發現,正好撞上,故而練刀。
雲鬟暗自嘖嘖稱奇,道:“先前他刺殺趙姨娘之時,說的甚是詳細,後面這三個案子卻交代的十分含糊,你必然是疑心了?”
白清輝道:“你說的不錯,雖然部里都說可以結案了,但我總覺着其中仍有蹊蹺,比如他刺殺先前那三人,乾淨利落,不留痕迹,如何殺死趙姨娘的時候,竟大意將血衣留在床底?”
又忖度:“而且我看王二雖性情凶頑,但在極快之間連殺三人,且做的如此隱秘,卻讓人不解。”
雲鬟忽道:“這四具屍身上的傷,可都查驗過了?”她心裏有些異樣,只一時也想不到究竟。
清輝道:“已經查過了,的確都是同一把兇刀所傷,只是……”
雲鬟問:“只是什麼?”
清輝一笑:“沒什麼,大概是我多疑,我總覺着別人的眼力跟經驗,皆都不如陶然,我竟想着得他親自過目一番才好,只是因他傷的緣故,我一時半會兒也不想去勞動他。”
因清輝要解釋案情,分析來龍去脈,兩人這一番長談,不知不覺竟將近一個時辰。
外頭林嬤嬤同靈雨進來,笑着說道:“該吃些湯水了。”
清輝起身告辭:“且好生調養身子,我本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一見到她,竟又想起昔日“同僚”時光,不知不覺竟忘了她如今的身份了。
雲鬟也解他的心意:“我見一萬個人,一萬個人都要叫我好生保養,聽得都乏了。如今偏又不得隨意外出,聽你說說案子,心裏的悶才少些。”
兩人目光相對,各自清淺一笑,清輝拱手行禮,靈雨親自相送出門。
這日,趙黼仍是過了子時才回,雲鬟已經睡了一覺,朦朧中察覺身後略略有風,便轉身來看。
趙黼正躡手躡腳地想要上榻摟住她,不妨她回過頭來,當即那手勢便僵在半空,復輕聲道:“是我驚擾你了?”
雲鬟定睛看了他會兒,卻主動轉過身來,望他身前靠了靠:“才回來?可吃了東西了?”
趙黼心花驟開,便忙貼近過來,順勢摟入懷中:“先前跟幾位大人一塊兒吃過了,你今日吃的如何?”
雲鬟仍有些朧忪,模模糊糊道:“好的很。”又問:“是打哪裏來的?”
畢竟夜深,趙黼本不願擾她,然而他一旦忙碌起來,早上絕早出門,晚上至凌晨才回,因此兩人雖然卧居一處,整日裏能說的話卻也不過幾句。
夜間這短暫的相處,卻似“金風玉露一相逢”,格外珍貴。
見雲鬟發問,趙黼忙不迭道:“又連跑了幾個地方,宮內,工部,兵部,監察院……還出城了一趟……我的腿如今還酸着呢。”
雲鬟雖合著雙眸,卻不禁莞爾,低低問:“怎麼去了這許多地方?”
趙黼見她笑面如花,心旌神搖:“給皇帝陛下請安,先前秋雨南邊兒毀了兩處堤壩,工部要錢,兵部還要整治軍備,是了,我提議把蔣勛調到監察院,任四品僉都御使……總之這幾個地方,來來回回折轉了好幾次……”
趙黼說著,垂眸看雲鬟,卻見她睡容恬靜,呼吸細細,顯然已經睡著了。
趙黼忙斂了語聲,抬手將她額前的一縷亂髮小心撩到後面兒。
幽淡的燭光下,她身着素白緞色裏衣,青絲鬆鬆地垂在枕上,黑白如許分明,又如許鮮明動人。
眉睫如浸潤在霧雲中的山巒,淺淺淡淡水墨之色,肌膚卻似明月之下的美玉,潤澤生輝,雖仍有些清冷之色,卻更多嬌馨可喜。
——曾幾何時,這是他以為永遠都捂不熱的人。
向來銳利的眼神瞬間柔軟至極,趙黼的手握着那溫潤的肩頭,輕輕地揉了揉,又不敢過分用力。
他畢竟也不是鐵打的人,先前議事論政,勞心勞神,本也有些睏乏了,只恨不得一翅膀飛回來雙雙窩着歇息。
此刻見她依偎懷中,不覺心都化了,那睏乏也都飛到九霄雲外,真恨不得就這樣一直看着,又想將她搖醒了,同她細細地說話。
正胡思亂想里,雲鬟將臉頰在他胸口蹭了蹭,忽然喃喃道:“來來、回回?折回……”
趙黼詫異,才要接口,雲鬟眉心輕蹙,又道:“是了,我知道……異樣在哪裏了,真兇、應該……”
趙黼直直地看着她,那心也隨着她的回答飄飄蕩蕩地,聽到最後一句,頓時啼笑皆非:“困得這樣了,還不安分。”輕揉了揉那緞子般的青絲,把人摟在胸口。
雲鬟口中仍是嗚嚕了一陣,卻扛不住那滾滾睡意,果然便靠在他的懷中沉睡過去。
今日雲鬟特請了白清輝進府的事,趙黼早也知曉,他進門前問過靈雨曉晴,自然也猜到是因為季陶然受傷一節。
忽又聽她睡中夢話,推測其故。
近來大理寺接手的案件他自也有所耳聞,幾乎想要大笑——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竟又故技重施,說起案子來了。
真不愧是南邊兒一同冒尖出來的法司二寶,偏又是如此相似的性情為人,若非深知不可能,必然也要當他們兩個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
“我能幹的娘娘……”
趙黼忍笑低頭,見雲鬢花顏盡在懷中,不由怦然心跳,垂首湊近,一吻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