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番外
小九。
李明遠隱約記得,小的時候,似乎是誰家有個孩子,他們都叫他小九。
不是李明遙。
那小子從小就傻了吧唧的,傻兮兮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叫“的的”,話都說不清,還經常冒着鼻涕泡,根本不像王府的二世子,倒像路邊兒撿回來的野孩子。
而那個小九,卻自帶着天地毓秀的靈氣,像是九天仙人遺落凡間的童子,天生帶着精氣來為禍人間的。
只是後來,這個名字,隨着李明遠的長大,漸漸消失在了京城裏。
少年的記憶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很多事都是模模糊糊的,像是隔霧看花,朦朦朧朧平白透了幾分陰森可怖。
世子爺糊塗倒賬,天生記吃不記打,對於這種瑣事,自帶耗子屬性——撂爪就忘。
也許很多人都是真實存在過的,像那先帝時盛極一時的晁家,到如今已經漸漸沒人提起;四皇子母妃的娘家林家,如今只剩下一個冷宮裏的婦人;至於那數不清的周吳鄭王家,都已經只是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就連李明遠這一輩兒的堂兄弟們,有些都不知莫名其妙的散落去了何方。
天家富貴,侯門深重,宦潮如海,每一個朱漆大門之後掩藏的都是幾輩子人的起伏興衰,戲文一樣。
年少時,總是不明白,有些人為何就永遠不會登門了,有些人為何就再無人提起了,有些人為何就永墮紅塵了。
後來,李明遠長大了一點兒,隱隱約約懂得了一個詞,叫做“壞了事兒”。
一個詞,含蓄而直白的解釋了無數過往,掩蓋了多少人的不見。
再後來,李明遠模模糊糊地想,什麼時候會輪到肅親王府呢?
很多人很多事,就這樣再無人提及了,即使有人說起,也都是遮遮掩掩的,多說幾句,就要有人誠惶誠恐地擺手,彷彿幾個字就會招來殺身滅門之禍一般。
而這個小九,卻是不一樣的。
依稀記得那一年宮宴,雪掩重門,窗寒燈明,雲淡光寒。
那一年,滿目都是蕭索肅穆的白,平陽公主與駙馬長安侯在年前相繼而去。
皇帝坐在高高的座椅上,不勝寒一般地緩了緩呼吸,眼神透出些與鐵血帝王不相符的溫情。他一一看向座下的臣子,最終把目光落在了肅親王李熹身上,似是嘆息,似是傾訴,又似是自語:“小九若是還在……平陽夫婦也不至於……”
九五至尊的話沒有說完,歌舞之聲已至,絲竹之聲驟起。
盛世天下,新春之吉,紅火錦簇瑞雪豐年之間無可置疑的天下太平。
李明遠記得,他的父王,肅親王李熹忙調度出了一個裝傻充愣的表情恭賀聖上新年,只是那深入骨髓的淡漠,轉瞬間就盈滿了李熹的眼底。
那一年除夕夜大雪飛揚,冰封了山河萬里。
那時李明遠幼年眾多紛亂龐雜的記憶中,最後一次聽到“小九”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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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爺。”
背後的人來的無聲無息,開口的瞬間把世子爺嚇了一跳。
這要是平時,李明遠准能暴跳如雷的一蹦三尺高,罵人找茬耍威風一氣呵成。
奈何如今的世子爺身殘志也不堅,只能捂着腰窩在椅子裏,殘花敗柳一樣的歪着,全然沒有擼胳膊挽袖子和人理論的氣勢。
昨天晚上風寒,李明遠不知怎麼閃到了腰,大夫也不肯瞧,只嘟嚕着一張臉,彷彿是遭遇了天下最喪心病狂的負心漢一般哀怨。
秦風瞧了李明遠好幾眼,越瞧眼中笑意越深,桃花眼裏的風光全然蓋過了綠楊陰外的曉寒,像是紅杏枝頭那鬧的傾心的的春意一般鮮明。
世子爺終於在他這有如實質的目光下惱羞成怒:“你到底要看到什麼時候?”
秦風勾勾唇角,一笑璀然,眼裏的深意像是要把人吸入虛空的千里桃花:“我不能看?那你準備讓誰看?”
李明遠沒聲兒了。
秦風一個眼神就制服了李明遠這虛張聲勢的紙老虎,終於淡笑着優雅看向了來人:“陳安,什麼事。”
最能幹的影衛陳安見到眼前之景恨不得自戳雙目,然而家國未清明壯志未酬,陳安覺得他還不能瞎,他自認還需要在搶救一下,此時只好本着非禮勿視的原則目不斜視地對秦風道:“藍老闆託人來信,說他想見您,請您去一趟。”
李明遠根本沒聽出主次,聞言頗為不高興地皺了皺眉:“誰?藍采?江陵的破事兒我還沒跟他算賬,他倒是有臉來!”
世子爺對藍老闆那一言不合就翻白眼兒的傲慢頗為惱火,此時更加得理不饒人地開始矯情。
然而還沒等世子爺帶傷上陣地去和人嘰嘰歪歪,就被秦風一手按回了椅子裏,笑道:“你怎麼這麼大氣性,腰不疼了?”
李明遠被他看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最終”哼“了一聲,扭過了頭去。
站在一邊兒臉都不敢抬的陳安此刻覺得他可能不需要在搶救一下了——如今自己不僅可以瞎,最好還可以聾。
然而秦風沒給他機會。
“放他進吳州。”秦風道,“讓藍田玉作陪就夠了,其他人就不必了。”
陳安得了指令,應了一聲,後面有鬼追着一樣飛速走了,倒把世子爺弄得莫名其妙:“陳安怎麼了?吃十全大補丸了嗎跑這麼快!”
“他倒是不需要。”秦風笑笑,“你倒是該補補。”
李明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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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爺怒髮衝冠地解釋了無數遍他是真的受寒而不是腎虛,終於換來秦風漫不經心的一個點頭,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了別的。
李明遠:“剛才陳安說誰要來?藍采嗎?還是景異?”
藍老闆年前未在京中露面,就火急火燎的趕回了江陵,李明遠原本以為他勾結亂黨導致心虛,如今看來,倒是他低估了藍老闆作姦犯科的心理強度——藍老闆不僅不心虛,此刻還敢送上門來。
秦風卻搖搖頭,笑道:“不是景異。”
再多一句話卻也沒有。
李明遠覺得奇怪,再問卻也沒問出來。
沒從秦風嘴裏套出話來的世子爺十分不甘心,秦風出門的時候,捂着那要斷的腰哼哼唧唧地要撒潑打滾。
秦風磨不過這麼一個耍賴的大人,只好帶他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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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新月掛梢頭,江南的天氣愈暖,花香襲人,暖閣里的溫度更是讓李明遠鼻尖冒汗。
而同樣坐在身邊的秦風卻對這溫暖全然無知覺,春衫薄透,寬袍廣袖間赫然一節白皙消瘦的腕骨,秀美而分明。
李明遠沒從他面上瞧出所以然,倒是聽見了身後簾動的聲音,裏面鑽出來一隻隨時都像要翻白眼鄙視旁人的藍老闆。
藍老闆皺皺眉,又搖搖頭:“你進去看看吧。”
秦風一點頭,起身而入。
李明遠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暖閣內的床榻九重紗幔,嚴絲合縫的不透一點風。
藍采小心翼翼地牽開紗幔一角兒,終於露出了床上人的真容——那是個很老的老人。
如果單看他的骨架,他應該原本很高大,只是如今消瘦地厲害,滿面皺紋,形容枯槁,一頭白髮即使整齊的抿去了身後,可依然透出頹然的稀鬆。
他露在錦被外面的手上有着蒼老異常的皮膚,蒼老的幾乎蓋過那手掌指尖分明的老繭——那是習武之人才會留下的印記。
他那處變不驚、能夠直面泰山崩於前的架勢還在,他那由歲月浸潤出來的威嚴氣勢還在,甚至於他那終年居上位而冷肅漠然的姿態也還在,可這一切的氣質都再也掩蓋不住早已老去的事實。
他的眼珠渾濁,一張一合彷彿都耗費了好大的力氣。只剩下一縷氣息支持他最後殘留的那點決然的堅持。
李明遠見到他,不知怎麼就想到了“英雄末路”。
秦風站在幾步之外看着他,笑容像是從來沒有更改過,而李明遠卻能看出那其中努力粉飾過的太平。
“你要見我,現在已經見到了。”秦風笑着說,“回去吧。”
這樣的話對於一個老人來說,太冷漠了一點。
可是沒有人覺得不對。
藍采站在一邊,不動聲色。
床上的老人試了幾次,依然語不成聲,卻掙扎着從枕下,掏出了一枚印信,哆嗦着想要遞給秦風。
李明遠眼尖,分明瞧見了上面鳳凰的圖騰。
秦風卻沒有接,看見那枚印信,彷彿只是看見了別人一廂情願的給予,而那給予對於他來說,可有可無。
他看了那印信半晌,卻是笑了:“不必了,你害過我一次,卻救過我一命;我背叛過你一次,而我最初答應你的,也已經做到了,你不欠我什麼,我更不欠你,不必如此。”
榻上的老人皺了皺眉,終於支持不住,頹然垂下了手。
那枚印信隨着手下垂的動作失落半空,在砸到地面之前,被藍采眼疾手快地撈住,原樣奉回了老人的手中。
“是我對不起你。”老人的聲音從喉嚨深處傳出,不復昔年的中氣十足,反而帶着空洞的虛弱,一如破敗的風箱,“小九兒,可是……”
老人的可是並沒有說完,卻被秦風打斷了。
“我和你的交情,沒有到如此稱呼的程度。”秦風笑道,“那件事我不會答應,你不必浪費口舌。”
老人一頓,渾濁的眼中那最後一絲光彩也黯淡了下去。
秦風笑着點點頭,想要告辭,卻發現老人仍然不死心一樣的望着他。
秦風頓了一頓,轉身回來:“我不想替你挑那不堪的重負,也不想替你守那虛無的江湖。我們兩不相欠,此後莫問,生死不見吧。”
秦風說完,笑意不變,退後一步,再無一言一語地走出了暖閣。
李明遠追了出來,一抹額間的汗,側目見秦風的笑容中帶出一絲還沒褪盡的落寞,心裏立刻覺得不舒服,追問道:“那是誰?”
秦風瞧了他一眼,落寞少了,笑意深了,坦然問道:“世子可聽說過,江南鳳凰樓?”
李明遠一怔。
江湖聖地,如雷貫耳,正要說些什麼,卻聽秦風接到:“他是鳳凰樓棲梧老人。”
原來是鳳凰樓主。
李明遠想起方才那印信上鳳凰的圖騰,瞬間明白了前因後果,皺了皺眉:“他想將鳳凰樓傳給你?他是你什麼人?”
無功不受祿,江湖中人人想要掌握的鳳凰樓,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個累贅的負擔。
更何況……那有他最不想回首的少年。
人不能去追究過往,到底只有一往直前。
秦風想了想,避重就輕道:“故人。”
李明遠卻不依不饒:“那我呢?我又是什麼人?”
秦風笑:“世子爺自然也是故人。”
此故非彼故,可是無故,也可是親故。
“皆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自然比他們故的更多一點。”秦風倏忽之間笑的更深了幾分,“說起來,世子小時候,似乎也總喜歡叫我小九兒。”
世子爺還完全沒來得及沒從這句話里咋摸出什麼滋味兒來。
秦風瞧得分明,也懶得去挑那若有似無的一層朦朧紗,含笑說罷,再不管李明遠的一頭霧水,轉身而去,引得李明遠連忙跟上。
身後的一陣微風吹過,清掃而盡的是江南晦暗不明的春霧。
一別經年,離恨與天涯皆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