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16.第 16 章

作為一個旁觀者的冷靜之處就體現於此——旁觀者的作用一向是在其他人犯蠢時冷靜的看他們犯蠢,再順便嘲笑一下其他人的無知。

尚雲間還算比較厚道,他只看看不說話。

然而易剛會當這些事情是意外,尚雲間卻覺得哪怕是戲文里,都沒有如此巧合。

就像當年阻撓首領達成目的的孫夫人,她的亡故是一場有意為之的安排,而從不知內情的人的角度去看,此事雖然意料之外,但最多只能得到一句人世無常。

這些話跟易剛已經沒有辦法細言了——他聽不進去,即使聽進去,也不會有更深的考量。

貿然行事,反而會壞事。

尚雲間沉默了一會兒,決定把這些話原個兒就着唾沫星子都收回去,有那白費力氣的功夫不如留着吊嗓兒,只對易剛道:“易兄不必多說,往事不可提。”他說完這句,猶自不放心,正色囑咐,“繼續追查,不要貿然定論,也不要打草驚蛇,千萬不能壞了首領大事。”

易剛聞言,稍微從那逆流成河的提起了點兒精神,勉強點點頭,見尚雲間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心裏也稍稍有些明白,乾脆順應而言,用正常的聲音講起了別的:“說來也怪,肅親王府里,老王爺跟二世子都是戲迷,如今外面這熱鬧,向來不湊不罷休。可是我聽前邊兒的兩個小子回稟說,今兒個老王爺跟二世子都沒來,來的倒是世子爺……他不是不聽戲嗎?”

“哦?”尚雲間聞言一頓,“那前邊兒的小子知不知道,這個肅親王世子是捧誰來的?”

易剛搖搖頭:“這他們哪知道……不過,倒是有人瞧見,方才秦九爺見了世子爺,又回來了。”

尚雲間聽見“秦九爺”幾個字,半鬆了口氣,又冷哼了一聲:“這幫世家子弟年紀輕輕毛病倒不少,秦風那妖妖嬌嬌的調子怕是最合他們的意思……不過秦風背後至少有一個宋國公世子,這位蕭世子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年輕氣盛,動他的人他必不甘休……讓他們鬧去吧,鬧大了也省的首領在這些不成器的世家上多費心思。”

易剛點頭應了。

尚雲間打眼瞧着行頭,熟門熟路地旋開妝鏡前的一盒妝粉,就要往臉上拍底色。

易剛瞧見他的動作,本來轉身要走,卻又想起什麼一樣突然回來了:“等等,尚老闆,瞧我這記性,你不提蕭世子我都忘了。今天不要出王昭君了,蕭世子特意點了您一齣兒《乾坤福壽鏡》裏的《失子驚瘋》,指名就要聽這個。”

尚雲間聞言又是一怔。

尚雲間雖然別有身份,但是在梨園行里,他作為四大名伶之一,無疑是當世出挑兒的伶人,其人最善青衣,因為唱腔扮相別有風韻,自開一派,被行內行外尊稱為“尚派”。而其中,有兩齣兒戲被戲迷票友兒們稱為“尚派雙絕”,一齣兒是《昭君出塞》,另一齣兒,就是這《乾坤福壽鏡》。

今日的戲單子本來是排好的,昭君出塞的故事在這場合兒無疑是更討巧一點兒,倒霉催的皇帝錯失二八佳人,不僅如此還讓佳人遠走大漠,這樣的故事,伶人愛唱,大夥愛聽,各自滿足了自己那點兒指點江山的小心思,順道陰暗的發現哪怕是皇帝也有不順心的時候、更有搞不到的美人兒,各自暗搓搓地找到了心理平衡,皆大歡喜。

《乾坤福壽鏡》的故事就更瑣碎了一點兒,主要內容是雞毛蒜皮的內宅爭鬥,妻被妾誣陷身懷妖孽,逐出家門,歷經千辛萬苦,生了那“妖孽”兒子,還給丟了。後來“妖孽”被人收養,得中狀元,哭唧唧地知道身世後母子相認,這都是狗血后話,暫且不提。

《失子驚瘋》是《乾坤福壽鏡》裏最考驗台步與唱功的一段兒,講的就是正妻丟了兒子後期期艾艾的瘋癲無狀,而尚雲間在此戲跑圓場的台步兒中,有一段兒經典的“三步走”,多少人瞧這一齣戲,就為了在這三步兒上喊個頭彩兒,以顯示自己欣賞水平甚高。

宋國公世子蕭禹無疑是懂戲的,他當然不需要誰來專門兒給他演場戲然後掐着點兒喊聲好以求有面子。他已經不需要別人給面子,他的存在已然是別人夢寐以求的面子——他已經是四九城梨園行捧客中的捧客,堪稱豪客,許多名聲還不算大的伶人,皆以蕭禹願意捧場為榮。

但是,這份兒面子在尚雲間這兒,其實已經不太適用了。

尚雲間在行內地位不低,已經過了需要求豪客來捧的時候,但這也並不代表他樂意得罪蕭禹。

如果僅僅論聽戲一項,蕭禹算得上世家公子裏脾氣好的,歪的斜的花花腸子縱然有,想來也講究你情我願,聽戲時候的態度也一向是欣賞居多,雖然講究是講究,挑剔也是挑剔,但絕對不算刻薄,臨時起意難為人的要求基本沒有。

雖然臨場改戲不算難為尚雲間,改的也不是“關公戰秦瓊”之類聞所未聞的鬼扯玩意兒,但是蕭禹不像是做這事的人。

尚雲間納悶的想,這位今天出門的時候別是被驢踢了吧……到底想起什麼了突然來這麼一出?單純閑的難受臨時起意?

尚雲間雖然覺得宋國公世子有這瘋魔的可能性,但也只能腹謗。他一皺眉,正要應下,卻仍然覺得不對,就像此事背後藏着什麼不可告人之謎一樣,轉念一想,陡然想起陳紫雲的事兒還是這位宋國公世子捅到御前的。

陳紫雲是福慶班兒的人,蕭禹是福慶班兒背後的金主兒,他為自己的人出頭,看起來合情合理。

陳紫雲在梨園行里紅的很快,與蕭禹在背後的支持密不可分。

陳紫雲戲唱的好,戲台之下是個沉悶性子,僅有的那點兒精神都鑽進了戲文里,在外從不多說一句話,尚雲間與易剛對其觀察了許久,基本確定他是個普通的伶人。

當初首領授意易剛去跟陳家結親,也是看中了蕭禹在背後的原因,至於結親之後,還藉著陳紫雲的名頭或明或暗的搞了一些小動作。

首領的本意是,既然陳紫雲和宋國公世子是一體的,那麼,那些事情,乾脆就算在宋國公頭上就好了,某些人懷疑起來,只會懷疑宋國公,甚至懷疑福慶班,而作為親家的集秀班或者正乙祠,就堂而皇之地躲過了眾人的猜測。

之前好幾次的動作,都是成功的,直到最後這一次——易家姑娘出事兒的這天晚上,院子裏看戲的人之一,乃是當今的兵部尚書,而如今,兵部正掌管着真正能調兵的另外半塊信牌。

可是,後來的事兒,滿京城都知道了。

此事實在太像意外了,誰也不知道他們一向當狗屁的這個“斷子公”孫決,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天外來客一樣的來這麼一齣兒狗仗人勢。縱然此事牽扯到首領早就想對付的肅親王府其實很讓首領順意,然而他們折損進去的人命,實在得不償失。

可是,出事的節點,也實在太巧了。

他們搞小動作搞得太多,一直以為他們的順風順水是因為謀劃得當。

可是……如果不是呢?

如果那些“順風順水”是有人早就安排好的錯覺呢?

如果之前的一切,包括陳紫雲,都是有人給他們準備好的圈套呢?

如果,有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早就盯上了他們呢?

這個人又可能是誰?

這真是個細思恐極的問題,尚雲間平白想出了一身冷汗。

“易兄。”尚雲間臉色一白,“宋國公世子……”

易剛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尚雲間在說什麼,下意識道:“不可能。”

尚雲間在這一瞬已經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為什麼不可能?”

易剛被他一問,也冷靜了下來,隨即就冒出了一後背稀里嘩啦的冷汗。

是啊,為什麼不可能,他們對蕭禹沒有懷疑,不代表蕭禹對他們沒有懷疑。

“那麼……”易剛問道,“要去細查宋國公世子?”

這話在當前就是一句廢話,別說蕭禹身份尊貴,爹是宋國公,娘是南康郡主,出門兒都要帶上浩浩蕩蕩的一群小廝,哪是想查就能查的,更別提如今事到臨頭再去倒舊帳,黃花菜都涼了。

尚雲間徹底沒了埋汰易剛的心情,在心裏飛快的盤算一番,眼神一凝:“不必。”

易剛皺眉。

尚雲間繼續道:“既然蕭禹現在就在台下,我們不妨試試他……易兄,把那東西拿來。”

易剛一陣遲疑:“可是……這東西跟丟失的是一副,會中兄弟廢了多少曲折,才造出這麼一個來。”

尚雲間沒接話,轉身彎腰,從腳邊的行頭箱子中翻出一塊圓形的木牌。

易剛瞧着那木牌有幾分眼熟,細看了兩眼,才恍然大悟,這竟是信牌的另一件仿製品。

他們費盡周折仿製的信牌一分為二,兩者銘文相合,區別只在內里——一個內里是金刻的銘文;另一個銘文鏤空,乃是金制的底面,光可鑒人。

如今尚雲間手中的這個,銘文是沒有的,只有一片銅鏡鑲嵌在內里,不像個令牌,到像個貨真價實的鏡子,正是那戲文中最重要的一件兒道具——乾坤福祿鏡。

他們倒手這些東西,一向用戲文中的行頭掩人耳目,此番如法炮製,旁人是不會起疑的。

除非,此人別有用心。

易剛瞬間明白了尚雲間在計劃什麼,他竟然是想用這東西試探蕭禹!

這主意太大膽,與摸老虎屁股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再一細想,又覺得此法甚妙,信牌是假,仿製假信牌,乃是假上又假,如此而言,倘若蕭禹神色有益,卻也抓不住他們任何把柄。

尚雲間與易剛對了一個眼神,笑到:“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虛虛實實,就看誰先露出馬腳好了。”

易剛點頭,又是一想,開口遲疑道:“……那,那個……”

尚雲間又是一笑:“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既然有虛在前,就不會有人去惦記這‘實’了……易兄,此物暫存我處,不必派人看守,也不必多做保護了。”

易剛想想,確實有道理,毫不遲疑的應聲去了,再回來,手裏多了件東西。

抬頭去看裏屋的人,只見尚雲間已經扮好了“胡氏”的妝,只差一件外衣未着。

易剛將那東西藏進了方才的行頭箱子,回身取了青布長衣的戲裝,為尚雲間穿上。

“尚老闆,小心為上。”

尚雲間將那鏡子收入衣襟,伸手系好了衣帶。

戲樓台上,看客們叫好之聲不斷,鑼鼓點兒卻從初開始的又急又密,改成了後來的輕緩漸無,最後的高亢一聲,宣示着一段兒戲的結束。

另一段兒好戲正要開場。

尚雲間走出房間,向仍有一些不放心的易剛遞了眼神:“走,你若在此,反而引人懷疑。”他說著,微微一笑,再出聲,已經是戲曲中女子一般圓亮鋼勁的唱腔,“且看誰失子~誰驚瘋罷~~”

兩人終於一前一後向著戲台的方向前去。

尚雲間登台,他甫一亮相,台下頓時響起震天的叫彩。

易剛也去了迴廊的另一側忙去了。

在他們看不見的暗處,李明遠悠悠閃出身形來。

“原來如此。”他笑着想,“這個秦風,嘴裏倒是還有幾句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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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戲游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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