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屋內只有秦風和蕭禹兩人。
秦風是被人千呼萬喚地從正門迎進來的。
蕭禹卻是不知什麼時候等在那裏的。
人盡皆知,宋國公世子是個戲迷,京城裏哪裏喧囂的鑼鼓點兒一起,循着聲音準能找到蕭禹。
而他此時未在前堂雅座落定,反而憋屈地藏在這後台單間兒的角落裏,也不知道趁的是何方雅興。
秦風端着茶碗兒在鏡台前坐下,屋子沒有開窗,光透不進來,白日不點燈,這堆滿了行頭又不大的室內顯得並不敞亮。
蕭禹強忍下上去跟他爭論的衝動,撥開擋路的物件兒,站到了秦風眼前,滿臉黑氣的正要說話,一眼瞧見了秦風手裏的茶碗兒,愣了一下。
沒聽到蕭禹的反唇相譏,秦風反倒不適應,抬眸看來,就看見蕭禹的眼神,順着他的目光一看,悟了。
“好東西是吧。”秦風低聲道了一句,將手中那碗兒舉起細看,桃花眼中光芒灼灼,“這東西當年是一套四個,景德鎮剛燒出來,隨着歲貢直接送到了宮裏,咱們太后那時候還是皇后,恰逢中秋佳節,先皇直接就賞下來的。結果東西還沒在手裏捂熱乎,那位貪玩兒,手下又沒輕重,太后拿到這玩意兒還沒幾天,就被他失手砸了一個,只能去先皇眼前告罪。先皇難得沒生氣,說這也許就是緣分,沒有第四個的地方……如今,倒是在這裏得見了其中一個……”
蕭禹不接話兒,秦風也笑笑沒再說下去,抬起頭道。
“怎麼?你這時候來,是有什麼急事?”
蕭禹沉默了一陣兒,才接道:“城西的東西丟的蹊蹺,那火不是天雷,是有人燒起來的。”
秦風頓了一頓,輕笑一聲:“廢話,天底下哪這麼巧的事兒?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看戲看的滿腦子都糊了漿?”
蕭禹:“……”
秦風這人,看着優雅,實際上嘴損人欠,誰跟他多說兩句,誰都得氣炸。
蕭禹在那一瞬間根本不想和秦風說話,只想打他。
就在蕭禹糾結到底是動手還是抄傢伙的時候,外面響起一溜小跑的聲音,那腳步聲重的很,沒個章法,顯然不是練家子發出的,卻又轉眼到了近前,“哆哆哆”的敲了三聲門,急不可待的出了聲兒:“九爺?秦老闆?……肅親王府的世子爺來了,就在前邊兒,說是專程來見您的。”
秦風給蕭禹遞了個眼神兒,示意他自己該上哪兒上哪兒,該幹嘛幹嘛,別給自己礙眼。
蕭禹皺着眉頭,一臉擔憂,原本風度翩翩一身貴氣的國公世子,此時看上去,像個滿腹心事的老婦女。
秦風權當沒看見,轉瞬變臉一樣擺出一副動人的笑,全然不管身後的蕭禹藏沒藏好,一提長衣下擺,身手去推那虛掩的房門:“來了。”
蕭禹剛剛瞄好一處視線死角躲了進去,就聽那不知愁的秦風應聲道:“世子爺在哪?”
話音一落,提腿就走了出去,幾步路就無聲走遠了。
蕭禹嘆了口氣,一轉眼,看見了秦風留在桌上的茶碗兒,瞬間覺得自己何止是個操心的命。
秦風說的沒錯兒,這茶碗兒當初是先帝賞給太后的,被肅親王砸了一個,剩下三個,乾脆分給了太后膝下三個稚子一人一個。
今上那個在宮裏,肅親王那個在王府里,如今眼見的這一個,怕是昔年沒落的平陽公主府里傳出來的。
當年公主與長安侯相繼亡故,府里沒人主事,曾經一度混亂,很多東西被刁仆帶出散逸民間,也是有的。
偏偏是這個,又偏偏是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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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禹悲天憫人悲春傷秋,秦風是看不見了。
正乙祠戲樓門庭若市,樓下一座難求,金雞獨立都下不去腳,插針都找不到縫兒,黑壓壓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門第不夠高的連個凳子都沒有,眼巴巴地站在那,也不知湊的是哪門子熱鬧。
如此叫座兒的場面,秦風早就看慣了,摺扇一展,掩着面目分外低調,順着無人問津的邊角繞上了二樓,李明遠早就等在了包廂雅座兒,身後站着四五個王府的小廝,大刀闊斧地擺氣派,卻不知怎麼的,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秦風打眼瞧着樓下的沸反盈天,無聲往包廂的暗處躲了一躲,免得引起注意。
他徑直走到李明遠的包廂處,才不慌不忙的撤去了遮臉的摺扇,瀟洒的收了個花兒,真誠一笑:“秦風見過世子爺,能請得動世子爺捧場,秦風實在覺得榮幸。”
李明遠當然知道這話是客氣,他以前只知道秦風紅透京城,今日一見外面人頭攢動,方才還遇見了好幾個京中勛貴子弟來打招呼,十有八/九都是衝著秦風而來。
可是好話從來都不嫌多。
李明遠掛心着別的事兒,又惦記着秦風這一齣兒,敷衍的應付過一眾熟人,正被亂七八糟的聲音吵得煩悶,驟然見到秦風那顧盼生輝的臉,聽這麼兩句舒心的話,連樓下吵嚷的鼎沸之聲都顯得順耳起來。
“哪兒的話。這些人沖誰來的我心裏有數……來,別拘着,坐這兒。”李明遠笑着揚了揚下巴,指了指身邊兒的空座。
李明遠出門兒只帶小廝,今日帶來的這幾個小廝中有一個是最常跟他出門兒的那個,之前就見過秦風,此時一看世子爺那撥雲見月一般的神情,立刻有眼色的拽着其他幾個避了出去。
秦風挽了挽袖間衣衫,露出一段如瓷白皙的手腕,風雅自如,笑容坦然。
“多謝世子爺。”秦風伸手,修長如削蔥的手指在李明遠眼前虛晃了一下,轉向一邊兒的茶壺,盈盈拎起,殷勤地為李明遠添滿,“還不到我登場的時候兒,有幸陪世子爺多坐一會兒,世子爺愛聽什麼?”
這問的就是個抬舉和客氣。
秦老闆上戲,傢伙行頭早就備好,有什麼心情唱什麼段兒,沒人敢挑。
如今能特意問上李明遠這一句,已經很恭敬了。
然而李明遠對梨園行里的這些事兒完全是個棒槌——一竅不通,他聽得出來秦風的恭敬,卻完全沒意識到這是什麼程度的優待,只當先出場的其他伶人是為了弔場。
世子爺彼時只是對那群猴兒一般的小廝感到欣慰,遠處的熱鬧襯托着秦風一臉微醺的笑容,背燈和陰,氣氛正好,李明遠怎麼看怎麼舒心,不由湊近了一些細細打量他。
“秦老闆會唱什麼?”
這話問的十成十是個看熱鬧的外行,若是叫肅親王或者李二世子聽去,保管奚落的他這輩子都在秦風面前抬不起頭。
四大名伶之首的秦九爺,乃是梨園行里無戲不能演的“貫串”,行內提起,人人服謅,天下戲文挨個兒數,有你沒聽過的,沒他唱不出的。
然而秦老闆對此竟然非常寬容,也不知他那一副聽八方的耳朵究竟是怎麼長得,活像塞了棉花套,直接把這句話當成了調情。
“世子爺,您這話是說,我唱什麼您都愛聽?”這話語調拿捏的欲拒還迎,表情里那一點兒勾引更是將露不露的讓人忍不住脫手。
李明遠突然就想起那天陳宅之外的巷子裏,溫香軟語之時那一抹月光一樣的美人兒,眼睛不由得微微眯起,欺身離他那惑人心魂的面容更近了一些,手微微攔住那無骨一般柔軟的腰肢:“怎麼?不行?”
“哪裏,世子爺想聽,秦某今日定然是卯上了。”秦風呵氣如蘭,那溫熱的氣息緩緩描摹過李明遠英俊分明的輪廓,桃花眼裏表面上的春光旎旖之後,是如水清冷的分明,“楊門女將中有一齣戲,名叫‘探谷’,不知世子爺聽過沒有?”
皇族以懂戲為榮,李明遠堂堂一個親王世子,從小在夾王府里兩個戲迷“紈絝”里跟着聽風兒,不沉迷此道,卻並非不懂。
世子爺也許唱不全許多戲文,對不上所有名伶,但是每段兒戲大概講什麼,他能說個門兒清。
就像這一段楊門女將中的探谷。
其實這戲唱得蠻少。
早年安太后掀起了這股尚戲的風,初時,這股風如果是化雨春風,化開了京中一干人等的休閑時候;那麼後來這股風基本就刮成了妖風,什麼葷的黃的都往戲裏唱,許多唱詞不堪入耳,卻偏偏有不少猥瑣下流之輩以此為樂。
先帝在位時,覺得這種風氣實在有傷風化,乾乾脆脆地禁了一波兒。
可能先帝的本意只是為了打壓不正之風,然而這做法一到底下人手裏,就有點兒矯枉過正,只要沾了情愛的戲文都被大刀闊斧地改了一遍,這整改的效果簡直是災難性的,好多優秀的唱段兒都在那時幾乎失傳。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了十幾二十年,直到今上繼位后,才好一點兒。
然而物極必反,百姓們長時間沒有聽過那些風花雪月的戲文,越是禁止,就越是對這個感興趣,導致這股勢頭一起來,多年都長盛不衰——這又導致了另外一部分正統的戲曲叫好不叫座兒,很少有人愛聽了。
探谷這齣戲,從當年那幾乎“趕盡殺絕”的風波里留存到如今,實屬不易,近些年來卻又少有人傳唱,不是因為低俗,反而是因為不低俗。
楊門女將的故事,細細研究起來實在讓很多人、尤其是當朝的男人們確實不夠敞亮。
偌大一個大宋皇朝,偏偏要指望一群孤兒寡母挂帥為將守護邊疆,怕是哪個心比天高的老爺們兒都不愛聽。更別提,國讎家恨,巾幗英雄,這樣的故事在各個場合都顯得太過沉重。
如今太平盛世,人們圖個熱鬧,沒人愛上趕着去受教育。
然而李明遠卻是聽過的。
此戲講的原是北宋之年,元帥楊宗保帶軍鎮守邊關,入那被稱為絕谷的“葫蘆谷”相探,卻中暗箭而亡。此事傳回天波楊府,引出了楊門女將帶楊氏獨子出征,闖進絕谷,九死一生,才機緣之下攀上棧道,得見天光的故事。
而如今,風月樓前,醉夢笙歌,談笑之間皆是婉轉呢喃,卻不知秦風為何突然提起此戲。
李明遠懶懶輕笑一聲,正要回應說聽過,念頭卻突然如電光一轉,陡然想起了正事。
世子爺把這點子東西前後一聯繫,怎麼琢磨都覺得有點兒不吉利。
他世子爺今天可不只是為了捧場聽戲而來,另有要事在身。
肅親王府於那雷火中劫得了陳、易兩人的棺木,那棺木里埋葬的,不是死人,卻是些另外的不可言說之物。
他是借聽戲這個名頭來正乙祠一探究竟的。
李明遠渾身驟然一震,懷中的美人兒方才還眉目秀婉,如今卻覺得像是抱了個刺蝟在懷裏,有些扎手。
他是無心之言?還是話外有音?
秦風身上不似其他伶人一般透着庸俗的脂粉之氣,只有悠然一股草木之香,那香氣原本令人心曠神怡,如今這味道像是越發襲人,淡然有無之間,卻讓李明遠的心裏一緊。
秦風看着李明遠驟變的臉色,抬眸一笑,肆意卻帶了請君入甕一般的詭謀。
他一雙桃花眼中有着深邃而隱蔽的神情,彷彿萬事不走心,卻又萬事在握。
李明遠驀然手下一沉,掐住了這人看似無力的臂膀,沒想到,如此一握之下,卻被輕易地閃了個空。
色令智昏的世子爺這才後知後覺,自己怕是被人算計了。
眼前這有着傾城色的美人兒是一計,引自己前來,就是吃准了他那些背後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