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回鄉
這不久后便是過年,楚昭大宴藩地臣屬,又是諸般事宜,居然比從前在宮裏還要忙,待到忙忙亂亂過完年,便又是辦學堂等諸事,藩地百事都需他來決斷,他忙着諸事,看雙林一直藉機在外頭忙着,也沒時間好好找他……他也沒想好能和雙林說些什麼,他只是希望他能開心些,卻又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什麼才能讓他開心。
兩人這般不咸不淡地拖着,一冬便就這麼過去了,轉眼便到了春暖之時,大地解凍,重修望海堂的事又提了上來,雙林腳不點地地帶了民伕等人親自上山監造,忙了一個月,到底是將那望海堂給修葺的裡外一新。楚昭給元狩帝上奏寫信,少不得也提了一點,元狩帝十分讚賞,命人賞了千卷書到望海堂,少不得舉辦了個十分隆重的儀式,望海堂藏書樓興興頭頭地這就開張了,一時國中不少名士得了消息,特特跑來,楚昭又親自邀請了自己曾經的太傅劉澄,以及名僧支淵法師等人來講學了幾次,望海堂的名聲就打了出去,名聲遠揚國中。
雙林辦完這件大事,也在外宅歇息了,仍是幾乎不往楚昭眼前過,楚昭卻是辦完望海堂這件大事,拜了洛文鏡為左相后,終於閑了下來,卻是要辦懸在心頭許久的一樁事了。
這日楚昭卻說要游春,特特點了雙林服侍。雙林跟了過去,卻看到楚昭只帶了天樞、天璇等四個侍衛,因喜、英順等內侍一個都沒帶,心下有些狐疑。
到了封地邊界的雲鑼城,楚昭借口要歇息,在城裏住下。這日卻是悄悄改換了裝扮,悄悄帶了傅雙林出了城,上了馬車一路東行。
傅雙林看着一路出了封地,藩王擅離封地是謀反大罪,傅雙林心下暗疑,卻也不發問,只一路默然而行,漸漸到了灌縣,他看着楚昭拿出了經商的路引帶了他進去,心下更是猜疑不決。
縣城裏頗為熱鬧,楚昭看他好奇地東張西望,假裝漫不經心道:“你不是灌州人么?若是這裏有親屬,便去探親好了。”
傅雙林臉色微微一變,這裏居然是原版傅雙林的籍貫!他穿越來就已受了宮刑身在宮內,對原版傅雙林的家人哪裏有一絲記憶?還有,楚昭這又是什麼意思?
他有些呆怔的看向楚昭,楚昭看他臉上的表情,卻以為他是驚喜,嘴角忍不住翹了起了,繼續假裝不在意地道:“馬後頭我讓英順他們置辦了些咱們那邊的土產,你也別空手上門了,拿着過去吧……我就在最大的酒樓,嗯就那家福源樓吧,在那裏等你……你看完家人就上來找我好了。”
他轉過臉看向前方最高的酒樓,自覺非常體貼,傅雙林要見家人,自己跟着去,他肯定不好說什麼體己話,讓他自己去見見家人,在家人前得了臉,心結開了,自然就對自己感恩戴德了不是?
傅雙林遲疑了一會兒,才緩緩道:“小的謝謝爺的體恤……那小的這就去了?”
楚昭抿嘴點了點頭道:“有天樞跟着我呢,你只管去把。”傅雙林垂了睫毛,自走了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傅雙林牽着馬慢慢的走到了一處小巷子,一邊回憶着自己聽過的籍貫信息,眼看着楚昭應該已經看不到自己了,才找了個坐在門檻上就着日光揀茶葉的老太太問道:“老人家,借問一聲……當陽街傅家您知道怎麼走么?”
那老太太抬了頭,覷了眼他,問道:“當陽傅家?早沒了!”
傅雙林呆了呆,那屋裏頭卻有個脆生生的聲音道:“阿娘你在和誰說話呢?”
那老太太轉頭道:“沒啥,問路的。”
裏頭走出來個小娘子,青衣藍裙,頭上包着蘭花帕子,桃心臉兒,兩隻眼睛十分靈活,出來看到是這樣一個斯文水靈的小後生,臉上笑了:“小官人是要問哪裏路呢?”
老太太哼了聲:“說是找當陽傅家呢,絕戶的,早沒啦。”一邊嘀嘀咕咕着一些話,依稀聽到是世道不公,人心不古之類的話頭。
小娘子愣了愣,又上下仔細打量了傅雙林一下,笑道:“這位官人哪裏來?是投親呢?訪友呢?”
傅雙林遲疑了一會兒道:“我從京里來,受了朋友之託,給他家裏送些東西。”
小娘子笑了:“小官人果然一口京城官話,奴家猜,你是不是受了傅家那入宮的大公子之託來送東西的?”
傅雙林閉口不言,小娘子笑微微道:“官人不說奴家也知道……只是你有所不知,傅家當年是贅婿當家,如今傅家沒了人,那贅婿早改換了門面,恢復了本姓,您往這直走再右轉,見到巷口再走兩百步,看門上寫的李府的,便是了。”
傅雙林打了個謝諾,慢慢牽着馬依言而行,心下卻一邊揣摩着適才聽到的消息。
果然走了約半個時辰,傅雙林便看到了一戶人家,門上寫着李府二字,卻是張燈結綵,門頭扎着綢條紮成的花,房子看起來頗為寬敞……着實不像窮得要賣兒入宮的人家,他過去敲了敲門,有個老蒼頭出來開了門,看到他上下打量了下問道:“借問小官人是來賀喜的么?”
傅雙林緩緩道:“煩勞通報,就說傅雙林回來探親。”
那老蒼頭呆了呆,關上了門,傅雙林聽到裏頭跑步的聲音,他靜靜站在門口,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裏頭有着紛亂的聲音,門被打開,一群家丁沖了出來,手持棍棒,為首一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掠過詫異,但仍惡狠狠道:“宮中之人不得隨意出宮,何方霄小敢冒大公子之名上門訛詐鬧事?還不速速退去,否則一會兒官府上門,須逃脫不得!”
傅雙林看這陣勢,心下瞭然,淡淡施了個禮,牽了馬轉頭便走。
那群家丁看他乾脆的走了,倒也不曾追,卻有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
雙林一個人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親人這種東西,他前一世就沒怎麼享受,如今孑然一身來到這個世上,依然是無牽無掛,他甚至懷疑,他大概本來就是這種無親無故的什麼東西轉世而來,所以每一世都如此。
福源樓上,楚昭一邊吃着小吃,一邊興緻勃勃地看着街景,天樞對面坐着陪飲,卻十分拘謹,幾乎不吃東西。小二這邊端了茶壺上來道:“茶來了,客官,這是我們這最有名的春芽茶,您可得好好嘗嘗。”
楚昭喝了一口,贊道:“果然好茶,我看比進上的還強些。”
那小二早笑道:“客官是明白人,誰不知道這好茶,一流的自留,二流的才進上呢。”
楚昭吃了一驚道:“難道不是最好的才進貢么?”
小二笑道:“一看客官就是讀書人,不知這其中干係,甭說咱們這兒產茶的,別的地方貢品也是一個道理,萬萬不會選最好的進貢,為啥?這總有年成不好的時候,茶葉不是年年都有這樣好收成的,炒茶也不是每次都保證能炒這般好的,若是這次進上進了最好的,下一次沒這樣好的茶葉了,上頭問罪下來,誰敢擔?便是地方官,也都是心知肚明的,若是問罪下來,難道光茶農掉腦袋?地方官一樣掉腦袋!誰不明哲保身呢……這最好的新茶,還得到地方上來嘗。”
楚昭呆了呆,看了眼小二道:“你年紀不小,嘴巴倒是伶俐。”
小二笑道:“客官是實誠人,看起來是京里來的吧,小的見過您這樣的客人,就愛聽個新鮮故事,這十里八鄉,小的可算得上是百事通了,少不得給您多說兩句,客官一開心,多賞小的幾個銅板,小的也不白說這一輪不是?”
楚昭被他逗笑了,給天樞使了個眼色讓他賞那小二,這時街道上卻是鞭炮聲響,銅鼓聲敲,楚昭忍不住循聲望去,看到街道上一行人挑着紅綢扎着的箱子,箱子蓋都打開着,露出裏頭的綵綢布匹等物事,另又有一對活雁,當頭一個少年穿着華麗,騎着高頭大馬,滿臉喜氣,後頭簇擁着一堆家丁,一路驅趕讓路。
楚昭好奇道:“這是迎親?”
小二笑了:“迎親哪這麼小陣仗,這是納彩呢,當陽那邊李家的二少爺,聽說要娶縣太爺的侄女兒,這納彩的陣仗也算不小了。”
楚昭看着那少年搖頭晃腦,笑道:“倒是新奇,這李家看來也算是鄉紳殷實人家了。”
小二嗤笑了聲:“哈,李家祖上就是個鞋匠,這灌縣誰人不知呢。”
楚昭笑道:“哦?英雄不問出身,能從鞋匠掙出這樣一份家當,倒是可敬。”
那小二嘴角一撇,終於忍不住道:“修鞋李的發家史,誰人不知呢。”
楚昭興味起了,道:“願聞其詳。”
小二剛拿了賞銀,豈有不愛說的,忙笑道:“李家原是赤貧,李老頭生了三個兒子,養不活了,索性便把自己最小的七歲兒子入贅給了傅家,那傅家原是灌縣的外來戶,在當陽街那兒落戶也不過兩代,倒是有偌大家業,有兩座茶山,茶莊好幾座,當時當陽街上一條街都是傅家的店鋪,可算得上是金銀滿庫,米交盈倉。只是美中不足,傅老太公膝下無兒,僅有一女,年方六歲,眼看再難生育了,只得給女兒招贅,於是便將那李家的三子自幼便拿來撫養,做個假子看待,只想着自幼撫養,有情分在,既能養老,女兒終身也有靠。待到女兒女婿都養大了,看着成了親,沒過多久果然生下一個孫兒來,傅老太公看到傅家後繼有人,女婿又孝順,便放了心,沒多久老兩口先後去世了,傅家那女兒十分柔順,又和李家那孩子自幼長大,因而十分信他,竟將家當盡皆交給丈夫打理,只管在內院撫育孩兒。誰想到,天有不測風雲,那傅小姐在家裏好端端沒多久便害起病來,一命嗚呼,只留下一個兒子,年方三歲,也不知在內院如何,沒多久那李家的郎君便重新續了弦,聽說卻是州府裏頭的官老爺有些沾親的,然後咱們就眼見着李家那孩子接了自己的父母回了家,生了二少爺,哼哼,眼見着這萬貫家財就改了姓了!”
楚昭聽到傅家,心下已是暗暗打鼓,不由問道:“贅婿謀奪家財,難道官府鄉老竟無人出頭?”
小二撇了撇嘴,道:“早都被買通了,誰來管閑事?不過閑磕牙說說嘴罷了,有些人原也想着等傅家的公子長大再看,誰料到李家做到這樣狠呢!”
楚昭幾乎屏住了呼吸:“怎麼狠?”
小二冷笑道:“這絕戶的事,李家做出來,誰人不知!要不是他家的茶山茶葉好,沒人願意和他家做生意,竟是趕盡殺絕呢!聽說他家直接將傅家小姐生的兒子送入宮當了那沒根兒的奴才!我呸啊!做這樣沒下梢斷人子孫的事,准沒好報應!”
楚昭彷彿從天靈蓋被灌入雪水一般,冰涼徹骨,半晌才聽到自己木然問道:“那傅家大公子……叫什麼名字?”
小二仍憤憤不平道:“誰記得呢?才幾歲的娃娃,聽說才五、六歲就送去了,沒準早死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了!咱們這地方,年頭不好,賣兒賣女的有,卻都是指望着孩子能到個好人家裏,不在自己家捱窮,誰會千里迢迢把兒子送到京里割一刀不男不女將來地下連祖宗都不認的?這樣狠心的爹?簡直是喪盡天良!”
楚昭只覺得喝下去的茶變得苦澀無比……他想起適才傅雙林臉上的表情,並無歡喜,手上微微發起抖來,他顫聲道:“那傅家的大公子,知道這些么?”
小二搖頭道:“誰知道呢,不過聽說傅家從小就選了先生在家教女兒女婿的,待到女兒生了孫兒,三歲聽說就開蒙了,當時傅老太公還在外頭吹說自己孫子聰明伶俐,三歲便會認許多字了的,進宮那會兒,想是多少知道些事了。”
楚昭忽然站了起來,將牙根緊緊咬了,便往樓下走去,看方向竟是往那納彩的隊伍趕去,天樞吃了一驚,忙不管尊卑,急切攔着他低聲道:“爺別忘了,咱們現在不在封地內!爺別衝動了!要出氣有的是辦法,別暴露了身份,倒牽連了傅公公!”
楚昭緊緊握着馬鞭,按捺着胸中的怒氣,緩緩道:“我是怕雙林被那李家的人給暗害了……我們去接應他去。”說完抬腳就走。
天樞遲疑了一下,跟上了他。楚昭走到一半忽然住了腳,望向路對面,天樞順着他目光看過去,看到街對面,傅雙林牽着馬正牽着馬站在人群里,看着那正喜氣洋洋要去納彩的李家二郎,面上無悲無喜,漠然一片,楚昭卻無端端從那瘦骨嶙丁的身影,看出了一絲悲愴來。
他愣愣站着,心下卻只是想:自己終究又用錯了方法……要怎麼樣,才能讓對面這個人,開懷一次呢?
回程路上天樞去弄了駕馬車讓他們乘上,自己騎馬在外護衛,馬車內楚昭坐在主位上,看着雙林側坐一旁默默無語,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道:“回家裏看過了?”
雙林點頭道:“是……謝謝王爺開恩。”
楚昭假意沒有看到那些原封帶回的禮物,默然很久,才低聲道:“孤總有一天讓你衣錦還鄉的……”心下卻隱隱覺得,其實衣錦還鄉並不是雙林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