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錦衣衛歸來
早春三月,乍暖還寒,綿柔的細雨將整座京城籠罩在一片朦朧之中。
巍峨的城樓高聳入雲,沉重的硃紅色城門緩緩敞開,一名軍吏打着呵欠,無精打採的立在城門口,進行例行的入城檢查。
耳畔突然響起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聲如驚雷。
光聽這清脆有力的馬蹄聲,便知是一匹腳力矯健的好馬。軍吏忙抖擻精神,抬眼望去。
吁——
一聲中氣十足的叱喝,戰馬長嘶一聲,便乖巧地停在城門口。
那馬兒通體墨黑,無一絲雜毛,唯有四蹄如雪。這種馬名叫“烏雲踏雪”,可日行千里,神駿非常,千金難買。
守門軍吏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只見馬上跨坐着一名男子,頭戴纏棕大帽,身穿青色直身,腰懸玉牌,腳踏皂靴。
軍吏是個老兵油子,素日見慣了達官貴人、三教九流、販夫卒子,算是很有眼力的,卻一時看不出來人的身份。
這男子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劍眉星目,渾身一股英武之氣。許是經過了一番長途跋涉,他的衣裳沾了一層薄薄的灰塵,面帶風霜之色,可卻絲毫不減渾身的氣勢,尤其是一雙深邃漆黑的眼睛,極為犀利,令人不敢逼視。
男子並不下馬,而是摘下腰間的玉牌,往軍吏面前一揚。
那軍吏看清那玉牌上一行端正的隸書——錦衣衛同知段明臣,立時變了臉色,誠惶誠恐的彎腰行禮道:“卑職參見錦衣衛大人!”
段明臣淡淡的點頭,並不為難他,收起玉牌,兩腿一夾馬腹,縱馬朝城中馳去。
去年先帝病逝,年僅十九歲的太子蕭璟繼位,成為大齊朝第五任皇帝,改元興寧,大赦天下。
新帝繼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政局自然會有一番動蕩。
西北邊境韃靼虎視眈眈,遼東女真蠢蠢欲動,東南沿海時而有倭寇劫掠,好在大齊根基雄厚,雖然偶有戰事,但總體來說,中原百姓的日子過得還算安穩。
段明臣策馬入城,隨着日頭漸高,路上的行人多了起來,吆喝叫賣的小販擠滿了街道,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
段明臣雖然牽挂家中母親,歸心似箭,卻也不得不勒住韁繩,小心的控制着馬匹,在人群中緩步前行。
望着繁華如昔的京城街道,段明臣不禁有幾分感慨。
他弱冠之年便勇奪武狀元,天下皆驚,先帝見他少年英俊,文武雙全,便將他列入天子近衛軍錦衣衛。
三年前,他奉先帝密旨離京,前往苦寒之地塞北,負責竊取敵方情報,襄助征伐韃靼的大齊軍隊。
塞北苦寒之地,執行的又是出生入死的任務,錦衣衛身份特殊,為世人所忌憚,段明臣歷盡艱難,才完成了先帝交代的任務,協助大齊軍隊擊退了韃靼人,將這幫喜好打秋風的強盜趕出漠北。
塞北捷報傳來,龍心大悅,論功行賞加官進爵自是不在話下。由於段明臣表現出色,有勇有謀,新帝十分讚賞,便一紙詔書召他回京,冊封為從三品錦衣衛同知,官職之高,僅次於錦衣衛指揮使。
段明臣才二十五歲,如此年輕便身居高位,實是令無數人欽羨不已。
只不過段明臣自己心裏清楚,這一切都是他拿命搏來。從三品的官銜,放在外省或許唬人,但是在掉一塊磚頭就能砸到幾個高官的京城,實在算不得什麼。何況他在塞北待了三年,消息閉塞,對京城如今的情況不太熟悉,還是該小心謹慎為上。
段明臣正思索着,抬眼望見前方聚集了一大堆人,正對着門前蹲着石獅的朱門大戶指指點點。
圍觀的人們竊竊私語,小聲議論。
“哎呀,不得了,張侍郎家出事了!”
“天哪!那門上掛的人頭,不是張家大公子嗎?死得好慘啊!”
“可惡!又是這幫東廠閹狗!”
“噓……你小聲點,讓他們聽見就不得了了!”
段明臣在馬上看得遠,果然看到一群身着褐衫的東廠番役在拿人。
侍郎府邸里傳來女子的哭泣聲和孩童的驚叫聲,空氣中飄着濃重的血腥味,張家公子血淋淋的人頭懸在正門中央,瞪着兩顆眼珠,顯得極為恐怖。
三年不見,看來這東廠是越發囂張了,還未經過刑訊,就直接砍了人腦袋懸在門上示威,就算是奉聖旨拿人,手法也太過狠辣了。
段明臣劍眉微皺,策馬靠近,想查看一番,卻聽到一聲叱喝。
“呔,東廠奉旨捉拿欽犯,閑雜人等不得靠近,快退開!”
一個頭戴圓帽的東廠管事走過來趕人,不過,當他看清了段明臣的樣貌時,大吃一驚,旋即恭敬的躬身行禮:“段大人!卑職參見大人!”
段明臣認出對方是以前自己的手下,名叫李哲。
東廠首領雖是太監,但下面辦事的卻大多是錦衣衛抽調過去的人,李哲便是從錦衣衛調到東廠作管事的。
先帝在世時重用宦官,因感覺錦衣衛不在宮中,調令不方便,於是下旨成立東廠,令司禮監秉筆太監萬臻出任東廠督主。東廠跟錦衣衛一樣直接聽命於皇帝,有緝訪刺探的大權,合稱“廠衛”。
東廠因為是內官,辦事地點就在宮中,可直接向皇帝稟報,而錦衣衛要向皇帝彙報事情,卻必須上奏章。由此可見,東廠的權力實際上比錦衣衛更高,近年來逐漸有凌駕於錦衣衛之上的趨勢。
因此,東廠跟錦衣衛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但同時關係又十分微妙。
段明臣不欲暴露身份,便翻身下馬,拉着李哲退到一邊。
“段大人,您回京啦?”李哲乍見故人,面露驚喜之色。
段明臣點點頭,低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兵部侍郎張謙犯了何罪?”
李哲猶豫了一下,附耳道:“據說是跟楚王謀逆一案有牽連,皇上親自下旨緝拿張家滿門。”
楚王本是新帝的叔叔,新帝繼位之初,楚王不服年輕的侄子,悍然起兵造反,不過很快被鎮壓下去。楚王伏誅之後,這事情並沒有完結,楚王慣會籠絡人心,文武百官之中不少人收過他好處,於是皇帝就開始一個一個的收拾這幫臣子。
古往今來,皇帝最忌諱的就是結黨謀逆,張謙既是跟楚王謀逆案扯上關係,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段明臣問道:“皇上命萬督主操辦此事?”
李哲搖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懼意,抬頭四顧,確認無人偷聽,才壓低聲音道:“負責查辦此案的是萬督主的義子,顧懷清顧公公。”
“顧懷清?”段明臣第一次聽聞這個名字,只覺十分陌生。他下意識地望向府內,並沒有看到宦官打扮的人,只有正門上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死不瞑目的瞪着他。
李哲知他心中的疑問,便解釋道:“顧公公並沒有親自前來,只是吩咐我等,如遇到抵抗,一律就地格殺,以儆效尤!”
段明臣瞭然,張家大公子會一點拳腳功夫,必是有所反抗,才遭了殺身之禍。
此時,東廠番役大聲吆喝着,趕着侍郎府上下男女老少上百號人出來。可憐鐘鳴鼎食之家,如今卻隨雨打風吹去。
突然,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掙脫了束縛,趁亂拚命逃出,直直的衝著段明臣和李哲的方向奔來。她這番舉動自然逃不過番役的眼睛,立刻凶神惡煞的緊追過來。
小女孩慌不擇路,一頭撞到段明臣的馬前,視線掃到段明臣腰間的蟠螭玉帶鉤。她年紀雖小,卻很有見識,蟠螭玉帶鉤是三品以上的大員才能佩戴,於是她便明白眼前人的身份。
她驚恐的望了一眼身後緊追而至的番役,撲通一聲跪在段明臣面前,泣聲道:“大人,救命!求您救救我!”
這女孩頭扎雙髻,小臉兒粉雕玉琢,不難預料將來必是一個美人,驚慌的眼神如同被獵人追捕的小鹿,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楚楚可憐。
“這些壞人殺了我大哥,我……我不要被抓去!求求您,發發慈悲,救救我!救救我吧!”小女孩流着眼淚,對着段明臣連連磕頭,白嫩的額頭立刻磕出了道道血痕。
段明臣身為錦衣衛,對於抄家抓人之事並不陌生,亦不是心慈手軟之輩,但也不免心中惻然。
可是不等他發話,就看一名滿臉橫肉的東廠番役從身後追上來,一把扯住小女孩的髮髻,女孩痛得尖叫一聲,被拽倒在地。
“住手!”段明臣皺眉道。
那面帶兇相的番役看裝扮是個東廠小頭目,段明臣沒有着官服,那人顯然不認識他,傲慢的斜了段明臣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道:“閣下莫非想阻東廠查案?還是跟逆黨一夥的?”
李哲見狀連忙上來打圓場,滿臉堆笑道:“王兄,這位是錦衣衛的段大人,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姓王的番役頭目冷冷哼了一聲,似乎並不將這位錦衣衛大人放在眼裏,像老鷹抓小雞一樣,輕鬆的提起哭泣掙扎的小女孩,丟到囚車裏。
李哲尷尬的乾笑兩聲,隨即跟段明臣告退,也跟了上去。
東廠的人離去之後,段明臣耳畔似乎還縈繞着那小女孩凄厲的哭聲。
張侍郎涉及謀逆,必是難逃死罪,而他的家人,男丁流放千里,而女眷……恐怕要淪入教坊司為妓。
段明臣雖是滿懷同情,卻是無能為力,愛莫能助。想着小女孩那雙盈盈淚眼,段明臣感覺胸口鬱結,悶悶地很不好受。
一個小小的東廠頭目就如此驕橫狂妄,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有這樣的下屬,可想而知東廠首領是如何囂張!還未審訊定罪,就直接砍人腦袋,還懸於門上示眾,如此狠辣的手段,必定不是易與之輩!
李哲言語之中對此人十分畏懼,想必這顧懷清是個心腸歹毒之人,段明臣心裏不由地又是忌憚又是嫌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