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香水

第8章 香水

唐瀠沒想到,“恩將仇報”的唐玳會主動與她化干戈為玉帛。

“諾——”唐玳將一串糖葫蘆遞給唐瀠,扭扭捏捏地往後背手,“給你吃。”

唐玳年僅四歲,自幼錦衣玉食金山銀海,不曾向誰道過歉,對小妹妹唐瀠也拉不下臉來。他仔細想了想,自己貪食,阿娘常禁止他,越是禁止他越是染上愛食甜食的習慣,便將甜食當作哄慰妹妹的最好禮物,背着阿娘獻寶似的拿甜滋滋的糖葫蘆到小妹妹眼前。

糖葫蘆被一支細長的木棍串起來,握在手裏重心不穩上下晃,唐瀠用力拿着糖葫蘆,甜糯糯地道了聲:“謝謝六哥哥。”唐玳是來道歉的,她看出來了,也許是受外貌的第一印象影響,她對胖乎乎的唐玳比對瘦猴兒似的唐琰更容易生出親近之心。

唐玳是宣城郡王的嫡長子,妹妹剛自父王的側妃肚子裏鑽出來沒多久,他便被過繼給了皇帝。唐瀠的這聲“哥哥”極大地滿足了他好為長兄的心理,咧嘴一笑,席地坐在未央宮外的石階上,見妹妹握不住糖葫蘆,挺直腰桿聲音壓低裝老成:“哥哥幫你拿,你想吃便告訴哥哥。”

唐瀠還未及應答,糖葫蘆被他搶了去。唐玳想向她抱怨皇宮中的生活如何無趣如何辛苦如何不自在,搜腸刮肚一番開口便道:“你想家嗎?”

想家嗎?草木葳蕤薄霧籠罩的姑蘇,漏風漏雨漏雪漏沙的房屋,給孩子起名極度不走心的爹,舊衣新裁為家用發愁的娘……自然是想家的,唐瀠直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剛出生時,父母歡欣雀躍的笑聲——那是她前世未曾有過的體驗。即便再想念,窮其一生,恐怕也難以走出皇宮走出燕京,姑蘇已經成為她回不去的故鄉。唐瀠抬頭望了眼被宮苑高牆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她心想,好在父親恢復宗籍,爹娘的日子會比以往好過許多。

“哎喲——”乳娘端着一碗肉泥粥驚叫一聲,騰出一隻手將唐瀠拉起來,“昨夜積雪,宮人才掃清的地方,涼得很,怎地說坐就坐。”乳娘給她拍拍灰,見她手裏握着一支掛了半個山楂的木棍,詫異道,“糖葫蘆?誰給的?”

半個山楂應聲落地,唐瀠低頭看了眼光溜溜的木棍:“……六哥哥。”

她那吃貨哥哥哪兒忍得住饞,若不是乳娘出來了,他恐被騙去阿娘說的“食人窟”里,怕是連半個山楂都不會給妹妹剩下。胖雖胖,撒丫子溜得快,放眼望去,仿若一隻敞口大碗生了兩條腿,嘴裏吐核腳下生風。

乳娘喂她吃下肉泥粥,天氣尚好不落雪,便牽她在庭院裏走幾圈,消消食。

庭院中遍植草木,池塘紅鯉,假山奇石,通幽小徑。其中有一株海棠樹,皇后每日總會在檐下多看它幾眼,像是種無處可放只得寓情於景的寄託。

唐瀠掙開乳娘的手心,自己歪歪扭扭地向海棠樹走去,伸長手臂指了指划痕,問乳娘:“道道?”

乳娘猜到她是要問海棠樹上的這道划痕,雖不知她能否聽懂,也耐心說道:“你過世的四哥哥太子弘殿下,與皇後殿下親近,母子感情深厚。長到七歲,個子竄得快,背靠着樹,腦袋頂到哪兒便在哪兒劃一道痕,便算作體長。”乳娘畢竟不是未央宮生長的宮人,其中內情所知寥寥,只用手比劃着樹榦,將淺顯易知的一一說了。

唐瀠裝作似懂非懂的模樣咬着手指點點頭,她越發確信皇后謀害宗室子的傳聞做不得真了,只是三位養在未央宮的儲君中毒身亡並非無中生有,又該作何解釋?

忽然望見游廊上款步而行的窈窕身影,唐瀠蹦跳高呼:“母后!”隨即,像離弦之箭般破風射向皇后,掛件兒似的黏在皇后的腿上不肯起來。一歲出頭的孩子,能走能跑了,越發不想受人束縛,跑得快卻不懂如何將腳步放緩,幸而四周沒有牽絆之物。皇后見她未摔着,便放下心,摸了摸她柔軟光滑的後頸,知她想念自己了定然不肯隨別人走,遂讓乳娘回去歇歇。

“唐大人,這邊請。”皇后握緊唐瀠的小手心,向身後半步的男人說道。

滿心滿眼裏盛着皇后,唐瀠此刻才發覺今日來了客人——四十歲年紀上下的高大男人,臉盤開闊,高鼻深目,生着滿臉黃褐色的絡腮大胡,頭戴皂紗方巾,身穿墨綠色的交領直身。

這感覺……與前世中外交流的電視節目裏,身穿中山裝握筆行書的國際友人沒兩樣!

大約受語言所限,男人與皇后交談甚少,說的卻都是正事。一則,大不列顛島上同樣尚未尋到根治天花的方法,仍然只能防患於未然;二則,皇帝恩允開設的教堂選址於燕京內城東華門附近,為感謝當初皇后在御前美言,特送來一瓶香水。

唐瀠前世的主業是調香師,對香水可謂如數家珍。前世的香水歷史上可追溯至古埃及,十五世紀以後風靡西歐,逐漸在社交圈高度開闊的現代社會站穩腳跟。按照平行時空來說,晉朝眼下相當於明朝萬曆年間,正值十七世紀初,然而唐瀠也不能確定,這之間是否存在着遲緩或提前了十幾年或者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空差,畢竟她一個剛滿周歲的古代小女孩,總不能心急火燎地拽着男人的袖口問“大不列顛島?腐國嗎?文藝復興了沒?工業革命了沒?”

男人打開香水,向皇后演示它的用法,正殿內頃刻間充斥着一股濃郁的清香,忍冬與好幾個內侍宮娥皆被刺鼻的香味嗆得掩嘴咳嗽。出於禮儀,皇后鼻翼翕動幾下,暫且忍住,卻不動聲色地廣袖輕揮,將枕在她腿上的唐瀠的鼻子捂住了,不讓她嗅到。輕薄軟紗相隔,皇后的掌心溫熱似一團火,唐瀠心中一暖,腦海中成串列隊出現的“龍涎香、麝香、茉莉……”被盡數截斷,只獃獃愣愣地盯着廣袖裏皇后膚如凝脂的手腕看。

動物脂香與植物香不同,提煉工序複雜,造價昂貴。男人想在晉朝開設教堂宣傳教會,自然投其所好奉承帝后,給皇帝送了儀錶精準造型靈巧的自鳴鐘,給皇後送了島上千金難求的香水,哪知竟適得其反。皇后見他面露難堪,便出言圓場:“馨香四溢,餘味悠長,此物我很喜歡,多謝唐大人饋贈。”

馨香四溢,餘味悠長……

母后這是認真的?這瓶香水裏摻雜了許多動物脂香,導致香味濃烈刺鼻,自然適合體/味大的西方人,對於從未接觸過香水又體/味輕的中原人來說,必定無福消受。

皇后的語氣篤定平和,唐瀠疑惑地抬頭看她,卻見她一截耳垂被染得通紅,輕輕咬着下唇,說謊很是艱難的模樣。唐瀠笑得捂肚子,險些從榻上滾下去,幸而被皇后撈嚴實了。被皇后無奈又警告地看了一眼,這才規規矩矩地乖乖坐好。

不久,男人告退離去。

唐瀠撐着下巴天真問道:“大鬍子?”

男人與中原人長相不同,眼睛生得湛藍如寶石,皇後知她好奇,便娓娓道來:“大鬍子喚作唐吉利,兩年前他自海州上岸,輾轉多地來到燕京,向你父皇進貢了一隻自鳴鐘。那自鳴鐘比太和殿前的兩隻日晷還精準些,你父皇喜歡,便賜予他國姓,‘吉利’二字,是他自個兒取的。他向你父皇談及許多西方國事,想開設教堂宣揚教義,你父皇與幾位大臣商量一番覺得不妥便否了,只許了他個欽天監的小官做做。之後……”皇后的目光從唐瀠的臉上移開,緩緩落定在殿外那隻海棠樹上,“弘兒——你四哥哥突染天花,我曾聽聞西方的大夫與咱們的大夫診治手法多有不同,向你父皇提了幾句,你父皇下旨,令唐吉利尋個西方大夫過來瞧瞧……”

皇后說到這兒便陷入沉默,眼底里有恍惚可見的哀慟,忍冬伺候在旁已然掩袖拭淚。

哪壺不開提哪壺!唐瀠追悔萬分,在坐榻上跪着,挺直脊背再仰頭將將與皇后的雙肩平視,她摟住皇后細嫩的脖頸,輕聲說道:“母后……有兒臣在呢。”

皇后微愣,隨即失聲一笑,抬手摸摸她的後腦勺:“嗯,有你在。”

每入冬,毗鄰晉朝北方邊陲的游牧民族西戎便蠢蠢欲/動,犯境搶掠。昔年元朔帝曾與西戎可汗吉布楚和簽訂協議,現任可汗阿木爾卻渾如潑皮無賴,賴以過冬的糧食衣物滿車滿載,晉朝戍邊將領率兵攻之,阿木爾動輒提及一紙合約,將領若傷他分毫,他便陷晉朝於不義。

先帝掌權時,阿木爾繼任可汗之位,自己尚為雛鷹不敢擅自妄動。如今,阿木爾年屆不惑,齟齬中原沃土已久,觀載佑帝年輕無子可欺,這才屢次三番地越過雷池。

載佑帝雖然年輕且體弱,執掌了十數年江山帝位又怎會好欺負?阿木爾搶東西過冬,讓他搶便是了,兩兵相接正好試探西戎如今的兵力幾何,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若下定決心一舉剷除,不愁尋不到開戰的借口,難的只是該派何人剿滅西戎,攢軍功威望。

晉朝九州九衛,屬定州衛與涼州衛兵強馬壯裝備齊全,合計二十萬人,可惜——兩衛都指揮使皆是金陵顏家的子孫。

願他牙璋辭鳳闕鐵騎繞龍城,卻也怨他功高震主權傾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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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兩都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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