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筵席
風雪漸漸停歇,冬日暖陽輕柔地撥開厚重的鉛灰雲層,高懸於空,巍峨宮宇屋頂的積雪暖化,清亮的琉璃瓦鱗次櫛比,與和煦的日光相得益彰。
好天氣,於寒冬臘月的燕京是不常有的。
彤雲壓境,預示着另一場來勢洶湧的風雪在皇城根下靜靜醞釀,不期而至。
壽王第七子、宣城郡王嫡長子相繼入宮,皇帝便設筵席,接風款待。
因是內廷家宴,重團圞合聚,輕規矩禮節,所邀之人皆近支宗親與王公權臣,筵席設在冬暖夏涼的紫宸殿,飭令尚膳監操辦。
暮色四合,唐瀠由乳娘包裹得嚴嚴實實,如四角粽子般不易受風,這才不緊不慢地向紫宸殿走去。她是能走路的,一小段,無需人攙扶,只是小孩體力不濟,天寒又易感染風寒。后廷需六宮之主主持中饋,皇后早於午膳后便去了紫宸殿。她離開時,唐瀠在午睡,醒來,枕邊放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彩塑泥人。乳娘與她,皆自江南來,少雪,前幾日未央宮的侍從堆了只雪人在院中,推門便能入眼,乳娘攙扶她在廊下學步時,她目不轉睛地盯着雪人看。
昨日,艷陽高照,雪人融化殆盡,前世作為南方人也鮮少見雪的唐瀠心裏多少有些遺憾,遺憾的情緒由心生向外發,被皇后察覺,她便悄無聲息地送來一隻筆線流暢色彩清麗的泥人。
哪知,這日又下起紛紛揚揚的小雪來。
自未央宮至紫宸殿,為避風雪,仍是乘轎。
泥人被唐瀠握在小手裏,小兒氣力不足,乳娘憂心她累着,想哄她將泥人暫且放下。唐瀠曲了曲手指,握成兩隻小拳頭,泥人牢牢握緊,不答應。乳娘見她喜歡,便由她了,只是心裏未免想到自己近日聽的幾耳朵閑話。
乳娘是山間野婦,不曉得宮裏的彎彎繞繞,唐瀠入宮習學備選儲君,過繼給皇帝皇後為女,日後怕是再難與遠在姑蘇的親生父母相見。過繼,民間常有之事,或是哪家缺兒少女,或是哪家沖喜鎮邪,再不能見親生父母卻有不近人情之嫌了。本來,乳娘是憂慮唐瀠的處境的,她聽說要過繼給帝后的子女不只唐瀠一個,一來非親生,二來非獨女,再如何榮華富貴能比得上心連心的血緣親情?在未央宮住了小半月,乳娘漸漸安心,皇后的性情雖清冷寡淡了些,待唐瀠,到底是盡心的。
紫宸殿。
龍鳳銜珠的燭台燭火騰焰,藻井金龍騰雲駕霧氣勢恢宏,萬蝠地毯黃花梨木桌錦繡座屏。宮娥手執金銀器具魚貫出入,南北珍饈漿汁香醪,絲竹管弦,鳳歌鸞舞。皇帝坐座首,一側為以皇後為首的女眷麗人,一側為王公權臣,皆祝酒叩歌,舉爵盡歡。
享宴之人不過二十有餘,於枝繁葉茂的皇家來說,顯得少了。正因為少,更顯露出交織於歡聲笑語的氣氛詭秘,非同尋常。
筵席,乳娘無身份進去。皇后出殿將唐瀠接來,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齊聚於她,孩童稚子的身份宛若□□,唐瀠睜大了眼睛滿是好奇地也打量過去。除了皇帝與顏遜,其他人她不識得,倒是有兩個一大一小的錦袍男童,挨着兩位貴婦坐着,神色拘謹小心翼翼,想來便是壽王的第七子與宣城郡王的嫡長子。
地龍炭火將紫宸殿烘得暖融融,保暖防風的外袍與泥人適才皆被乳娘拿走了,皇后抱着她款步向前,握了握她的小手心。手心溫熱,皇後放下心來,帶她入座。赴宴前,皇后與她說過,她年歲尚小,骨肉不健全,禮數可免。
皇帝停著,諸人從之,兩位貴婦攥着身側男童的手,眼皮抽跳提心弔膽。
皇帝五官周正,觀感俊朗清逸,眉心卻緊緊地擰着病弱之氣,他看向唐瀠,溫聲細語地詢問她:“未央宮,可住慣了?”
皇帝這句詢問來得看似沒有由頭,住得慣與否剛滿周歲的小兒哪辨得清楚,即便回答也算不了數。唐瀠未將皇帝看做久病昏聵,皇后食人精氣的傳說摻假作偽,耐心尋味卻能抽絲剝繭出有趣的事情來,比如帝后確實不合。唐瀠在未央宮住了小半個月,從未聽聞皇帝臨幸皇后,皇后卻是每日過去奉湯侍葯,盡了妻子之責。
唐瀠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藉著無知小兒的身份裝傻充愣。她親昵地抱住皇后的纖纖細腰,機靈討巧地探出顆小腦袋來,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地甜糯道:“父皇。”
皇帝從未養過女兒,以往最小的過繼子也至少五歲,都說女兒與稚子惹人喜愛,眼下方知此言非虛。慈眉善目地應答一聲,捏了一塊細碎的糕點喂她,揉了揉她細軟的短髮。唐瀠笑眯眯地吃了,乳牙殘缺不齊,糕點從嘴裏灑出來,皇后莞爾,掏出絲絹替她擦拭,又喚宮娥取來一盅溫熱的牛乳,一勺一勺慢條斯理地餵給她喝。
眾人見狀,皆心照不宣地將適才皇帝的詢問作答為“住得慣”。
兩位貴人,一位是壽王妃,一位是宣城郡王妃。依循舊例,她們本不該來,顏遜舉杯眯眼,饒有興味地候着一出好戲。
酒過三巡,將撤席時壽王妃與宣城郡王妃果然雙雙發難。兩人分別攥着自己兒子的手心,聲淚俱下地哭訴離愁別緒,話里行間滿是不舍骨肉親情,無不言說兒子如何離不得自己,如何身體孱弱需人照料,如何不諳世事恐遭不測——這句話便是顯而易見衝著皇后說的。
眾人皆聽得出來,卻無一人責難詰問。皇帝仁君賢弟風範盡顯,只靜靜聆聽,顏遜自斟自飲清閑愜意,蕭慎手裏把玩青瓷酒盞,不動聲色地將印花轉到側面。
壽王妃與宣城郡王妃漸漸止住哭泣,以袖拭淚,異口同聲道:“懇請陛下恩允,暫許臣妾留京,教養孩子。”
皇帝的眼中顯露為難。自宗室里擇選儲君,儲君若繼位便是皇帝,此前的親生父母淪為臣子,為防宮變向來是遠隔千里兩相難見。壽王與宣城郡王封藩之地去燕京甚遠,壽王妃與宣城郡王妃身為弱質女流,關隘便不大。皇帝出言,與蕭慎、顏遜商量,末了,才向靜默無聲的皇后問道:“皇后以為如何?”
皇后仿若對皇帝的冷待司空見慣,眼眸里無波無瀾,頷首道:“陛下之意,臣妾奉為圭臬。”
壽王妃與宣城郡王妃犯上僭越的冷嘲熱諷,哥哥顏遜與夫君皇帝的視之不見,乃至民間百姓的非議誹謗,皇后不發一言地承受。如果擱在唐瀠前世,皇后妥妥的就是宮斗言情劇里受苦受難等待男主拯救洗清冤屈虐渣升級坐擁後宮的女主角。唐瀠潛意識裏認為皇后的段位應該比之稍高——不,高不少,皇后給她的感覺,更像是大隱隱於市厚積薄發的隱士智者。
戲目唱罷,撤席還家,皇帝趁酒意頒下聖旨:壽王第七子琰,序齒行五,賜封臨川郡王並與壽王妃擇甘泉宮暫居。宣城郡王嫡長子玳,序齒行六,年紀弱小暫不賜封,與宣城郡王妃擇含涼宮暫居。端王復宗籍降王爵為靖遠郡王,嫡長女瀠,序齒行七,年紀弱小暫不賜封,與皇后居未央宮。
回未央宮的路上,唐瀠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於儲位之爭的意義何在?論出身,她爹有造反前科,養虎為患;論年紀,皇帝日薄西山的架勢,為防權臣暗挾幼帝,十歲的臨川郡王無疑適宜之選;論性別,雖說本朝曾有女帝,可只一位,足以證明女帝的土壤貧瘠荒蕪,急需開拓。
唐瀠努力回想,筵席中眾人的反應與態度——首先,演技堪比科班出身的壽王妃與宣城郡王妃,應是受左相蕭慎指使,皇帝恩允輕巧,想來知情;其次,奪嫡競爭力最小的她交由皇后撫養,舅舅顏遜胸有成足自在得意地飲酒;最後,她五兄長臨川郡王與六兄長唐玳今日方抵京,她卻於半月前便入住未央宮。
皇帝問她是否住得慣,前提是她已入住未央宮才有住得慣與否之說。無論古今,都是套路,唐瀠漸漸明白,原來自己徹頭徹尾被當作炮灰。顏氏兄妹有謀害儲君的嫌疑,皇帝尋不得證據又不甘再受荼毒,蕭慎便出損招,將淪為庶民的端王之女唐瀠率先接入宮中,不由分說地讓她住進未央宮由皇后撫養。皇帝真正看中的儲君人選無外乎臨川郡王與唐玳其中之一,親母撫養,萬全之策。
換言之,她生或死無人關心,棋子而已。
鳳輦下落,風雪愈大,忍冬撐傘在前,掀簾。
唐瀠坐在皇后的腿上玩泥人,乳娘過來抱她,她睜着一雙亮晶晶的眸子,鳳輦中烏漆抹黑,襯得她眼角洇着一圈淚光似的。乳娘手伸向前,怔住了,皇后垂眸,擦了擦唐瀠的眼角,指腹湊近眼前借雪光打量,果是眼淚,問她:“困了?”稚子,應好玩喜熱鬧才是,筵席上,唐瀠只窩在她懷裏,喂什麼吃什麼,不說話不鬧騰,說是乖巧,不如說是興緻索然。
唐瀠不答話,只搖搖頭,獼猴一般兩隻手勾住皇后細嫩的脖頸,賴着不走,央她抱。難得的撒嬌耍潑,皇后笑意寵溺,當真忍着上涌的睏倦將她牢牢抱起。
“困了,適才便該睡下。”唐瀠外面裹着紅色夾襖,帽檐綴着暖和的絨毛,小臉夾在內里,瞧着嬌小細嫩。忍冬撐傘,傘面不大,皇後接過來,傘面傾斜靠右,為唐瀠盡數遮擋風雪。
唐瀠的眼睛濕漉漉的,模糊地映着皇后姣好的面容與她左肩漸漸堆積的白雪。她難以抑制地說:“母后……兒臣怕……”莫名其妙地重生,唐瀠迷之自信地認為自己天生靈異,即便再死一次,興許會如願重生回到前世。可她忽然發覺,她捨不得離開皇后,她對皇后的依戀短短半月內竟然肆意泛濫,業已演變成了深入骨髓的習慣。
唐瀠分析形勢,自以為說了一句成熟到令人詫異的話,不料,忍冬與乳娘以為童言無忌俱是“噗嗤”一笑。唐瀠頓時害羞起來,偏過腦袋,只含羞帶怯地用眼角琢磨母後會否同樣露出取笑她的神情。
皇后唇角彎彎,那笑意不嘲弄不戲謔不居高臨下,寵溺收於內斂,讓人倍感溫馨如沐春風:“有母后在,勿怕。”皇后察覺今夜唐瀠的情緒有異,猜想小孩五感清明,許是筵席上隆重嚴肅的氣氛使她害怕。她從民間來,圍繞自己的污言穢語自然也聽了不少,害怕是應當的。她害怕卻還將身心依賴於自己,思來想去,她孤苦伶仃在燕京在皇宮,的確再無第二個人可依靠。
六個字,言簡意賅,卻讓唐瀠的心在呼嘯風雪中靜靜地安定下來,她輕輕摟住皇后,隨她走進未央宮。
朱紅的宮門一開一合,爾虞我詐的朝堂、勾心鬥角的權謀、人心鬼蜮的奪嫡與生死未知的前途……像天際席捲而下的鵝毛大雪,隨宮門門縫縮小視野縮小,最終隔絕塵囂,留出一方溫暖,在那透出清輝微光與皇后美人溝的傘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