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傳說
皇后食小孩兒精氣的傳說由來已久,最早可追溯至兩年前顏後去世。
傳說中,小顏后沒有姐姐顏後生得好,因此受皇帝冷落。生育是女子的本能,太醫院醫正妙手回春再世華佗,顏后再如何身體孱弱,又怎會一個孩子都未懷上。善妒的妹妹小顏后不顧血緣親情,夜裏化作走路悄無聲息的妖怪,潛入顏后的夢裏,次日醒來,便小產了,不久,含恨辭世。重情重義的顏后辭世前惦念妹妹,向皇帝懇求,多多照拂,中宮之位這才落入小顏後手中。
小顏后掌權中宮,六宮空無一人,撫養皇位繼承人的重任自然由她擔著。皇帝雖不喜她,卻苦於沒有更好的撫養人,只得忍着。豈料接連三位皇子於未央宮養着,無故中毒身亡,毒/葯的來源遍尋不到,皇帝是位明君,再如何氣惱也不願冤枉小顏后。太子弘,皇帝的親長兄睿王的嫡長子,年僅七歲,皇帝將他接到未央宮,傾盡心血養育。
換來的竟又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天花,不治之症,不可與中毒一概而論。皇帝半信半疑地夜訪未央宮,月黑風高,未央宮中大小宮仆不知去了何處。夜風陣陣,皇帝走近皇后的寢殿,殿門大敞,皇后一襲紅紗如血,背對着皇帝對鏡梳妝,銅鏡中,模模糊糊地映着一張血盆大口,似笑非笑地回頭望。皇帝受驚,接連一月卧榻不起,直至元月初八府衙開印,才下了一道遴選儲君的旨意。
十天,整整十天。
每到夜裏就寢時,唐瀠睡在未央宮皇后寢殿裏另置的小床上,乳娘滿面憂慮地輕拍她的脊背,煞有介事地以皇后專食小孩兒精氣的傳說嚇唬她。乳娘大抵是認為她聽不懂,便加上動作,手舞足蹈,偶爾齜牙咧嘴地扮個醜陋的鬼臉。不信鬼神的唐瀠心中暗暗將白眼一翻,小短手在床榻上撐了一撐,頗為稚拙地翻個身,漸漸陷入熟睡。
睡夢中,有人走近。
既而,一隻溫柔親和的手撫上她的脊背,帶着令人心安的力度,自上而下地輕輕拍——唐瀠知道,這是皇后。唐瀠這一世的母親,端王妃,年紀比皇后稍大,許是受艱難的生活所累,時常操勞,甚少有空暇與唐瀠親近。前世,唐瀠本是親情觀念淡薄的人,她是個孤兒,養父母將她從福利院裏領養回家,養母不孕,起初視她為己出。一年後,養母病症治癒,懷上孩子,順利給養父生了個大胖小子。唐瀠在家裏,地位與身份便尷尬起來,她感念養父母的養育之恩,不敢任由自己深陷於與弟弟爭寵的親情世界中,念中學時住校,大學畢業,在外面租房獨立生活。每個月定期寄錢孝敬養父母,逢年過節回家吃頓團圓飯,再多的,便沒了。
重生后,唐瀠是想回去的,理由無非是覺得自己死得太憋屈,哪有觀賞天文奇觀賞着賞着就死了的?再往深處考慮,雖說現在已經確定自己重生在哪個朝代,但這並不意味着她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老到死,尤其莫名其妙被捲入儲君之爭中,她史書沒看過幾部,但是多少知道奪嫡落敗后的下場慘烈。即便現世隱隱有與西方現代文明接軌的跡象,難保不會與閉關鎖國的大清朝一般,為了鞏固皇權強留世人於封建社會,封建社會對於女人的壓迫觀念是出了名的根深蒂固。
思來想去,唐瀠希望回去的理由,竟尋不到半分親情的蹤跡。
皇后與她,其實並不十分親近——或者,換句話說,皇后與誰,都不十分親近。
今日,唐瀠蜷着兩條小短腿在座榻上玩不倒翁,乳娘喂她吃米糊糊。皇後手裏拿着針線,縫補衣服,一匹淡粉色的華貴布鍛擺在桌案上,偶爾會向唐瀠投來幾寸目光,目光淡淡的,品不出多餘的情感,像是看看她是否在乖乖吃飯而已。
片刻后,有個男人未經通傳便入得殿來。
他身穿一件儒雅修身的緋色官袍,胸背的補子上綉了兩隻靈秀飄逸的白色仙鶴,腰帶嵌金帶玉。烏黑的頭髮齊整地束進烏紗帽中,右手虛握作拳,擱在胸前,風流瀟洒的做派。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留着些微鬍鬚,面容白凈,雙眉細長,與皇後有兩三分相似,又比她缺了幾分天生地造的靈氣,多了幾分沾染官場的俗氣。
不倒翁,唐瀠前世玩膩味了,不過是裝作正常小孩兒的樣子。好奇,便轉脖子看向不遠處的皇后,皇后先她一步,自榻上起身,輕輕抱她入懷,指了指笑意深沉的男人,道:“喚‘舅舅’。”
唐瀠的心裏是強烈拒絕的,所謂的“舅舅”在殘存前世近三十歲的心理年齡的她眼裏,最多值得上一句“哥哥”。並且,雖然她是要過繼給皇后的,因為沒有血緣紐帶的維繫,她稱呼皇後作“母后”都甚為彆扭,這幾日,都是能不稱呼就不稱呼。可是,容不得她堅持,她的舅舅極為自來熟,抖着寬大的袍袖,探出一隻手來,往她的臉蛋上捏了捏,誇張地張大唇形,引她說話:“來,舅——舅——”
男人的手勁大,顏遜無意收斂力度,便在她雪白細嫩的小臉上留下兩個鮮紅的指印,疼得唐瀠本能地躲開他,淚眼汪汪地抬頭望向皇后,很委屈。皇后沒說什麼,不哄慰不揉捏,連句嗔怪顏遜的話都沒有。唐瀠更委屈了,“哇”地一聲哭出來,哭得乳娘心疼肝顫,忙過來接走她。三分之一是疼,三分之一是為了逃過尷尬的稱呼,另有三分之一是真的委屈——哪怕這份委屈,唐瀠事後想想,都不知從何而來,她不是早就習慣被人忽視了嗎,怎麼竟因為皇后的忽視覺得委屈?
坐榻上除了不倒翁,還有別的玩具,有些是民間聞所未聞的。乳娘抱着她,從裏面挑出一個撥浪鼓,教她握在手裏,帶着她將撥浪鼓搖得晃啷響。乳娘關心她,她總不能辜負乳娘的好意,哭了一會兒便偃旗息鼓,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吸着鼻子,皇后與顏遜走出殿,似要商談什麼秘密。唐瀠盯着她身姿裊娜的背影,心裏有種直覺,皇後會回頭望她一眼,埋在小小身體裏的心臟也因為這份希冀而怦怦跳動起來。
皇后當真回頭望了她一眼,只一眼,便移開視線,身影隨之消失在唐瀠的視野中。
唐瀠確信,她從皇后的眼神中洞悉了些微的歉疚,一如此刻,皇后縈繞在她耳畔的聲音:
“顏遜,霸道慣了,凡事得順着他。”皇后不知道唐瀠其實漸漸醒了,字字句句聽得分明。反之,唐瀠也不知道皇後為何與她說這個。但是她細心地發現,皇后不說“你舅舅”或者“我兄長”,而直呼其名,皇后是知書識禮的世家女,按理說,不該如此。唐瀠想到前世風靡的宮斗劇,嬪妃一旦入了宮便再出不去,都十分想念親人,皇后對哥哥顏遜,卻似乎十分冷淡。
唐瀠不及細想,她緊閉眼睛,感覺到皇后在她臉蛋上抹了膏狀物。清清涼涼,皇后的鼻息輕軟地撲過來,將葯香送到她鼻間。唐瀠前世是調香師,對氣味十分敏感,尤其藥材的味道。畢竟不是醫學工作者,藥材也並非都可以用來調香,唐瀠嗅了嗅,辨認出幾味化瘀的藥材。皇后溫涼的指腹貼在她的臉上,將膏藥揉開,力度溫柔親和。
唐瀠這才想到,自己現在作為嬰幼兒,皮膚光滑細嫩吹彈可破,顏遜白日裏掐她臉蛋許是掐出淤痕了,皇后是為她抹葯。唐瀠從來不以溫室里的花朵自居,前世,參加學校運動會扭傷腳踝了都是自己去醫院拍片挂號,同學要陪她去也被她婉拒,她骨子裏,不願隨意應承人情,人情債,是要還的。
堅強、獨立是建立在身心發育健全的基礎上,唐瀠成熟的靈魂被禁錮在這周歲小兒的*內,只能乖巧地順從皇后的照顧與遲來而無聲的安慰。
翌日,乳娘輕手輕腳地將她從床榻上抱起來。唐瀠沒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皮,如往日一般將兩條藕節似的胳膊搭在乳娘的肩上,該抬腿時便抬腿,該撅屁股時便撅屁股,古人的衣服繁瑣不好穿,唐瀠小小的手指也使不出力,系衣帶都系不好。
待穿好后,唐瀠向前歪歪扭扭地走兩步,忽然滯住了。入住未央宮前,她的衣服都是端王妃舊衣新裁,小孩兒的個子躥得快,因此不重華美重實用。皇后應是個心思縝密的人,早早地預製了幾套布料熨帖舒適的衣裳,不過唐瀠個子矮,矮得大抵出乎她意料之外,衣裳便長出一截,穿着不甚方便。
乳娘見她一直盯着自己身上粉嫩的曲裾看,笑道:“皇後殿下親手縫製的。”十餘日,未曾看見深夜裏的皇后張開血盆大口食人精氣,乳娘漸漸卸下防備之心。宮中規矩禮儀由皇后的貼身宮婢忍冬言傳身教,亦進步神速。
乳娘這麼一說,唐瀠想起來,自己這幾日四仰八叉地趴在坐榻上玩耍時,皇后確實在旁縫製新衣,所用布鍛上的花樣與她身上這件漂亮合身的短小曲裾一模一樣。
無論是她入睡前拍背哄慰,還是她委屈時掩藏於眼底的歉疚,或者是她吃穿用度上的適時填補……皇后的感情匿於深處,又如綿綿不斷的春雨,潤物細無聲。
皇后不知幾時入殿,走到她床榻前,牽開她的小手,上下左右仔細端詳了番,方才輕輕點頭:“合身。”皇後有些心疼這孩子,她原是知道端王夫婦流放於姑蘇生活想必是不好的,只是不曾想,竟會矮瘦如豆芽菜,比其他宗室里七八個月大的孩子還瘦小些,預製的幾套衣裳皆不合身。
唐瀠見到她,她眼底下有兩團憔悴的烏青。曲裾的針線緊密,緣邊綉着成串的海棠花,海棠花朵朵含苞待放,不張揚又極為精緻。唐瀠對於古人生活知之甚少,只能將端王妃舊衣新裁作類比,猜想皇后定是日夜趕工才縫製出好看又合身的新衣,令她不必再着需將衣袖與褲管往上卷幾道的衣裳。
唐瀠承認自己是幸運的,雖然前世是個孤兒,但是養父母待她很好,只是這種好又多多少少混雜着生疏與客套。養父母的愛意與善意她記在心裏,會去感激會去報答,漸漸地,生出一顆不慣於受人恩惠卻又敏感懂得體貼對方的心。現世,遠在姑蘇的親生爹娘將她視若掌上明珠,近在眼前的繼母皇后對她呵護備至,唐瀠覺得自己很幸運。
唐瀠鼻間酸澀,向皇后伸手索求抱抱。皇后眼睛裏閃過些許錯愕,她看得出唐瀠不大黏她,乳娘樸實值得信任又自宮外來,不涉黨爭,便放手由乳娘撫養。孩子突然投懷送抱,皇后心下隱約察覺到她懂事通情,於是張開虎口放鬆力度夾住她的腋窩,將她面朝自己抱在懷裏,騰出一隻手來理了理她向內翻的衣領:“早膳想吃什麼?”
唐瀠因皇后的溫柔細緻而沉浸於對她的感激中,稱呼水到渠成地突破心理防線:“母后……”
皇后微微一愣,唐瀠帶着童稚的聲音甜而軟糯,僅僅兩個字的話語說得猶有些生澀,與前幾日不同,這聲“母后”傾注了感情,讓皇后心尖軟化。她笑着,側過臉來和小孩點點鼻尖,逗弄她:“母后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