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余笙
古代尊師重道,商贊是皇帝延請的老師,皇帝關心自己子女的課業都得畢恭畢敬地將他請到跟前來,言必稱“商先生”,“商夫子”,“商師傅”種種。楚王酒量甚好,幾罈子酒不夠他塞牙縫,微醺未醉,他年紀又與商贊相仿,喊他“商贊老兒”,足可見兩人交往甚密。
好基友之間來來往往很直給,不客套。商贊與蕭慎下棋,屏息凝神於四方棋盤上,眼角都未施捨給楚王這半個學生家長:“楚王爺掌宗人令,自己的侄孫什麼模樣還需他人評頭論足?”
可好,拋繡球似的又繞回自己這兒,楚王不氣餒,又拎了酒壺起身與蕭慎擠到一處坐着,意思很明白“商贊老兒你看我也得看不看我還得看”。商贊手捻棋子一掀眼皮,龐然大物的楚王正對着自己打酒嗝,商贊不禁以手扶額,嘖,煩都給這胖老頭煩死,衣冠除去扔街上,誰會將他看作鳳子龍孫?轉念一想,經歷過八王叛亂以後還能待在皇帝眼前謀事的老一輩宗親可不就剩楚王一個,大隱隱於朝,嗯,這朋友沒交錯。
蕭慎被楚王擠得沒脾氣,索性讓位,自食案上自斟自飲了一杯,舉手投足間風度華然,越發襯得楚王投錯了胎。蕭慎取手巾擦拭沾了酒漬的髭鬚,向商贊笑道:“石泉兄,你深諳楚王脾氣,趕緊說與他,既而,再安安靜靜行一局棋。”
商贊祖籍湖州石泉,時人多有以祖籍地名別稱他人的習慣。商贊與楚王性情頗為相投,一脈相承地劍走偏鋒,兩人相見總有照鏡的熟悉之感,商贊最了解楚王不過。平定八王叛亂殺的殺關的關,皇室宗親未免風聲鶴唳,即便保全下來如楚王之流哪個不是趨於獨善其身,然則,雖如此想法,皇族血脈與位高權重註定他不能袖手旁觀,獨善其身能做到一半即是了不得。
楚王關心自己的侄孫學業,近的不如去問皇帝,還能討個眷注體貼後輩的好印象,何必問商贊?其實楚王話裏有話,關心的並非學業,而是國之根本——儲君。商贊抓了一把玉棋在手中把玩,五指鬆開,圓潤剔透的玉棋摔入棋瓮中,宛珠似玉又紛亂不休的墜地聲中,商讚歎氣道:“再亂,哪能亂過八王叛亂那會兒?亂不了。”
這話說得在理,八王叛亂可是八個重權在握戎馬倥傯的藩王聯合叛亂,那時皇帝親政不久,以顏懷信為首的幾個輔臣不是也能平定下來?眼下不過是儲君未定,皇帝短命,若生變,顏懷信猶在人世啊!想到這兒就不對了,顏懷信退隱前已有禍心,他雖不知何故退隱歸田,其子顏遜比之更甚,是個利欲熏心的大毒瘤,指望他平定叛亂,他不趁亂添柴加火燒死忠臣諍臣就不錯了。
吏部尚書王泊遠自船艙外作畫而來,撣撣衣袍,苦笑道:“商先生一針見血,吾等力挺六殿下爭儲,空有一支筆杆子,顏氏拱衛臨川郡王,涼州衛定州衛並親衛軍二十幾萬大軍。蚍蜉撼樹,以卵擊石,的確難以生亂。”
平定八王叛亂,顏懷信立下汗馬功勞,又有顏氏先祖前人的蔭庇,顏氏子孫在朝堂有右相顏遜、戶部尚書顏伶,在軍營有涼州衛指揮使顏宗回、定州衛指揮使顏宗任,連皇城安保隊——親衛軍統領劉鐸都是顏氏的倒插門女婿,餘下數以百計的小官兒無需提及。顏氏之地位權利,好比一棵深根地下的參天大樹,想連根拔起難上加難!
王泊遠提及自己兩個學生,商贊想起自己還未正面回應楚王的問題,便撫須道:“三位殿下各有長處,臨川郡王沉穩持重,六殿下明朗跳脫,七殿下靈秀早慧。”面對諸人“這還用你說趕緊上乾貨”的眼神,商贊故作高深地沉思片刻,緩緩道出自己內心所想,“汝等知我素來不談國事,而今,我只問你們一句,世宗聖訓可還記得?”商贊就不明白了,一個二個的,怎地都將三歲半就啟蒙入學的七殿下視而不見?還沒我膝彎高的時候,詩三百就倒背如流,必然可造之材!
晉朝唯一一位女帝元朔帝,廟號世宗,自世宗起宗室女可繼位,然歷經兩代,仍是男帝。也好理解,改革什麼的,從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古代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遍地直男癌,這不,眼前就有一個——王泊遠見三人都坐着,自己站着存在感太高,擇了個位子坐下,侃侃而談:“世宗皇帝雖是女子,自幼易裝為男,久而久之沾染陽剛之氣,更有野史雜編揣測世宗皇帝男投女胎,否則怎會迷戀女色?女子理應相夫教子,仕途行伍並非正道,列位且不看近年的文武女科日漸式微,這天下終歸是男人的。”
野史雜編豈能作真,獵奇心作祟看看罷了,正經的讀書人向來不屑,王泊遠為使自己的觀點站穩腳跟也是拉得下臉面。蕭慎與王泊遠是同窗,不好當面發作,只就近尋了個親眼可見的例子堵他的嘴:“依王尚書之見,橫刀立馬馳騁沙場的薄玉將軍莫也是那男投女胎?”
此話一出,王泊遠不禁微怔,隨即漲紅了臉。世宗皇帝他未親眼見過,薄玉班師回朝時的慶功宴他卻是在場,若非一身戎裝,定然是個身姿裊娜的美娘子。畢竟是混跡官場的老油條,尷尬也就眨眼間的功夫,王泊遠很快話鋒一轉:“咳。商先生素來慧眼,然七殿下即便靈秀早慧,卻與臨川郡王一般,皆是顏氏的傀儡。”妖后撫養的孩子,上樑不正下樑歪,信不過信不過,打死他他也不會輔佐!
逢迎他慧眼識人,又言損他看中的孩子沒主見,商贊傲嬌屬性被點滿,坐姿一換身子一歪鼻子一哼,背對王泊遠,眼不見為凈。商贊為官數十載,翰林院大學士的官職於他的資歷而言低了些,之所以不往上爬,是商贊自恃“天下有才一石,蕭慎顏遜共佔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注】,商贊眼裏,除了蕭慎與顏遜,其餘人等皆是蠢貨——楚王除外,楚王是皇家榮譽出廠的劣質品兼職酒貨。
儲君之位,三個小毛孩子爭搶,不是他就是他或者她。顏氏站隊臨川郡王,皇帝率若干忠臣站隊六殿下,剩下一個七殿下無人問津。換做商贊,簡直要把她捧在手心裏當香餑餑啃——女娃娃身上有啥黑歷史?無外乎是她爹造過反,她繼母是顏氏女,她年紀還太小,她……咋一說,還挺多,細細分析下來,洗白也就是兩三句話的事兒。
其一,靖遠郡王造反。宗籍既已恢復,事情便是翻篇,扯出來說三道四有意思沒?再者,她過繼給帝后三四載,親生父母那兒等於斷了聯繫,禍不及子女,罪也不及子女,更何況宗牒玉冊裏頭她的名戶如今落在帝后那兒。
其二,她繼母是顏氏女。那又如何?我商老頭教了她一年半載,女娃娃風裏來雨里去地上學,若疾風驟雨未央宮必遣人送傘送夾襖送手爐,若課間休息未央宮必遣人送亦或解暑亦或暖胃的吃食,親娘都不見得如此細心周到。至於皇後下毒殘害宗室子的傳聞,眼見未必為實,何況耳聽?
其三,她年紀還太小。商贊鼻間又是冷哼一聲,斜眼瞥了瞥身後的王泊遠,他聽說這貨愚笨,七歲才入學,商贊心裏得意的很,三歲半入學啟蒙的放眼天下也沒幾個,正好他手裏有一個。
滿朝文武只顧着明爭,也不知把歷史悠久源遠流長的暗鬥忘在哪個犄角旮旯了。若是商贊,他必定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面上扶持六殿下,暗地裏輔佐七殿下,待兩黨相爭你死我活時,再將底牌亮出!皇帝及若干忠臣只是不想大權旁落於顏氏之手,顏氏既站定臨川郡王,撇開臨川郡王哪個宗室子宗室女即可,是男是女又何妨?實在不放心小顏后,小皇帝登基,便將小顏后廢了——此舉定然是以六殿下的犧牲為前提,然而政治鬥爭,豈能無血無傷害?
說到底,直男癌的思想要不得。商贊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忽然,他腦海中想到一人,蕭慎會否也有此意?傲嬌了好一陣的商贊猛然抬頭,見蕭慎與楚王相談甚歡,放心大膽地細細打量。蕭慎只覺腦後涼風陣陣,心裏一緊,緩緩回頭,便與商贊四目相對。
聰明人之間往往無需言語,商贊這一眼就看明白了:好你個蕭慎,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蕭慎心中默默道:石泉兄,實在冤枉,我並非主謀。商贊繼續瞪他:趕緊招供!蕭慎給他甩了個“擇日密談”的眼神,遂起身主持場面:“時日不早,明日還需應卯,應艤舟別過,閑暇再聚。”
眾人稱是,令奴僕舉棹靠岸。古代不比現代,距離再遠出了急事,有手機就能聯繫。幾人上岸,皆有家令苦苦等候,異口同聲地將那祥瑞之兆的事情稟來,眾人臉色就不大好了,尤以楚王為甚,他是先帝的弟弟,最清楚不過這沖雲子要推銷給皇帝的勞什子仙丹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先帝若不服用仙丹,指不定還能活長久些。
這時,又有馬蹄聲打遠處噠噠而來,利落地躍下一奴僕,竟是來報喜的:“那玉石,被余家小姐一槍打碎了,聽說屍骨無存!”
眾人詫異:“哪個余家小姐?”膽子如此大,要上天不成?
就這會兒功夫,楚王又飲了一壺酒,喝光了酒壺一扔,指着那奴僕眯眼笑道:“可是余笙?”
奴僕點頭如搗蒜:“正是正是!”
聞言,眾人相視,繼而大笑不止:“好個余笙!有她娘出雲大長公主在,陛下縱有千般怒氣,只得忍着!沖雲子與顏遜這算盤,打空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