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轎子
潘小園看着那一地血,一陣犯噁心,趕緊搖頭:“沒有,沒有……”略微鎮定下心神,朝他規規矩矩地福了一禮,“多有叨擾,奴便告辭。”
硬着頭皮邁步,剛要低頭走人,西門慶卻一下看到她手上包的白繃帶,眉頭一下子抽緊了。
“娘子這是怎麼了,想是做飯時傷着了?怎麼家裏連個粗使丫頭都沒有,還得讓娘子親自下廚?”
嘴上說得殷勤,卻也沒像武大似的動手動腳的查看,只是語氣里含着心疼。跟方才那聲石破天驚的“滾蛋”相比,簡直像是另一個人說出來的。
潘小園含糊應了一聲,還待要找借口,玳安已經跑了回來,喘着氣,叫道:“爹,轎子雇來了!”
跟在他後面的,竟是一乘兩人小轎。轎夫剛放落地,玳安殷勤一掀簾兒,嘻嘻笑道:“娘子,請!”
西門慶笑道:“莫怪小人自作主張了。娘子這般嬌生慣養的人物,哪當得道上風塵沖刷。今日又委屈娘子受驚,還是請娘子上轎,力夫自認得去娘子家的路。”
潘小園張口結舌,看看轎子,又看看玳安,趕緊擺手:“不,不必了吧,也沒多少路,可以走的……”
但西門慶往那一站,比她高上一個頭的大男人,氣勢上先完勝一籌。再加上一個玳安,點頭哈腰的不由她不從。兩個轎夫立在路中央,笑嘻嘻的看戲。再推辭兩句,路上已經有行人開始側目了。
西門慶不慌不忙地壓低了聲音:“娘子難道是方才驚嚇過甚,走不動了?是不是得讓人抱着才能上去?”
……
不知怎的就被請上轎子,轎簾放下,身子一晃,飄然如在雲端。轎子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專享,她依稀聽到轎夫在外面大聲吆喝,讓其他行人讓開。
禁不住臉上一陣陣的燒,不知是難為情,還是尷尬,還是別的什麼。西門慶的背影,怎麼居然和武松那麼像!
突然一下子想明白了此前一直不解的一件事。為什麼西門慶見到自己會如此殷勤?為什麼他的語氣好像……兩個人已經你情我願了似的?
根據現有的信息,穿越之前,潘金蓮和西門慶只見過一次面。六姐兒用叉竿下帘子,失手打到了西門大官人,連忙道歉。而西門慶呢,也從這位妖嬈小娘子的臉上看到了機會,這才有之後拜託王婆牽線的一系列計劃。
可叉竿事件發生的時候,六姐兒正傾心於武松,盤算着如何能把小叔拿下呢。
現在她明白了。她幾乎可以還原那一幕了。潘金蓮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的等武松回家,順便先把帘子下了。不料叉竿滑落,可巧不巧的打在了一個人身上。潘金蓮定睛一看,失聲叫道:“啊喲,叔叔,對不住!”
被打的人一回頭,看到的就是一張又心疼、又歉疚、又帶着些許嫵媚的俏臉。
而潘金蓮呢,發現認錯了人,一定是飛紅了臉,趕忙低頭道歉,留下一抹讓人難以忘懷的嬌羞,讓大官人自此念念不忘。
而現在,這個認錯人的烏龍,讓她潘小園又犯了第二次。難怪西門慶見她主動跑過來求助,立刻便是一副驚喜萬分的表情。
轎子外面是擦擦的腳步聲,玳安的聲音傳進來:“娘子可還好?座位可還舒適?”
潘小園強擠出笑來答應。這轎子一坐,自己對西門大官人的人情可算是欠下了!
平心而論,大官人今天的所作所為,居然讓她頗為受用。平日裏,武大隻知道拉着她求嘿嘿嘿,何曾有過這般呵護的舉動。更何況坐轎子這種不經意間的炫富,這麼晃晃悠悠的顛上一小會兒,怕是要顛掉武大半天的營業額……
潘小園甩甩頭,自己給自己一個冷笑。要不是自己熟知劇本,幾乎要對他動心了。
從她假裝受傷,拒絕王婆的裁衣請求,已經過去了四五天。計劃有變,王婆必定已經通知了西門慶。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受傷。
既然如此,方才他為什麼又會無意“發現”她的傷勢,並且大驚小怪地推論一番,以顯得他絲毫不知情?
套路,都是套路。
現在唯一擔心的,就是這一幕可千萬別讓武松瞧見,平白生出什麼莫須有的罪名。
但西門大官人顯然對此也早有準備。潘小園悄悄撩起小窗帘子往外一張,便看到剛剛處理完案件的武松迎面走過來,見這轎子行得晃晃悠悠,只當是哪家大戶的宅眷,目不斜視地擦肩而過,還靠邊讓了一讓。
很快回到紫石街,玳安打發了轎夫,說大官人事情忙,已經先回去了。又變出來一個白瓷瓶,打開蓋子,一縷清香,笑道:“這瓶燙傷藥膏,是小的剛跑到德信堂贖的,娘子收好,每天記得用——千萬別用街頭赤腳郎中賣的老鼠油,那可要留疤的!”
說畢,瓶子往她手裏一塞,躬身告辭。
潘小園只得收了。西門慶方才那麼殷勤霸道,現在居然找借口走了,沒有把自己送到家,還真有點意外。
隨後給自己敲警鐘。玳安有幾條腿,能這麼快跑一趟德信堂?燙傷葯許是早就準備好了!
鼻子哼出一口氣。不用白不用。前幾天燙的那個水泡差不多下去了,但畢竟還有點痕迹,打開繃帶,抹一點試試,清涼舒適,還真不賴。
*
當天晚上,武大家裏出現了難得的和諧氣氛。鎖上門,點一盞燈,四膝相湊,錢袋嘩啦啦往桌子上一倒,一雙大眼加一雙小眼,四隻眼睛都是發光的。
過了好久,潘小園才低聲道:“數數啊。”
武大像聽了聖旨似的,噯了一聲,撲到桌子上,十根粗手指頭開始扒拉。半晌,抬起頭,自己都不相信的神情,說:“三百二十七文!”
白天碰見西門慶,心裏的那點不安之感,立刻被沉甸甸的銅錢壓下去了。潘小園抑制不住興奮的神情,用眼神指着那錢,道:“我說什麼來着?”
武大得簡直要從椅子上跳出來了,語無倫次地說:“是,是,都是娘子的功勞,娘子最聰明,都料到了……”要是他更有些文化,一定會說出“高瞻遠矚”、“運籌帷幄”之類的成語。可惜他肚子裏詞彙有限,翻來覆去的只是“娘子真好”之類。一面說,一面用力地數那錢,堆成堆,串成串,小心翼翼地一文文收起來。
十扇籠豬油炊餅,一共二百個,價值四百文,除了早上讓潘小園自己吃了一個,免費品嘗送出去十個,又給鄆哥免費提供一個,其餘一百八十八個炊餅,賣得一個不剩。以往武大隻能收回一兩百文的現錢,而今天生生提高了一倍的業績。雖然不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手筆,但起碼,收支平衡了。
至於為什麼兩文錢一個的炊餅,最後卻賣出了三百二十七文的奇數……潘小園決定不管了,以武大的智商能力,沒誤差才奇怪呢。
武大捧着那錢嘿嘿嘿的樂。潘小園最後還是不得不給他潑了一點點冷水:“那個,有人賒賬嗎?有幾個?”
武大連忙道:“有,有,不多……”掏出自己那個圈圈叉叉的賬本,一個個的給她數。邊數便自己奇怪,怎麼好多熟悉的名字都沒上榜呢?平日裏總是不帶現錢的那個朱小官人,聽說付現錢有折扣,居然從綢衫縫兒里掏摸出幾文錢,一臉驚喜的神情,說是家裏洗衣服的婢女不小心忘在裏面的。而那個已經欠了一屁股賬的馮老太太,下午居然又轉了回來,老下臉皮,到街對面的肉餅攤上“賒”了十文錢——一次漂亮的債務轉移——過來買走了最後的六個炊餅,滿意地回家了。
潘小園臉色一變,叫道“等等。”
武大一個激靈,趕緊住口。
“你給馮老太太打折了?十文錢讓她買走六個?”
武大知道自己做錯事了,低頭紅臉辯解:“以前……以前她就沒原價買過……一直是讓我饒一兩個的……總是晚上來……她看我擔子裏就剩六個,那個,就說,乾脆一起賣給她,我也好早回家……”
耳根子軟哪。潘小園早上諄諄叮囑,今天的豬油炊餅,賣兩文錢已經算是打過折扣,要是有人還價,絕對不能再讓步。上午有她看着,武大的炊餅賣的都是不二價。可惜她走了以後,武大最終沒能堅持立場,半天下來,被人連哄帶騙,再加上不得不交的“保護費”,還是饒了十幾個炊餅出去——不過比起以前,已經算是很有原則了。
潘小園對於自己這個合租室友兼生意合伙人不敢要求太苛刻,還是決定誇誇他:“以後記着別饒人家炊餅就行了。大哥今日收穫頗豐,說明還是有做生意的天分嘛。一天三百多文進帳,刨去二百文的原料,還有盈餘呢!快攢起來,要是天天都這樣,咱們的欠賬馬上就能還清啦。”
武大的笑臉立馬燦爛起來,仰頭看她,賭誓般地說:“是,是!全靠娘子,咱們以後……嘿嘿嘿……會攢好多錢……”
也許是讓桌子上的錢壯了膽,也許是陶醉於娘子前所未有的顧家,武大一邊說,一邊滿目憧憬地看她,慢慢湊過去……
潘小園一個哆嗦,我可不想跟你“大功告成”!趕緊站起來,作勢要去剔那燈芯。武大矮小,便一下子親在了她腰眼上。武大也不氣餒,笑得歡天喜地。
還是弄得她臉一紅,又羞又惱。把燈芯剔亮,裝作無意地問:“那麼,這些錢,還是……收到我房裏去?”
家裏一直是她潘金蓮管錢。武大自然從善如流,笑道:“娘子聰慧,娘子說了算!”
潘小園朝他勉強一笑,把錢收回去了,心裏有點堵得慌。本來自己想辦法幫武大掙錢,就是為了以後能毫無顧慮地離婚。可是武大那天那句話,又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邊:“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寫休書。死也不寫!死也不寫!……”
萬惡的舊社會啊……自己這麼努力的掙錢攢錢,不知道能不能換來哪怕一天的自由?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自己穿來這個坑爹的水滸傳世界,本來是個必死的命運。自由誠可貴,生命價更高,還是先確保能好好的活下去,再作他想吧。
而要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好,最好白天碰見的那位大官人,不要再看到第二次。
耳中又回想起那聲骨頭折斷的清脆的“咔嚓”聲。這位一言不合就斷人肋骨的主兒,可不像是善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