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處
“沒、沒有,我挺好的。沈家對我可好啦,母親給我個好大的院子。我見到我父親了,和我印象里一個樣子。祖母很疼我,家裏還有很多姐妹。還有哥哥也對我可好可好,還有……”
“沈卻。”戚珏打斷她的話,聲音發涼。
沈卻愣愣地站起來,有些手足無措。只有在她犯錯,先生要打她手板的時候才會連名帶姓的喊她。她急說:“先生,我沒有說謊,我真的很好。先生要是不信可以問囡雪,我下次一定帶她來!”
沈卻說了些什麼戚珏無心聽,他只覺得掌心裏的小手逃開了,哪裏就空了一塊。
“坐下。”戚珏輕嘆了一聲,將頭靠在長椅上,對着正足的日頭眯起眼睛,沒有再說話。
沈卻乖乖坐下,望着戚珏的模樣皺了皺眉。
夏季的風吹來,帶來難得的涼意和席捲的郁香。沈卻覺得有點困,她學着戚珏的樣子,倚靠在椅背上,對着炙熱的太陽眯起眼睛。
她自小,就喜歡模仿戚珏。
真曬。
沈卻皺了皺眉,合上眼。
原來迎着太陽的時候,就算是閉上眼也能看見金色的光。沈卻微微驚訝,竟是一時不覺得太陽有那麼烤人了,甚至有一股暖意從薄薄的眼臉滲進她的身體,舒服得很。
“先生……”
“嗯?”
沈卻沒有迴音,她呼吸勻稱,竟是睡著了。
沈卻這一覺睡到夕陽西沉。
她是被餓醒的。
一早就跟沈休來了沉蕭府,半晌午的時候睡着,一直到了這個時辰都沒有吃過東西。
沈卻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
“先生?”她喊。
“嗯。”戚珏在她不遠處。
“哦……”沈卻又合上眼。
過了片刻,沈卻猛地睜開眼。
花房正中的地方擺了個小火爐,火爐上煨着一口熬粥的小鍋,有肉香從鍋里飄出來。
而此時的戚珏隨意坐在地上,皓白的衣袍后擺鋪在地上。他手中執扇,扇着扇子,讓炭火不旺不滅。
“先生,怎麼自己燒起東西來了,我來就好了!”沈卻急忙起身過去,蹲在戚珏身側。
“差不多了。”戚珏將扇子放下。
“曉得了。”沈卻拿起一旁小石桌上的布,將小鍋從炭火上搬到小石桌上。她小心翼翼地將蓋子打開,肉香撲鼻而來。
“是鴿子肉!”沈卻揚起笑臉。
戚珏含笑點頭。
沈卻有些疑惑地問:“我睡了這麼久,我哥哥呢?我們吃?不管他了?”
“下午的時候你哥哥過來了一趟,看見你在睡沒喊你。他和殷二公子出去了,尚未回來。”戚珏說著,在小石桌上擺了兩個白瓷小碗。
“哦……”沈卻沒有多想,盛了滿滿兩碗鴿子肉粥。
她大大舀了一勺吃下,尚未咽下,就將另一碗朝戚珏推了推。戚珏嘗了一口,就將勺子放下。這粥本來就是特意為沈卻熬的葯膳粥,他並不喜肉食。
“先生,你要多吃些肉才好!”沈卻又餵了自己一口,吐字不清地說。
戚珏果真就又吃了一勺。
“先生,以後不要自己煮粥了,小心炭火傷了手!”沈卻說。她仰着頭,望着戚珏,眉眼彎了又彎。
“好。”戚珏一頓,又應下。
沈休趕到花房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他呆愣了好半天才狠狠瞪了一眼守在花房門口的紅泥,紅泥縮了縮脖子,向後退了一步。沈休想了又想,最後重重冷哼了一聲,轉身又走了。他這一下午已經過來好多趟了,每次沈卻都在睡着。這段日子沈卻吃不好,睡不好,沈休哪裏捨得喊醒她。這回過來終於看見她醒了,沒想到竟吃上了。瞧着她吃得那麼香,更捨不得叫她了。
罷了,就讓她再待一會兒吧,最多半個時辰!
等沈卻將滿滿一碗鴿子肉粥吃光放下碗,戚珏忽然問:“今天熱嗎?”
沈卻想說熱得很,可是她想了想,好像並沒有太熱?
她有些猶疑地說:“先生,阿卻不喜歡鄂南。這裏可熱,日頭要把我燒焦了。可是又很奇怪,今天應該是很熱的。可是我又沒有覺得特別不舒服,這是為何呢?”
她偏着頭望向戚珏,如瀑的長發傾撒下來。
“因為我在這裏。”戚珏勾了勾嘴角。
沈卻一愣,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長長舒了口氣,說:“阿卻懂了,這段日子是我想岔了。不應當整日胡思亂想,更不該心生貪念。是我有了妄念,又求而不得,鬱結不釋。若心中澄澈,自不會受外界影響。”
她低下頭,悶悶的。
“還記得當初離開肅北的時候,你怎麼跟我說的嗎?”
沈卻重重點頭,說:“記得。阿卻回鄂南是為了享福的!”
戚珏頷首,問:“回沈家以後還那般不管不顧地昏睡和吃冰嗎?”
沈卻輕哼了一聲,呢喃:“囡雪那個小混賬,又偷偷傳消息,我就該賞她頓板子!”
如果是前世,戚珏樂意囡雪善意地告知,然而死過一次的戚珏卻說:“對。”
“先生,你說什麼?”沈卻詫異地抬頭看他。
“阿卻,也許以後會有很多人對你好,但是你不能因為別人一點的恩惠記一輩子而忽略他的錯。每個人心裏的善意都應當有分寸。你以為你心存善意對人寬厚未必就有善果。”戚珏緩聲說。
沈卻緊緊蹙着眉,她默了半天,緩緩搖頭,老實說:“先生,我不懂。”
戚珏耐心跟她解釋:“囡雪一心待你,她覺得告訴我你的窘境是對你好。可是有些事你並未想讓我知道。她日後若是信任他人,再將你的事情告訴別人呢?再如果,我本來就是個壞人呢?”
“先生才不是壞人!”沈卻立刻反駁,可是戚珏說的話她的確聽懂了。
“嗯,我不是壞人。”戚珏含笑應了句。
“先生說的,我都曉得了,我知道怎麼做了。”沈卻說。她望了一眼花房門口,沈休站在那裏正瞪着她。她急急忙忙轉過頭來,就當沒看見沈休。
“該回去了。”戚珏輕聲說。
沈卻嘟了嘟嘴,大覺不舍。可是她也知道不能久待,在沉蕭府待了一整日已經很說不過去了,回去指不定要被訓斥的。可是她就是捨不得。
她覺得沉蕭府才是她的家。
沈休走進來,將沈卻拉起來,黑着臉說:“該回去了。”
沈卻站起來,說:“下次,我再來看先生!”
她眼神一黯。
下次?下次再見先生不知道又要到什麼時候了。
戚珏對沈休微微點頭,忽然又開口:“過幾日的香爐宴,你當去。”
沈休對戚珏這命令的語氣十分不滿,他一把將沈卻從戚珏身邊拉過來,沒好氣地說:“身子這麼差,哪兒都不許去!”
“我去!”沈卻的臉上有了絲盼望,“先生也會去,對不對?”
戚珏頷首,嘴角噙笑。
沈休又重重哼了一聲。
沈卻跟着沈休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望戚珏。戚珏彎着腰,順着花藤摸索,將一朵快要枯萎的玉簪摘下。似感受到沈卻的目光,虛空的目光投過來。
沈卻一慌,急忙轉過身來。
等沈卻回了沈家,沈家人驚訝地發現她們前幾日還以為快不行了的三姑娘,容光煥發,瞧不出半點病氣。
兩兄妹口徑一致。戚珏為沈卻診脈、施針、下方、煮葯,診治了大半日,竟神奇地讓沈卻好起來。沈家人都感嘆洛神醫關門弟子的醫術果真了不得。
何氏名義上過來看望沈卻,實際是要興師問罪。可是瞧着沈卻臉色紅潤,病果真好了大半,就將話忍了下去,什麼都沒說。不過她心裏還是忍不住狐疑:她莫不是裝病吧?
“母親,”沈卻乖乖地說:“女兒身子已經好了,很想和姐妹們一起去讀書學規矩。”
何氏有些猶豫。
沈卻又說:“女兒已經答應了祖母不能在香爐宴上丟臉的。”
何氏的臉上就露出嫌惡的神情。她沒想到沈卻竟想着香爐宴,不過是十一歲的年紀這個時候就惦記上香爐宴,是不是想和世家巴結,早日嫁入名門世家?果真是自小和外男住在一處的,沒羞沒臊。
“隨你吧!”何氏不耐煩地說,“看你如今大好,我也放心了。累了一天,早些歇着吧。”
說罷,就走了。
何氏並非不會掩飾自己的情緒,而是對着沈卻,她根本不想掩飾。
“送母親。”沈卻彎了彎膝,規矩行禮。
等何氏走遠了,囡雪迎上來:“姑娘這臉色可好多了,姑娘累不累?要不要梳洗?還是吃些什麼?囡雪去給你做!”
沈卻看了囡雪一眼,獨自走到玫瑰小椅上首的位置坐下,說:“今日我去沉蕭府的時候,發現先生那兒伺候的下人少得很,丫鬟更是一個都沒有。囡雪,我把你送給先生吧。”
沈卻靜靜地望着囡雪,目光澄澈。
囡雪懵了,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沈卻笑了笑:“你要是現在想過去也成。不過我覺得時辰不早了,還是明日再去比較好。更何況還要麻煩你將這頭的事兒跟綠蟻和紅泥做個交接。”
囡雪“噗通”一聲跪下,臉色煞白。她聲音發顫地說:“姑娘,奴婢錯了,奴婢不該背着您做小動作。求姑娘原諒奴婢這一次,不要將奴婢送人!”
囡雪開始磕頭,眼淚溢滿了眼眶,整個人開始發顫。她知道,沈卻真是生氣了,竟然要將她送人!
“我知道你不願意走。”沈卻平靜地說。
“是!姑娘你怎麼責罰奴婢都行,求求您不要趕我走!奴婢自小跟着您,不願意離開啊!”囡雪跪着爬到沈卻身邊,緊緊抱住沈卻的腿。
沈卻忍住心裏的難受,對綠蟻說:“取戒尺。”
綠蟻和紅泥早就嚇到了,靜靜站在一旁,此時聽了命令,綠蟻急忙去拿來戒尺。
“好好好,姑娘你打我,你罰我,只要你不趕我走就行!”囡雪見沈卻要戒尺,就是一喜。只要不趕她走就好!
沈卻輕嘆了一聲,道:“我知道你不願意走,我也捨不得你。”
她垂了眉眼,望着手中的戒尺。
然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掌心。
“啪”的一聲清響,沈卻白皙嬌嫩的掌心立刻紅腫了一大塊。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囡雪驚呼,急忙抱住沈卻的手,哭道:“姑娘,您打我,打我!奴婢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您是我的主子,奴婢不該背着您,將事情一股腦告訴先生。奴婢再也不敢了!”
“你們兩個把她拉開。”沈卻忍着掌心火辣辣的疼,說。
綠蟻和紅泥急忙過來將囡雪拉開。
沈卻看着囡雪說:“自古以來,刁奴總是被主子養壞的。你如今這樣,是我的過失。從未教導過你,是我的不對,我自罰。”
又是“啪”的一聲,沈卻又在自己掌心狠狠抽了一下子。
綠蟻和紅泥都驚了。
“姑娘……”綠蟻想勸,卻被沈卻的眼神擋回來。
沈卻悄悄咬住了唇,又狠狠朝着自己掌心抽了三下,嬌嫩的掌心紅腫一片,慘不忍睹。她呼了口氣,正色說:“這一次,我替你受罰。下一次,絕不姑息!”
囡雪磕頭,淚流滿面地謝恩。
沈卻這才將戒尺放下,她的眼睛也是紅了。
先生說的道理她都懂了,可是她發現自己還是做不到那般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