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53)重逢
回憶猝不及防,一涌而入。
好像還是昨天,他手指摩挲着她沾染着薄汗的額頭,把一個無限苦澀的吻堵在她的嘴裏,說:我不等你,你別等我。
她以為兩年的時間很長,但原來短得如同一個轉身,短得離別就如昨日。
冬日年光稀薄,空氣里一股清寒之氣。
兩人隔着這樣一段距離,遙遙對視,像是在判斷這一次相逢真的是久別重逢,還是僅僅又是夢裏一次不懷好意的吉光片羽。
過了許久,孟遙看到丁卓邁開腳步,向著自己走了過來。
模糊的一切漸漸清晰,又漸漸模糊,她微微側過頭,飛快地擦了一下眼角,然後看着視線里他身影越來越近,最後,立在了自己跟前。
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孟遙像是沒聽見他的生意,只看見他嘴唇開合,說:“……好久不見。”
視野之中,完完全全只剩下了他一人。
兩年半,他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變化。一樣硬朗的輪廓,一樣深邃的眉眼,讓時間沉澱出一種更成熟的味道。
孟遙喉嚨發梗,說不出話來。
丁卓也在看她,揣在大衣口袋裏的手微微顫抖着,難以平靜。
她剪短了頭髮,現在這個髮型比長發更襯她。還是和以前一樣白皙的皮膚,這是臉上有些倦色和病容。
她眼裏一點清澈的水光,看着他的時候,依然那樣的專註,沒有被時光改變分毫。
很多話想問,卻不知道從哪一句開始。他們的位置,還那樣嚴絲合縫地停留在原來的地方嗎?最後,他剋制住了自己想要伸手去擁抱她的衝動,先從最簡單的寒暄開始:“……什麼時候回來的?”
孟遙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臘月二十七。你呢?”
“比你早兩天。”
“美國那邊的交流結束了?”
“結束了。”
“回來還是在旦城醫大附屬醫院上班么?”
“嗯。”
丁卓微垂着眼,看着她,“你呢?還在香港?”
“嗯……”
寒風拂面,孟遙感冒還沒好透,一受涼,又咳嗽兩聲。
丁卓不由地向著她抬起捂嘴的左手看去,外套的衣袖滑下來,露出一截手臂,上面空空蕩蕩的。
“生病了?”
“沒事,小感冒。”
“前面有家咖啡館,要不去坐一會兒?”
孟遙頓了一下,搖了一下頭,“下次吧,趕着回去吃中飯了。”
她笑意很淡,幾分疏離,像是最初的最初,面對他提出的幫忙時的態度。
丁卓沉默下來。
時間的距離讓他變得畏首畏尾,如果依他所願,孟遙現在過得很好,他有什麼理由再去打攪?
孟遙也沉默着。
林正清說的話,還像是一根刺一樣地扎在她心裏。那樣的難受、不甘、耿耿於懷,可唯獨一點,兩年前和兩年後,依然沒變:她希望他過得很好,能跟她一樣,已經漸漸卸下來了那些不該由自己承受的負擔。
從來愛深緣淺,這樣一段,紅線一樣拴在手上,在時光里輾轉至今,恐怕也要到散落的時候了。
一陣風拂過,孟遙又咳嗽兩聲。
他不忍心看她在寒風裏受凍,只得說,“你現在回去嗎?”
孟遙點點頭。
“走吧,我送你。”
“不用了。”
“走吧,正好順利,我要過橋去辦事。”這理由,拙劣得連他自己也聽不下去。然而他也編不出更好的借口。暌違兩年半,匆匆一面卻是如此吝嗇。
孟遙頓了一下,默默地點了點頭。
兩個人過了橋,向著孟遙家慢慢走去。
沿路積雪讓人踩出泥窪,丁卓一路提醒她小心。兩人並肩同行,手肘碰到一起,又離開,碰到一起,又離開……有意或者無意,誰也不想去計較。
都沒說話,空氣里,呼出的小團小團的白汽,很快被風吹散。
短短一段路,很快走到盡頭。
孟遙停下腳步,沖他笑了一下,“我到啦。”
丁卓“嗯”了一聲,看着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
舊情舊緣,還有復燃的可能嗎?
他雙手在大衣口袋裏緊緊攥住,不管不顧的衝動和恪守承諾的理智兩相爭鬥,機會也許只是轉瞬,然而他卻躊躇不知怎樣選擇。
孟遙笑意漸漸地淡下來,伸出右手,沖他揮了一下,“那我進去了,不耽誤你時間了。”
她右手手腕上,一樣的空空蕩蕩。
丁卓瞬間冷靜下來,心裏也像是一下就空了。
片刻,他笑了一下,“趕緊進去,外面風大。”
孟遙點一點頭。
他斟酌着用詞,“……那你注意保暖。”
“嗯。”
他驟然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站在這兒還有什麼意義,然而還是忍不住,想多問上兩句,“什麼時候回香港?”
“初五吧。”
“從旦城直飛?”
孟遙搖搖頭,“不去旦城了,去羊城,去那裏處理點事情,再飛香港。”
丁卓靜了數秒,方說:“好。一路順風……不,不能說一路順風,一路平安。”
孟遙笑一笑,“……好,謝謝。”
丁卓直直站着,心裏一種鈍重的苦澀漸漸蔓延,“進去吧。”
最後一次,孟遙點點頭,雙手插/進衣袋,頓了一下,轉過身。
到門口,她把背在側面的包拉到面前,摸出鑰匙。插了幾次,沒插進鑰匙孔。
身後,一直沒響起腳步聲,丁卓還在那兒站着嗎?
她手指微微顫抖着,一眨眼,一滴眼淚落在了手背上。
她慌忙抬手去擦,然而委屈越積越深……
她不敢回頭去看,他站着或他已經離開,她都受不了。
她以為自己不能接受的是兩年半以後,兩人相忘於江湖,但其實她不能接受的事,兩人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若無其事的寒暄,好像之前那些痛苦又深愛的日子,都成了笑話。
“嚓”的一聲,鑰匙終於插/進去了。
不再給自己回頭或是不回頭的選項,她將鑰匙使勁一擰,打開了門。
“哐當”一聲,門合上了。
丁卓感覺自己也彷彿跟着震了一下。
過了許久,這道門像是這兩年半的時光,清楚地隔開了兩人。
他方才轉身,邁開腳步。
·
初五大早,孟遙就起床出發了。
歸來時帶的禮物卸盡,現在箱子裏只有她的幾件衣服,很是輕簡。
五小時動車到羊城,下車以後,她把東西先放去賓館,然後去珠寶店裏,把東西取了回來。
回到賓館,接到林正清電話,問她怎麼不經過旦城,跟他們夫妻小聚一次。
孟遙把手機開了免提,打開從店裏取回來的盒子,笑說,“香港那邊催得很緊,下次吧。”
林正清笑了笑,“下一次,就是三個人了。”
孟遙一怔,“你老婆懷孕了?”
“嗯——這幾天在跟我吵呢,我讓她暫時把貓送走,孩子生完了再接回來,她不肯。”
孟遙笑說:“那真是恭喜了,下回見面給你孩子封紅包。”
“你抓點緊吧,工作重要,個人的事也不能一點也不考慮……”林正清默了片刻,“既然……已經這樣了。”
孟遙垂下目光,手指摩挲着裝在盒子裏的珠串,“知道,再說吧。”
掛了電話。她把珠串拿起來,套上手腕。
前幾天,她走在路上的時候,腕上戴着的珠串突然跌下來,蹦蹦跳跳的,散落一地。她扔了懷裏抱着的文件,趕緊去撿,最後,有一半從排水口落進了下水道里。
她攥着僅剩一半的珠子,去找珠寶店。數目不夠,珠寶店就讓她選一些金銀轉運珠,穿在一起,重做一條。
現在的手鏈,是幾粒青金石,幾粒紅珊瑚,搭配些許銀制的串珠。
套在腕上,冰冰涼涼,就像是那晚黃昏,他給她戴上時一樣。
孟遙攥着手鏈,立在窗邊,看着外面靛青的天色。
那早已被自己拋在腦後的離別的痛苦,像飄在天際的暗雲,席捲而來。
第二天,抵達香港。
年前趕着回家,公寓裏抄抄揀揀,來不及收拾。
孟遙坐在鋪滿了衣服的床上,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重逢之後,她這麼長時間獨自一人在外衝鋒陷陣的堅強和決然,瞬間蕩然無存。她第一次感受到,原來自己的公寓這樣的寂靜。
中午,她煮了碗泡麵隨便將就一頓。
下午,窩在公寓裏處理文件。
一小時后,她摘下耳機,放了電腦,起身去倒水。這才發現手機被自己丟在了客廳,戴着耳機沒聽見,上面五六個未接來電,都是同一個號碼。
不知道誰打來的,怕是工作電話,孟遙趕緊回過去。
“喂”了一聲,那邊只是沉默。
然而,孟遙心裏意識到什麼。
靜了片刻,她方才出聲:“丁卓?”
“開門。”
孟遙心裏一咯噔,腦袋空白一瞬,這才反應過來,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她飛快從沙發上站起來,腿絆上茶几,疼得一激靈,也顧不上,幾步跑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立着丁卓。
孟遙呼吸一滯。
丁卓把電話揣進口袋,擠進門裏,不由分說,將她一把抱進懷裏,一轉身摁在門邊的牆上。
他手指冰涼,顫抖着捏着她下頷,低頭便吻下去。
他動作強勢粗暴,像是壓抑已久獵食的猛獸,“……抱歉,我得食言了……”
他狠狠咬着她的唇,最後一句話湮沒在兩人急促的呼吸之間。
“……我一直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