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44)戰爭

44.(44)戰爭

孟瑜護着姐姐:“媽!你說話怎麼這麼難聽!你怎麼不想一想,是因為誰的原因,姐才要向曼真姐低頭……”

“我辛辛苦苦把你倆拉扯大,你這話的意思是還要怪我?!”

“您這是道德綁架!”

……

一家子人,看似和和氣氣的表面之下,全是難以彌合的裂痕。

“別吵了。”

孟瑜張牙舞爪,王麗梅聲高氣足,兩人像是要把這輩子聽過的最難聽的話都砸到對方身上。

孟遙抬高聲音:“別吵了!”

孟瑜和王麗梅同時住了聲,呆愣地看了看孟遙。

孟遙一言未發,低着頭,向卧室走去。

頓了一下,孟瑜追進去。王麗梅別過臉,狠狠抹了抹眼淚。

卧室里沒開燈,孟遙坐在書桌前,整個人隱入晦暗之中。

孟瑜立在門口,腳步遲疑。她抬手打開了燈,緩緩走到孟遙身後,“姐,你先去洗澡換個衣服吧。”

“一會兒就去。”

孟瑜蹲下/身,握住孟遙放在膝蓋上的手,“姐,不管怎麼樣,我都是站在你這邊的。你上回跟我說,有些事普遍存在,但並不代表它一定是對的……”

“孟瑜,讓我靜一會兒吧。”

孟瑜怔了怔,站起身,“好……你趕緊換衣服,不要感冒了。”

她走出卧室,把門帶上。

孟遙緩緩抬眼。

窗外雨聲瀟瀟,世界都籠罩在一片密不透風的灰暗之中。

走了一路,還在原地。

像個亂纏的死結,開始就沒找到頭緒,後面越理就越亂。

孟遙拉開抽屜,把自己的日記從裏面翻出來。

硬殼的本子,紙張已經開始泛黃了。

孟遙抓住一沓紙的邊緣,用力一扯。沒一會兒,整本日記的紙張都被撕落下來。

孟遙轉身,又從抽屜里摸出一個打火機。

她拿了一張紙,點燃,往紙堆里一丟,火苗舔/舐着脆薄的紙頁,獵獵燃燒。

火焰跳動,映在孟遙眼中。

·

夜裏,雨稍停。

路燈歇在滴水的葉尖,空氣里霧氣浮動。

晚飯氣氛沉沉,大家各自沉默,除了陪外婆閑聊一會兒,幾乎都沒開口。

孟遙吃過飯,就直接出門去了。

她不想待在家裏,可也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一時之間,彷彿所有的地方都已不是歸處。

最後,她走上三道橋,手肘撐着濕潤的欄杆,看向下方。

小時候,跟着曼真學游泳,坐在岸邊,猶豫着不敢下水。

曼真在她身前游來游去,說,遙遙,你放心下來,我一定不會讓你出事的,水都不會讓你嗆一口!

她磨蹭半晌,總算伸出去了一隻腳。曼真將她手臂一拉,她頓時嚇得半死,伸手緊緊抱住曼真。片刻,她才發現自己正穩穩站着,近岸處水不過齊腰。

曼真哈哈大笑,遙遙,你膽子怎麼這麼小!

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麼現在想起來,還像是昨天剛發生過的。

孟遙弓着腰,將頭埋進臂間。

初中的時候,她第一次跟曼真發生爭執,是因為曼真跟一個男生約會,放了她鴿子,讓她大熱天在廣場上等了一個小時。她們冷戰了三天,之後,蘇欽德過來找她調解,讓她別跟曼真置氣,說曼真也在後悔,只是拉不下面子。她只得主動去找曼真複合,曼真承諾,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曼真說:遙遙,男朋友好了還能分,結了還能離,但我跟你,是一輩子的事。

在蘇曼真去世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孟遙很抗拒去回想這些往事。她覺得,只要把它們壓在心底,永不翻弄,總有一天,它們會跟悲傷一樣,隨着時間一起淡去。

但事實上,那些事兒還清晰刻在她腦中,無時或忘。

孟遙哽咽出聲。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始落了。

孟遙口袋裏手機一振。

丁卓打來的。

猶豫了一會兒,孟遙才將電話接起。

“在哪兒?”

孟遙愣了一下。

“我快到你家了,你在家?”

“你回來了?”

“孟瑜給我打了電話。”

孟遙沉默片刻,“我在三道橋。”

“等着,我馬上過來。”

沒一會兒,孟遙便看見橋那邊,路燈光下,橙黃色薄霧之中出現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到跟前,他鬆開手,手裏行李袋落在腳邊,他伸手,將孟遙緊緊抱進懷裏。

他發梢上雨水落在臉上,孟遙身體顫了一下。

呼吸之間,只有清苦的雨水的氣息。

丁卓手掌緊緊按在她背上,“為什麼不打電話告訴我?”

孟遙咬着唇,沒吭聲。

“兩個人的事,你打算一個人扛下來?”

手掌之下,她肩胛骨上似乎只有兩片薄薄的皮肉,這樣瘦,彷彿一抱就要沒了。

“既然都知道了,索性攤開說。咱們從頭到尾光明正大,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人。”

孟遙眼淚落了下來。

“別怕,好不好?這事兒我來處理,我去跟蘇家說。”

孟遙抓着他的衣襟,只是哽咽,一個字也沒法說出口。

過了片刻,丁卓鬆開她,“你沒帶着傘?別在這兒淋雨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後去趟蘇家。”

丁卓抓着她的手。

她站着原地,沒動。

丁卓低頭看她,“孟遙?”

孟遙頓了頓,這才邁開腳步。

到家門口,丁卓停下,“你進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別感冒了。”

孟遙點了點頭。

“別多想,凡事有我。”

他捏着她的手,用了幾分力道。

孟遙又點了點頭。

丁卓鬆開手,“進去吧。”

他看着孟遙掏出鑰匙開了門,轉身看他一眼,緊接着走進屋內,門緩緩合上,方才轉身,向著蘇家走去。

雨聲淅淅瀝瀝,屋頂上蓄積的雨水,順着屋檐,緩緩低落。

滴答,滴答。

“吱呀”一聲,蘇宅大門打開了。

蘇欽德看清來人,愣了一下,“小丁?”

“蘇叔叔。”

“怎麼傘都不打——趕緊進來。”

穿過院子,走到門口,燈光和一股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

蘇欽德給他找了雙拖鞋,丁卓放下行李袋,換鞋走進屋內。

陳素月坐在沙發上,手裏捏着一塊布,面前茶几上,擺了七八個相框。

聽見聲響,她抬頭看了看,也愣了一下。

“陳阿姨。”

陳素月趕緊起身,“過來坐,我給你泡茶——都濕透了吧,要不換身衣服……”

“阿姨,您別忙了,我說兩句話就走。”

陳素月一頓,又緩緩地坐下。

丁卓在她面前坐下,蘇欽德坐在陳素月身側。

丁卓往桌子上掃了一眼,果然,都是曼真的照片。

事到如今,無可隱瞞,丁卓開門見山,“叔叔,阿姨,我跟孟遙在一起了。”

陳素月呆愣了一下,旋即緊緊抿住唇。

“去年,十二月下旬的時候。”

蘇欽德看着他,神情凝重。

“和曼真在一起的時候,我跟孟遙幾乎沒有任何接觸……”

陳素月打斷他,“所以說,你倆是因為曼真的死,才開始接觸的?”

丁卓一怔。

陳素月立時紅了眼眶,“所以說,我們上回去旦城,喊你倆吃飯,還是在給你們創造機會?”

“阿姨……”

“我不想知道你倆怎麼認識的,反正我……”陳素月捂住嘴。

一時沉默。

陳素月靠着蘇欽德肩膀,輕聲哽咽,“你跟曼真這麼多年,我都是看在眼裏的。我一直覺得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們更登對的人了。你倆訂婚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高興。曼真從小到大的風風火火定不下來的性格,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氣……”

丁卓無聲嘆了口氣。

“那天,我們不在家,不然……不然也不至於……”

“阿姨,您別自責……”

“那你說,我該怪誰?誰也怪不了,我……我就心裏憋着一口氣,”陳素月以拳抵心,“…曼真才二十五歲啊,還這麼年輕……你說,我們該怎麼想?”

窗外雨聲沙沙,空氣沉悶,混合著陳素月壓抑的哭聲。

“小丁,曼真去世,我知道你心裏也不好受。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自己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怎麼過……你要是再找到合適的人,我們還有不祝福的道理?可誰都行,天地下好姑娘不計其數,為什麼這人就得是孟遙?你們這……你們這是要把我心剜出來啊……”陳素月抬頭看向丁卓,含淚的眼裏只有深深的悲痛,“曼真這才去了半年,屍骨未寒……你就這麼跟她最好的朋友……曼真泉下有知,怎麼得到安寧?”

走出蘇家,丁卓立在廊下。

他以為是一場硬仗,做好了硬碰硬的打算,但真正的交鋒,原來卻是殺人不見血的。

誰也沒錯,誰都有自己的道理。

可所有的“正確”和“道理”加在一起,卻顯得這事像一個巨大的錯誤。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咬在嘴裏點燃。他把打火機緊緊捏在手裏,那稜角硌着掌心皮肉,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他猛抽了一口煙,沉沉地吐出來。

遠處,雨霧中的小城黑壓壓如獸蟄伏,柳條河河水緩緩流淌,一點兒燈火墜入,即刻便被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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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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