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一更
第一更
“害怕么?”
麥考伊律師的語聲夾着呼吸,在昏暗光調里異常清晰。室內沒有開燈,光源只有窗外的太陽,而日光卻被隔壁的摩天高樓削去過半。
這是他匆忙挑選的藏身之處——位於寫字樓底層的一間辦公室,是他負責弗萊一案時臨時租用的,租約還差半周就要到期。他很清楚菲尼克斯家的手段,也知道他們終究會找到這裏來。只是他算準了在中心城區擁擠的人流中,他們應該不敢有太出格的動作,這也留給了他更多的、思考出路的時間。
他的手指扶着下巴,餘光看向坐在辦公桌上的佩妮。
女孩拒絕給以任何形式的回應。她小口地喘息着,細白的手攀在胸脯,把領口一拉再拉。她身上這件紅裙尺寸並不合適,色彩也過分飽脹鮮艷,彷彿只需絞擰衣擺,就會有黏稠的血汁溢出來。
麥考伊律師回過頭,她整個人瞬間僵住了,手也開始細微地抖索,把眼帘用力垂下。
看出她的緊張,麥考伊律師盡量放緩聲調:“我有一個獨生子,應該跟你年紀差不多大。”
佩妮漆黑的眼珠透過黑暗,摸索着找到他的方位,稚嫩的嗓音仍然綳得很硬:“我已經五歲了。”
“是么,看起來一點都不像。”麥考伊律師故意說,“那伊恩比你要小一點。”
“伊恩?”
“嗯,是我兒子的名字,伊恩萊斯.亞瑟.麥考伊。”
律師短暫地抬了抬嘴角,手指又回到臉上,這一次輕輕掐住鼻樑,掩去了皺眉的動作。
“我是佩妮。”女孩的表情稍稍鬆弛了,猶豫着說,“佩內洛普.唐。”
“很高興見到你。”他笑着說,“如果伊恩能見你一面,他也肯定會……”
佩妮盯着他的笑容,面色煞白,從桌邊跌了下去,飛快將自己蜷進桌底。
“你不要笑。你不要笑。”她喃喃地拚命重複說。
她所遇見的每一個笑容里都藏着弗蘭克的影子。這個影子長進了腦海,撕不破化不開,把體內所有恐懼驚慌的情緒挑動起來。
“好,我不笑。”
麥考伊律師離開了椅子,半蹲着身讓自己與佩妮視線持平。他耐心地等了一會,直到佩妮的抽氣聲歸於平順,方才緩慢地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小姑娘。如果不是你設法把地毯點燃,我不可能會發現你。”
她藏在桌下的暗角里低聲說:“謝謝。”
“現在,我需要你再勇敢一些。”他試探性地伸出手去,“還記得你家人的聯繫方式么?”
過了半晌,一隻扣成小拳頭的手交到他掌心,女孩的臉蒼白潤潔,畏怯地從桌下的陰影中抽出身來。
佩妮:“我記得我爸爸的電話號碼。”
她猶豫着又說:“布萊登不喜歡我叫他爸爸,他會不高興的。”
麥考伊律師記得步行街邊有個電話亭。他用圍巾遮住半張臉,脫下西裝外套給佩妮穿上,牽着她走下樓去。
環顧四周確認安全,律師加快腳步走出轉門,抬頭望向天光,一粒雨珠掉進他湛藍的眼睛。
直到濕氣穿進窗戶,菲恩才意識到下雨了。
他在菲尼克斯家的老宅二樓得到一個房間。大約是專門為他設計並保留的,色調素簡而冷淡,只擺着三五件必要傢具,跟這座房子其餘的部分格格不入,像是世界最外側獨立出來的個體。窗外長着一棵樹,一捧枝椏零零碎碎探進屋,床上積了超過一周的落葉,卻並沒人出手清掃。
因為他還沒有真正意義上地睡過覺。
這些日子以來,菲恩守着桌上方形的監視器,寸步不離。監視器里顯示的是朱諾房間的畫面,弗萊想讓他安心留在這裏,就必須讓他知道她還活着、怎樣活着。
屏幕上是一間單人病房。最開始的幾天,朱諾虛弱得無法站立行走,甚至撐坐起身都非常困難。菲恩看到她平躺在床上,眼仁在半斂的薄眼皮下方滾動,很快注意到屋角的攝像頭。她應該明白了這個攝像頭存在的意義,因為她輕輕眨了眨眼睛,枯萎的嘴唇慢慢向上拉起來,浮現一個細緻的微笑。
這是她給他的眼神,給他的微笑。因為她看着他、對他笑的時候,跟對旁人都不同。那是一種甜蜜柔軟的顏色,從她彎折的嘴角蓬放出來,儘管這個時候,他舌尖更多地嘗到了酸楚的滋味。
她的活動範圍被框定在狹窄無窗的病房內。菲恩沉默地注視着幾個護士忙進忙出,替她換藥,照料她一日三餐,每天給她注射一針看不出成分的混合液體——菲恩竭力讓自己不去考慮針管里裝的是什麼,只要她還能呼吸,還有心跳。
後來朱諾身上的傷口漸漸癒合,也恢復了一定氣力,時常下床走動,到離攝像頭最近的地方,仰頭對他絮絮說話。他每次都看得很認真,幾乎不允許自己瞬一下眼睛。
只有她回到床上歇息的時候,他才允許自己輕靠椅背,稍微閉一會兒眼,只是時間不長,又被噩夢驚醒。
這天,空中蒙起雨幕的那一刻,朱諾剛剛赤着腳走下床。
“菲恩。”日復一日相同的、仰起臉的姿勢,她一手扶着脖頸,講得格外輕快,“我在這裏……這裏很好。你不要擔心。”
菲恩不說話。
怎麼會好呢?
心臟瓣膜被鑽開了巨大的孔,裏面盛着那麼多無法剝離的疼痛,竟然沒有血流出來。他的掌心擦拂在心口,滿手溫暖乾燥。心在正常搏動着,沒有血流出來——多麼不可思議。
身體慢慢拳曲起來,他被這樣無力承受的疼痛壓彎了脊樑,一寸一寸遞出手去,用指尖隔着屏幕撫摩她的面孔。
一張找不到血色和生機的面孔,消瘦到皮膚下凜冽的骨型都隱約看得見。
怎麼會好呢?
“我知道我看上去沒那麼好。”
她說著,然後笑了。雖然聽不見他的回應,她還是笑了。笑容從唇邊起褶,一路折到眼梢的最末端。她似乎篤定了他在另一頭看着,聽着。只要她出聲,他便感受得到。
朱諾抬手想去按按額頭,寬大衣袖順勢滑到肘關節,纖細脆弱的小臂裸.露在外,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新舊針眼。
“這一回我可能真的撐不過去了。”她意識到這一點,迅速中止了未完成的動作,把手垂放身側,“沒能跟你一起離開鳳凰城,對不起。”
門從外扭開,兩名護士走進來,例行公事地為她注射針劑。她軟到了脊骨,懨懨地回退兩步,搖搖晃晃坐到床沿,像一張被揉皺的白紙。
“你後悔么?後悔遇見我,愛上我,讓我惹來這麼多麻煩。”
她的臉上湧起睏倦,音量輕得快要聽不見了,“如果沒有我,你可能已經帶着莉莉,從這個地方逃走了。”
不後悔。
他默不作聲,一雙薄唇劇烈抖顫,每一聲喘息都比前一聲更沉更重。
我不後悔。
“你應該不會後悔吧。”她說,“我也是。”
朱諾從床尾向後挪蹭,直到肩背碰到枕頭。她似乎疲憊極了,胸口低低起伏。
“我做過很多錯事,也做過一些壞事。如果上帝真的存在,他肯定特別厭惡我。
“所以他給我一個母親,給我一個朋友,再把她們都從我身邊奪走。最後他終於給了我一個你……我很慶幸,最後是你。”
她終於合眼睡去。
“你這個小女友真是有趣。”
弗萊半倚在門邊,見菲恩猛然回頭,便抬步向他走去。
“勞森監獄,有犯人看見她進了典獄長的辦公室。”弗萊說,將音節拖得很散,慢悠悠說,“我查了查她過去的行蹤,你猜我找到了什麼?”
他手往桌上一按,收回去時,桌面多了張朱諾走進紐約警局的圖片。
“她在調查我,你知道么?”他問。
弗萊沒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他是帶着冷笑走的。
門剛合上,又傳來敲門聲。
“菲恩先生。”管家帶來一個托盤,把上面的飯食擱在監視器邊。
菲恩一動不動,身體和視線都停在原處,停在畫面里她的面容上。
他凝視着她熟睡的模樣,忽而聽到一聲嘆息,粗糙喑啞,像是砂紙磨過肌膚的觸感。他還沒來得及反應,老人已經伸出枯瘦干皺的手,在他肩上輕輕撳了一下。
菲恩略一愣神。
朱諾的狀況急轉直下。
“好像從來沒跟你說過這句話。”
她扶着牆面,吃力地將目光伸進鏡頭,彷彿再多進一步,就能越過屏幕與他對視。聲音沒了重量,向上虛飄着,“現在不說,以後可能就沒機會了。”
她歪頭問:“你在看着,對不對?”
菲恩頷首。
朱諾輕笑了一下,開口說:“我愛你。”
我愛你。
他默念在心底,嘴唇無聲地貼上屏幕里她微微抬起的臉龐。
她的眼神驀然有了光彩。
“如果我消失了,一定是去了你心裏那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她一字一句說,“你可以把所有的情緒宣洩在那裏,什麼都不用顧忌。”
“我就在那兒等你。”她低聲道。
第三天,朱諾沒在監視器里出現。
菲恩也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