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修)
朱諾驅車利落拐過一個彎道,跟身後尖利刺耳的警笛聲霎時拉開距離。
不過十餘秒,後視鏡里重歸黑暗,兩輛妄圖死咬不放的警車徹底消失無蹤。
太慢了。她半翹着嘴角,頗有些漫不經心地想。
聽覺所及範圍內早已沒了其他車輛輪胎磨轉的動靜,朱諾撥觸開關將推助器調至最高馬力,極速穿行過十二街區,將周遭幢幢低矮闃黑的居民樓和更遠處撲朔的霓虹拋諸腦後。
一進入建築稀疏的近郊,後方突然有輛改裝賽車悄然撲了上來,暗調啞光車身關閉了全部燈光系統,隱匿着聲形蟄伏於黑暗中。
它緊咬着朱諾的車尾不放,似乎鐵了心想與她一較高低。
從後視鏡捕捉到轉瞬閃過的玻璃反光,朱諾興意闌珊地鬆開離合器切換擋位,踩下油門陡然提速,風馳電掣駛過一段較為寬敞的路段。旋即方向盤一搖整個車身側滑,輪胎上的粗糲花紋拖長痕迹形成了一道圓滑弧線,猛然偏離主幹道拐入路邊的窄街。
保時捷的行車軌跡在轉彎處滯澀了短暫一秒,終於放棄了追逐的打算。
不疾不緩地在橫斜棕展的巷道分岔間七轉八折,朱諾單手扶着方向盤神色悠然地行着車,時不時調移視線瞟上一眼車窗外深濃的夜色。
窄巷裏沒有路燈,前方的道途在刺白車燈的照射下愈發顯得虛茫不清,而四周景物又分外森暗可怖,猶同裹罩着一層霧障的迷宮。朱諾心下不動聲色地辨識着方向,經過一個岔口時霍地擰轉車頭——
車身不斷搖顫着顛下十餘級台階,吱呀作響地從側後方切入終點線。
揚聲器內即刻傳出比賽結果的通報,聲音嗡鳴着撼落降噪網的積灰,也震得她鼓膜一個勁兒地發癢。
鎂光燈搖搖晃晃掃過的地方,漸次有高亢的呼聲逐浪迭起。人潮急不可耐地向前涌動,劉易斯拚命擠上前來,雙手抓滿了鈔票,難掩興奮地拍打着她的車窗。
朱諾將車熄火,打開副駕駛一側的車門,劉易斯一腳跨進來,滿頭大汗地喘着氣。
他咧着嘴,隨便點了幾張紙幣揣進口袋:“我的抽成。”
“剩下的存到我的賬戶里。”朱諾說。她兀自盤算了一下目前賒欠的貸款,又想到書桌抽屜里十餘張被退還的支票,不由含義不明地長出一口氣。
劉易斯點着頭,一面將散鈔疊齊,一面轉臉問:
“去喝一杯?”
他指尖捻着張一百美元紙幣,對着車內燈光眯眼檢驗真偽,不急不緩說道,“今天酒吧有場格鬥比賽,菲恩——就是上回你見到的那個,挺英俊的男孩兒,他也會參加。”
朱諾的眼神閃了閃,還是沒說起兄弟會派對上發生的事。
“改天吧。”
餘光瞥向時鐘,她重新發動汽車,“今天晚上有姐妹會的入會儀式,聽說要給新成員佩戴徽章,還有穿裙子跳泳池的活動……無非就是那些年輕人喜歡的玩意兒,我也不是很明白。”
攔阻在車前的人們被即將開始的另一場比賽吸引,逐漸稀散讓出一道通路。劉易斯隨手將車門開了條縫,涼風夾着殘碎的冰雪倏然涌了進來。
他打了個噴嚏,緊接着揉起鼻子,笑着調侃:“二十三歲的小姑娘,說起話來像我外婆。”
“整個人生都在學校度過的,那都是年輕人。”
朱諾抬了抬眼帘,順口說道,“離開校園才算真正成年。”
她鬆開手剎,“我成年的稍微早了點兒。”
她高中肄業,帶着養母逃離暴戾成性的養父,後來養母去世,她的人生就此失去了所有目的與願景,僅靠最原始的本能驅動着、想盡一切辦法磕磕絆絆活了下去。
她對未來始終缺乏憧憬和規劃,現如今只想遵照艾薇的願望按部就班完成學業。就連申請加入姐妹會的念頭,也只不過源自於搬入宿舍樓時室友林賽的一句——“鳳凰城大學的女孩兒都以能加入貝塔姐妹會為榮”。
抵達姐妹會時,她正趕上佩戴胸章的儀式。
客廳里的林賽聽見門閂被拉開,循聲側目向門廊望去,看見朱諾正彎腰將雨傘放進傘筒。起身不期然與她眸光相對,朱諾便略微頷首示意。
林賽的視線忍不住在她臉上多駐留兩秒。朱諾的表情自始至終沒有太大變化,依舊像是對什麼都麻木不仁,無動於衷地環抱手臂站在門口,嘴角輕輕抿着,顯得有些冷淡。
一個月相處下來,林賽早就了解到她是獨善其身不多事的性格,因而也不急着打招呼,將徽章別在面前女孩的胸口,敷衍地說了聲:“歡迎你,我的姐妹。”
身後緊跟着響起一片零散疏落、此起彼伏的“歡迎”。巧克力色皮膚的女孩唯唯諾諾,像是忌憚着什麼,伸手按住金屬徽章,低着頭快步避到一邊。
隊尾排到了壁爐邊,朱諾向前走出兩步,忽地察覺到室內緊繃的氣氛——這與她構想中那一類喧鬧擁塞的“入會儀式”大相逕庭。
環視四周,她意外地看見有人坐在屋角一把扶手椅上,上身小幅度前傾,專註而筆直地凝望着她。
見她回視而來,對方唇角動了動,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然後起身向她走來。
菲恩換掉了昨天的黑襯衫,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鮮亮的翠色短上衣,看起來稍微有點兒不太合身。
朱諾略一晃神,交通燈派對上他半裸淋濕的場景趁機鑽入腦海。將被他體溫蒸熱的酒液捲入唇齒,辛辣溫潤一併吞咽進喉間,那滋味似乎還依依不捨地徜徉在舌根。
而這一次他穿了綠色——
她無端想起林賽的話:
“全面綠燈,想幹什麼都可以……”
身體突然毫無徵兆地一陣發熱,自下而上湧入心口,像是突然被壁爐里翻卷的火舌舔舐到了腳踝。
她下意識開口問:“你怎麼來了?”
他們只不過剛剛見了兩面,她卻憑空認定,他是來見她的。
林賽別胸章的手停在半空。
“我叫菲恩。”他在她面前站定,不知出於怎樣的目的,低聲強調道。
朱諾有些奇怪,但還是說:
“你好。”
她的聲音讓菲恩眼睫一跳,花了一會兒工夫平定心緒,抬起胳臂將手置於她眼前。貼身衣料之下,肌肉撐起的線條質感流暢而性感,清晰可見。
“這是我的號碼。”他掌心裏攤放着一塊寫有字跡的紙片——朱諾條件反射地接了過來。
菲恩緘默着,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做出進一步的動作。
與她指間肌膚相貼的一剎那,有段悅耳至極的旋律轟然響徹腦海——猶如溫熱海潮卷過一隅枯渴的荒沙,又像月光輕慢地淌入漆灰駁雜的磚石罅隙。他的呼吸近乎遲窒,然後渾身僵硬地轉過身。
在他背後,朱諾捕捉到他耳緣處一點不易察覺的淡紅。
“給我打電話吧。”
他微微側回頭,燈光打暈了鼻樑直挺的輪廓,平添幾分柔和,“如果我有空,我一定會接……如果我沒空,我也會接的。”
“好。”她停了一下,然後問,“還有事么?”
“沒事了。”
菲恩的尾音略有上揚,挑起一絲很輕淡的雀躍,“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是。”
朱諾隨意收起紙片,移開目光,“再見。”
“再見。”
他竭力剋制地說,隨後走向門廳。步伐很緩慢,卻穩健堅實。
直到門閂重新合上,室內如同被打破了密封罩,沉默的氛圍驟然鬆弛。交談聲三兩響起,等待授予姐妹會胸章的隊列也頃刻散亂。
時不時有一兩道視線掃向朱諾,她一一點頭回應,並不帶任何不自然的神色。
所有胸章發放完畢,林賽和大多數新成員一同留下繼續狂歡,朱諾則先一步回了寢室。夜很深了,她全身放鬆地脫下外套,又拿起菲恩的字條看了看。
不過巴掌大的紙片,上方是一串字母,拼讀成他的全名:奧蘭菲恩*·菲尼克斯。
下面手寫的數字很規整,字體折角削利,筆直排成一行。
她拿出手機,存下號碼。紙條被揉成一團,遠遠拋進廢紙簍。
順手打開大學郵箱,一封新郵件跳出來,標題寫着“社會再教育計劃新生集會”。
她粗略瀏覽了一下內容,將手機塞入枕間。
時至凌晨林賽才回來。她從信箱裏取出一封信,再三確認朱諾已然熟睡,便掀開窗帘一角,藉著銀薄一層月光細細展開讀了起來。
信紙質地考究,還拓印着“羅森監獄”幾個方正印刷體。然而下方字跡格外潦草,措辭含混不清,寫信的人受過的教育水平顯然不高。
林賽出奇地安靜,耐着性子往下看。讀着讀着,嘴唇陡然劇烈震顫,幾乎坐立不穩。
她捏緊了信紙,雙眼淚水充盈,睫毛膏在眼下洇濕一團濃黑。
林賽胡亂用手背抹乾淚水,表情忽而有了微妙的變化。她飛快收拾好信紙信封,一併鎖進保險箱,又蹲在廢紙簍前摸索了一會兒,找到那張寫有菲恩名字的紙團。
她避進走廊,小心翼翼地展平褶皺,對着紙片上的數字一個接一個輸入鍵盤。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她按下撥出鍵。
等了幾秒,電話被接起。
林賽音量放得極低:“菲恩?”
對面有一瞬間的遲疑:“你是誰?”
她答:
“我是林賽。”
半分鐘的緘默無聲,菲恩才復又開口:“林賽是誰?”
林賽說:“你的啦啦隊長。”
菲恩:“我的啦啦隊長?”
“我陪你去過紐約。”
對面沒有傳來任何迴音,她略加忖度,換了另外一番說辭,“我是朱諾的室友。”
菲恩問:
“什麼事?”
“你想讓朱諾做你的啦啦隊長么?”
她心中緊繃著一根弦,時刻留意着屋裏狀似安然睡着的朱諾,盡量用最輕細的聲音說,“橄欖球隊隊員可以對自己的啦啦隊長做任何事,你應該明白的。”
良久,菲恩說:
“……想。”
手機險些滑出掌心,林賽恍然意識到,滿手早已被汗水浸透。
她死死握住五指,力道沉到指甲的尖端都陷入手心:“我想要弗萊的聯繫方式。”
菲恩的語調霍然變了:
“他還在羅森監獄。”
“我們都知道他不會在那兒被關押太久了。”
林賽輕笑一聲,“庭審就在兩周以後,他可是個菲尼克斯,不是么?”
“……”
對面傳來嘶啞的粗喘聲,過不久,菲恩疲倦的嗓音再度響起,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下周三,到兄弟會來。”
“好。”林賽輕快地說,用冰涼失溫的拇指按壓起紅腫眼窩,“朱諾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