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修)

2.第二章(修)

翌日清晨,法學院第一場講座結束后,朱諾隨着人流離開禮堂。

隆冬初雪已然斷斷續續下了整夜,校區已然完全浸潤進潮寒的濕霧中,遠處水泥建築輪廓迷濛,色彩黯淡猶如鉛鑄。唯獨中央一棵冷杉黝黑強韌,在視野里構畫出清晰的肌骨線條,軀幹強韌硬直,頂風冒雪向上抽拔着樹尖。

樹冠近乎高聳入雲,針葉邊緣常年結凍着綴冰。

兩道通貫校區的橫縱窄路彙集於此,磚石勻質鋪陳在腳底,朱諾行至樹下停步,頭頂發隙間驀然微微一涼。

她下意識抬手,摸到一粒冰屑。

“壓在校區中心點上的冷杉樹由第一代菲尼克斯親手栽種,距今已經有兩百多年的歷史了。”

不久前的講座上,學生代表這樣介紹道。

菲尼克斯,世代居留鳳凰城的古老家族,作為大學的共同創辦者,佔據了三十分鐘冗長講座里將近一半的內容。這一代菲尼克斯夫婦依舊作為卓異的企業家、慈善家活躍在鳳凰城,兩人育有一雙子女,分別就任兄弟會、姐妹會的領袖。

最終朱諾能輾轉來到這裏,也多虧了“菲尼克斯社會再教育”項目。畢竟她曾被迫高中肄業,在紐約參加地下賽車活動時意外遭到逮捕,檔案里還封存着危害公共安全的前科記錄。

朱諾垂眼望向自己的手。手指修長僵白,右手食指下方與手背凹陷的淺窩之間,刺着一塊暈青紋身。圖案僅由幾個字母組成,她嘴唇不着痕迹地翕動,拼讀出一個名字——

“艾薇。”

自從艾薇死後,這雙手曾有半年沒再握過方向盤。當面臨的指控得到撤銷,她便一路藉助順風車從紐約來到了鳳凰城,又搭乘電車參加社會再教育項目的面試,直到追債公司千方百計找上門來,她才終於重新坐進了駕駛室。

幾人在路邊圍聚着抽煙。朱諾輕輕低頭,吻了吻指節上的那塊紋身。

回到宿舍,朱諾從門口的信箱裏取出幾封信,隨手將房門扣攏在身後。

室內只有窗外投射進來的薄淡光線,視野遍佈着喑啞噪點。她也沒開燈,扶着右側單人床慢慢坐下。地毯不算厚實,卻溫蓄着熱氣,綿軟的人造毛幾乎覆過了腳面。

不同於對面裝飾得鮮艷花哨的粉紅色床鋪,她這一側只有一床素色被枕,一個樣式簡單的大容量背包,幾件換洗衣服,和兩雙慢跑鞋。

來到鳳凰城數月,除去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她只添置了一件外套。參加地下賽車活動賺得的獎金一部分用以償還債務,另一部分定期寄給艾薇的父親唐納德。

她拿過不久前取來的幾封信件,逐一翻看着。有兩封蓋有“羅森監獄”的印章,收件人處印着她室友林賽的名字。

林賽尤其不喜歡別人碰動她的信件,甚至用一個小保險箱專門存放。朱諾想了想,起身把那兩封重新投回了信箱。

剩下的是一個小號牛皮紙袋,從紐約警署寄來。朱諾拆開封口,不出意料地找到了她上個禮拜寄給艾薇父親的支票。紙面上,金額一欄被紅色記號筆塗抹掩蓋,簽名處寫着一串字母——“下地獄吧,兇手”。

字跡堅硬,力透紙背。

這樣的回復她已經收到了不下十次,因而也不再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她將皺爛作廢的支票放進抽屜,換了身衣服去參加派對。

論文死線、考試、派對、姐妹會,她曾一度以為自己今生都不會和這些名詞有哪些交集。

艾薇將她拖出了泥潭,然後孤勇地踏入深淵。

朱諾知道,自己應當以她最想看到的方式活下去。

朱諾從沒參加過大學的周六派對,也對社交活動缺乏必要的興趣,充其量只是偶爾在劉易斯的酒吧里無關痛癢地小酌一杯。進入兄弟會的獨立房產之前,她被林賽以毋庸置疑的力道一把拉出了隊列。

“你怎麼穿了白色?”林賽眉心橫斜着兩道細紋,看上去頗為不快。她一身惹人注目的翠綠打扮,頸間淡白肌膚上繞有幾圈冷金圓環。

朱諾識趣地不加言語,沉默攤手等待着她的下文。

“你得從交通燈的三種顏色里選一種。”林賽解釋說,“紅色代表‘已經有主’或者‘保持單身’,黃.色代表‘接受一夜情’,綠色代表……”

她意味深長地歇了口氣,“‘全面綠燈’,意思是想幹什麼都可以。”

儘管林賽竭力向她推薦選擇一條鵝黃連身裙,朱諾仍舊謹慎地換上了一件紅色T恤。

——她想融入這些精力旺盛的女孩,可以為了加入姐妹會而接下“舔掉某人腹肌”的荒唐挑戰,但這並不代表她會樂於參與這些年輕人的一夜情遊戲。

“那就是菲恩。”

林賽將她帶進門后隨口說,“如果五分鐘以後你發現自己沒法搞定他,那就去找橄欖球隊的喬治吧——你會得到一個新的挑戰。”

朱諾順延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隔過醺然的酒汽和浮迷的樂聲,她看見了菲恩,進而微微一怔。

就在昨夜的酒吧里,她見過這個人。

他側臉的輪廓依舊修整挺拓,身穿純黑襯衫倚坐於客廳角落的單人沙發上,在充塞着鮮艷色彩的環境裏顯得尤為格格不入。有人遠遠走來打了聲招呼,還試圖把手搭上他的肩頭,然而立即被不着痕迹地側身避開。

他薄削的嘴角上翹着,笑意到頰骨處就已經戛然而止,淡灰色眼珠同時兼具着冷潤和燎灼,彷彿盛着一泓涼火。

他淡瞥了一眼對方。

那人識趣地離開后,菲恩的嘴唇翕合了兩下,好似無聲地嘟囔了一句什麼。

朱諾發誓那個口型是:“真難聽。”

他指的是什麼?

無暇顧及更多,她走上前。

菲恩轉過眼來,恰巧碰上她的視線。

他認出了她。

儘管他的面容依舊缺乏真正意義上的表情,目光也始終安定平靜,然而朱諾依舊沒來由地相信,他認出了她。

他們彼此視線交纏,好像一致達成了某種無聲的默契,沒有人試圖開口拆穿對方那份看上去頗為難以啟齒的“兼職”。

在劉易斯的酒吧里,她是地下車手,他是格鬥選手。而在兄弟會的別墅里,他們還是第一次見面。

“嗨。”朱諾穩了穩心神,試探性地起了聲,“菲尼克斯,對嗎?如你所見,我得到了個麻煩的任務。”

她覺得,斟酌醞釀了半天措辭才復又開口,“要是你能先讓我把一杯酒倒在你的……肚皮上,然後喝掉——那就再好不過了。”

菲恩不偏不倚地直望着她,目光呈現出一種無機質漆灰金屬的顏色,不帶分毫情緒和內容。

他只略微抿起了唇角,隨後再沒給出什麼其他反應,像是徹底忽視了她的請求。

如果你搞不定菲恩,就去找喬治吧。

林賽的叮囑在耳邊嗡響起來,朱諾長出一口氣,只好轉而問道,“你知道誰是喬治么?”

她本來沒指望迴音,可這回卻意外聽見菲恩出了聲。他嗓音低沉,還帶有種海鹽磨礪礁石的乾燥沙啞。

“嗯,我知道。”

菲恩向右前方伸出手臂,繼而桌台上粉紅色半透明的酒杯被他握緊,“找他有什麼事?”

他說著,指節分外靈活,次第剝開了襯衫上十餘粒紐扣。

爾後朱諾得以見到了他的腹肌——非常飽滿結實,也不過分誇張,光是看着就不難想像他蜜色肌膚柔韌的觸感和燒燙的熱度。

她覺得自己又要犯煙癮了。

“……沒事兒了。”她下意識地改口說。

低斂的眼睫動了動,他發出一聲輕細含混的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語:

“水蜜桃味兒的。”

朱諾:

“……什麼?”

“你的聲音。”

一剎那的遲疑過後,菲恩低聲說,“……是水蜜桃味兒的。”

下一秒,潘趣酒醺甜的香氣衝進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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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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