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17.第十七章

回程的車上,朱諾抿着嘴角,眼神穩定,懸入窗外。

她的側臉邊緣模糊,被街角一隅朦朧的光源勾亮了輪廓。

車窗半開着,冷風細銳,旋轉着撲面而來。朱諾的表情終於有了波動,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隨手搖上車窗。

“很冷么?”他傾側身體,試圖擋住縫隙里鑽進鑽出的風。

“還好。”

朱諾說著,鼻尖微紅,被她輕輕揉了兩下。

忽覺有人貼近身後,隨即猝不及防被他擁抱進懷裏。

他的心跳自紅涼耳尖的外側撞擊鼓膜,朱諾稍愣了一瞬。

“還冷么?”不久后,斜上方傳來他的聲音,鼻息細細纏纏地發著熱,逡巡在她濃密的發隙間。

她抬了抬唇角,想要展露笑意。可面部肌肉僵澀凝固,很難牽動。

“好多了。”她說。

菲恩挪開手,小幅向後避身。神情籠罩上一剎那間的迷懵,似乎仍沉浸在某種餘韻中。

窄路間的燈光零碎稀淡,搖搖晃晃結綴在樹梶枝梢。不摻分毫烘暖溫度,只帶來了熒透得幾近於無的光亮。

她披散的長發被光線燒得愈發濃黑,邊緣卻嵌合著虛虛絨絨的泛金色澤,發梢直硬地垂墜在肩胛處,看上去……很好聞。

這是屬於她的顏色,有種烤箱裏熱浪卷舐發酵麵包的焦甜氣味。

菲恩不自覺提起指尖,遲疑着試圖探觸,又慢慢收回了手。

“去我家住一晚么?”他低聲問。

“謝謝你。”

她聽起來很睏乏,“送我回宿舍吧。”

林賽在電話里突然提起信箱,一定不是巧合。

她收到的信件朱諾從不仔細翻看,只知道大多印有勞森監獄的標識。

她在電話亭外躊躇幾步,終於撥通了路德維希的號碼。

“林賽死了。”

朱諾率先說道,聲音里少有溫度,更缺乏飽滿的感情,“我認為是弗萊乾的。”

她不是一個情緒外露的人。艾薇出事的那一年,她甚至從未流淚。脫離警方的拘捕后,生活照例進行,不脫軌,也不不猶疑。

但她清楚悲傷是切實存在的,沉澱進看不見的地方如影隨形。彷彿心口向外輸送的不是鼓熱血液,而是苦腥澀口的藥劑。

窄小的封閉空間裏,她半蹲身體,將頭靠上玻璃。

“另一個線人向我彙報了這件事。”

路德維希告訴她,“林賽本來準備為溫迪一案出庭作證,在與當時在監獄關押候審的弗萊碰面后改變了主意。後來她不知說了什麼惹惱了他——弗萊接到一位霍恩警官的電話,說林賽闖入警局想要報警,並提到一位名叫羅拉的女孩。”

語聲稍歇,路德維希低低道:“至於林賽的死因……他拒絕透露。”

她的手微微一動,公用電話垂吊下來的橡膠線圈也跟着搖顫。

“‘白色死亡’是近期風靡全市的新型毒.品,過量吸食會使得皮膚變得蒼白透明、失去彈性,因此得名。”

聽她講述完人工湖邊發生的始末,路德維希語氣平直,“由於迄今為止出現的致死案例里,死者的嘴唇都開裂滲血,也被一些毒.販稱作‘上帝之吻’。”

思緒觸及林賽胳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與創口。

根據朱諾的了解,林賽連大.麻也很少沾。就算真的要自殺,也不會採用這樣的方式。

“林賽曾長期參與勞森監獄的社會服務計劃——她臨死前也提到了羅拉。”

“哦?”

“還有那位霍恩警官——我替菲奧娜送的包裹就是寄給他的。”

電話另一端,他呼吸均勻,伴隨着紙巾擦拭手指的雜音。

“知道了,我會處理。”

“你會處理?”朱諾短暫發怔,一時摸不透他的意思,“接下來,我……”

“你只負責向我傳達消息,不要輕舉妄動。”

路德維希的口吻板正,“也不要陷得太深。”

朱諾還想說什麼:“這件事……”

路德維希掛斷了。

話筒謹慎放回原處,朱諾推門走出電話亭。嘴裏灌滿了風,黏膜也像干皺着,齒舌間沒什麼味道。

宿舍里,林賽的衣裙鞋襪、零碎繁雜原封未動。她注視着對面空蕩蕩的床鋪,臉上不見任何冗贅表情。過了半分鐘,薄被拉蓋過頭頂。

枕下手機嗡響,是一條短訊,來自無法追蹤的陌生號碼。

*明天上午十點,姐妹會*

落款是規制的縮寫——F.P。

朱諾失眠了整夜。第二天早早起床,將一個淺層的、公式化的微笑凍在唇面,然後迫使自己如約前往。

客廳里三層吊燈滿開着,菲奧娜就兀立在光線織錯的中心。紅裙換了質料和款型,色澤鮮烈一如既往,尖利地扎進瞳孔。

朱諾第一次細緻地觀察到她的臉。

她很美,美得刻薄而又不近人情。或許因為那雙眼睛蒼翠得過於濃烈,面部線條被映襯得淺弱虛淡,只有當她稍稍合起眼帘,流潤的骨型弧廓才凸顯出來。

她轉過身,瞥見朱諾:

“你的室友死了,你不難過?”

朱諾默不作聲,看上去無動於衷。

顯然把她的沉默誤解為另一種涵義,菲奧娜咯咯笑着,柔順的發尖從耳後脫落,撲到肩頭。

“天哪,我喜歡這姑娘。”她輕快地說,綠眼霎時將朱諾絞緊,“你得見一個人。你以前肯定見過他,但沒有和他說過話。”

描述這個人的時候,她眼底凝集着狂熱的光。

霾雲翻盪,闊滿天際,有如深海游魚在水中滑躍,尾鰭撥出狹長波紋。

朱諾隔過玻璃望着陰沉的天色,強烈的不安擊撞內心。

接下來出現的人印證了這一份不安。

他淡金頭髮,站在客廳外的門廊邊緣,一手無節奏地輕敲着欄杆。身形比那段佈滿噪點的昏暗視頻里要頎長瘦削一些,也顯得更高。雙眸在燈光底下綠得發藍,臉上儘是放鬆的、甚至稱得上柔和的笑意。

“嗨。”他打了聲招呼。

朱諾挪轉目光。那雙嵌合在深凹眼窩裏的眼睛太過令人印象深刻,她幾乎只花了不到半秒鐘就想起了他是誰。

她霍地站直身體。

“我來這兒見菲。”

弗萊的語聲像絨線一樣輕質平和,“聽說你也在,就順便來見你一面。”

菲奧娜引領着他們,繞過幾雙宿醉不醒的男女,一路上了頂層閣樓。

弗萊的態度很古怪,比在庭審時顯得彬彬有禮。他略微躬身,替她們拉開房門。菲奧娜進屋時刻意錯開腳步,與他相隔半米匆匆擦過。不但缺少肢體接觸,連眼神交流也剋制着。

閣樓格局通亮,斜頂上開着天窗。窗外天色明敞透潔,穿過百葉簾的罅隙,往屋內漫透一點藍。

菲奧娜一手挽着裙角,室內鞋無聲無息,悄然擦蹭地板。她在屋裏兜轉半圈,順手撿起一本攤放的硬皮精裝書,低頭細細地讀。

“我看過‘社會再教育項目’替你抹去的原始資料。”

弗萊隨意抽來一把扶手椅,示意朱諾就座,“你是個賽車手——地下賽車手。”

她沒有動,面無表情站在窗前,貼近門口的位置。

“對。”

扶手椅後方,弗萊的手臂撐住椅背,背脊拱起來,像只舒展身體的貓科動物:

“背着債。”

朱諾點頭。

“很多。”

他歪了歪頭。

“這一點很有趣:紐約城裏,你有個警察朋友——艾薇·唐納德,後來自殺了。”

心臟搏動失去了平緩而規律的節奏。她咬緊牙關,齒根頂壓到酸麻,不讓對方洞悉端倪。

“她不是我的朋友。”

朱諾的嘴角輕抬了一下,又很快恢復原狀,“一個賭徒怎麼會和條子成為朋友?”

“可是和她一起回到紐約,你就不再賭了。”

弗萊的后脊壓得更低,臉則高仰着,“這是為什麼?”

“她能為我的賽車活動提供保護,條件是不再下注。”

喉嚨發苦,表情卻麻木,“她想讓我成為一個好人,到死都想。”

他語氣里重新現出興味:“你是么?”

朱諾不說話。

數秒鐘的光景,似乎被無形之中瘋狂地拉長。

“這句話很容易冒犯我。”她選擇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

“你的室友死了。菲說你看過錄像。”

弗萊唇邊掛着笑,幅度很小,不易察覺,“不難過?”

他的提問有種奇異的韻節。朱諾逐漸適應,呼吸也順暢起來。

“既然你了解我的過去,應該也知道我的行為準則。”

她答得分外迅速,“與我無關。”

弗萊唇邊的笑意加深了。笑紋向上橫展,蜿伸到眼窩。

“就連菲恩,也與你無關?”

他問得直截了當,朱諾面色稍變,意識到弗萊看出了她的謹慎推拒。

而他並不欣賞這一點。

閣樓內角的躺椅上,菲奧娜也把手裏胡亂翻查的書棄置一旁,托腮等待着她的答覆。

內心數十個念頭角力撕搏,她半張開口,卻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然後,一句話毫無徵兆,從心口滑出咽喉。

“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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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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