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第十二章

12.第十二章

直到陪審團進行第一次集體會議的那天,她才又一次見到菲恩。

他比以往更沉默了,下頜略收,低着頭翻看卷宗。每翻一頁,指節總會不自然地蜷縮一下。為了不錯過任何細節,朱諾眯起眼睛,很快捕捉到幾塊陳舊的瘀腫,和一些不均勻的細小挫傷。

十三個陪審員面面相覷,會議室里鴉雀無聲。

“實在沒什麼可討論的,你們怎麼想?”

終於有人打破沉寂。他中等個頭,棕色頭髮,髮根顏色稍深。儘管響應者寥寥無幾,他仍舊坐直身體,清清喉嚨繼續了下去,“大家都互相認識,對吧?這裏頭沒一個人會判弗萊有罪,我們彼此都清楚。”

他的側前方,一個捲髮姑娘迅速掃了一眼身邊的菲恩,小聲嘟囔:

“更別提這兒還有個小菲尼克斯了。”

菲恩不說話,眼帘墜得更低。

真是場鬧劇。刷卡進屋時,朱諾忍不住想。

作為鳳凰城最古老的家族,菲尼克斯的勢力似乎已經滲透進司法系統。看得出,檢察官並非不了解整個陪審團都與菲尼克斯家牽纏不清——可他無力阻止,或者無意阻止。

路德維希又在這場庭審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朱諾並不清楚。弗萊與艾薇的死到底有着怎樣的聯繫,也不甚明晰。但她必須一探究竟,無論是出於對艾薇的感情和責任,還是為了從心底熱出來、經久尚存的那一份正義。

踏入房間,正要回頭落鎖,門框忽而被人以手撐住。

“你看見了么?”

他的呼吸和嗓音一起出現在耳廓,癢燙迴轉,頑固地不散去,“那張照片。”

朱諾知道他指的是什麼。腦中閃過千百個念頭,話到嘴邊一澀,出乎意料地說:

“……看見了。”

菲恩聽起來有些不一樣。具體改變在哪裏,她又說不上來。

有點慌。這很難得。

她算不上對一切都遊刃有餘,卻也有很長時間沒像現在這樣緊張了。

門頁夾出一隅陰影。而他太高,陰影只及胸口。

“你不想問我些什麼?”

朱諾回過半張臉,目光向下滑落,沒有看他。邊角地毯積矇著塵灰,鮮辣的紅色早已褪淡,像是一片枯葉染黃,扁薄地蜷曲着。

菲恩的嗓音喑沉,帶有奇異錯落的韻節。

“那是我母親。”

他低聲說,“我還住在鳳凰城,就是為了知道她葬在哪裏。”

朱諾張了張口。她想發聲,至少用一個模糊的氣音表達她正在聆聽。

而到最後,她也沒能順暢地吐露一個音節。

空氣很靜,靜到她開始覺得,連自己的鼻息也嘈雜得難以忍受。

他終於說:

“你不關心。”

房門擦着她的肩膊闔攏,喀地一聲,從容穩定。

狹長走廊里,他留下一句:

“晚安,朱諾。”

朱諾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轉身朝里走。

從房間內窗向外遠望,滿眼儘是磁藍的天光,即將熄滅在夜色邊緣。

她找到酒店的便簽簿,用圓珠筆寫下:

奧蘭菲恩·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家族私生子

橄欖球隊四分衛、隊長

疑似患有神經類疾病

不知道母親下葬的地方

筆尖稍頓,在第五行字最末端,謹慎地打上了一個問號。

不可思議。

如果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母親墓地的位置,那麼又是誰在隱瞞這個秘密?

這件事,又為什麼是個秘密?

晚些時候,法警將她帶去一間窄小的會客室。

麥考伊律師正等待着她。

“我查證了你說的話。”

他神態依舊矜冷,而先前微妙的距離感卻幾乎不見了,“你是對的,這次的十三名陪審員中,有十二人都是菲尼克斯家慈善項目的受益者——還有一位是被告同父異母的親兄弟。”

這在意料之中。朱諾的反應很平淡,點頭說:

“這場官司你們贏定了。”

“按照常理而言,陪審團不得選用被告的直接關係人。”

麥考伊律師說道,“奇怪的是,檢察官一方沒有提出任何撤換陪審員的請求。”

朱諾忽然笑了起來。

不是譏誚,也絕非諷刺。一瞥即逝,像是某種錯覺。

她問道:“律師先生,你久居在鳳凰城么?”

“這是我第一次接受菲尼克斯家族的聘請。”即便疑惑於她突如其來的提問,他也很快給出答案。

“這兒是鳳凰城,他們是菲尼克斯。”

朱諾對他說,“幾個月前我剛來到這兒,有人對我說了這句話。現在我才開始明白他的意思。”

律師的表情紋絲不動,眼神卻不再穩固。

不置可否地輕側一下頭,他順勢移轉話鋒:

“接下來,我們需要談談你與檢察官的交易。”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陪審團的構成,這個話題也就沒什麼談及的必要了。”

朱諾看着他的眼睛,咬字很清楚,不帶連音,“檢察官無非想知道陪審員們私下討論了什麼。”

她淺淺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我會如實告訴他:什麼也沒有。”

接下來的幾次陪審團集體討論無不以沉默告終。陪審員之間不再交談,連視線也刻意相互躲避。

朱諾與檢察官見了幾次面。對方的模樣愈發疲倦,眼下淡淡的暈青也逐漸加深。這份疲倦大張旗鼓地顯露着,彷彿與一切都有關。

他帶來了路德維希的口信:

接近菲尼克斯家族,菲恩是至關重要的突破口。

“我需要知道路德維希的立場。”

朱諾站在門口,驀然回頭,措辭前所未有地謹嚴,“我相信國際刑警組織調查過菲恩——我需要知道,我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他。”

檢察官本在整理桌面上散落的文件,聞言停下手。衣領翻起褶皺,擋住他猛然收緊的下頜。

“我們認為奧蘭菲恩,”他話音稍歇,抬眼看她,“也是菲尼克斯的受害者之一。”

朱諾一愣,下意識調轉腳步,坐回靠椅。

檢察官回憶着細節,告訴她:“他的母親叫莉莉·柯蒂斯,失蹤時尚未成年。”

朱諾不自覺脫口而出:“未成年?”

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檢察官滯了一瞬,才接著說:

“她生育時只有十三歲。”

舌面上塌着一層鐵屑般的腥銹味。

朱諾突然無法維持表情,嘴角綳死,肌肉卻不着痕迹地顫動。

“她在誕下菲恩后得到允許,搬離了菲尼克斯的豪宅,與菲恩一同住在花園裏六年。”

檢察官敘述着,語調的最後一點波瀾也被慢慢抹平,“後來弗萊將她帶進了自己的地牢……至於菲恩經歷過什麼,目睹過什麼,沒人能夠確定。”

會客室的燈光刺白扎眼,晃得她目中一陣霧氣。

“為什麼不起訴他們?”用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知道她將得到怎樣的答案。這個問題像是直接從胸口仰沖而來,逕自在唇邊澌流出去,不給任何思慮的時間。

“找不到證據。”

檢察官嘆口氣,眼角向下耷着,“這些是菲恩在受害者互助會上的自白,本身不可能作為證據在庭上出示——我相信他也不願出庭作證。”

朱諾半閉着眼,眼皮沉重地扣下來,遮去天花板上漫射的一線光。

她曾偶然行至光明中的一隅暗角,踏進陰影匍匐前進,便以為自己早已歷遍世間全部的醜惡淤濁。

可他一直活在黑夜裏,睜着眼,嘴唇翕動,連吶喊的聲音都被掩去。他在泥潭溺陷,裹足不前。

她在菲恩門前駐步停足,屏息等了許久,側耳傾聽着每一絲微弱的聲響。

他的呼吸近了又遠,除此之外,再沒別的聲音。就連這輕細均勻的吐息,也很快咽滅了。

隔天晌午,弗萊一案正式開庭審理。

載有陪審員的警車在法院門前停成一行,規避從勞森監獄駛來的押解車。車門自外側開啟,走下一個瘦高的人影。

“菲尼克斯先生,菲尼克斯先生!”

記者們守候多時,此刻一擁而上,將話筒塞向所有可見的縫隙,“你對本次庭審結果有怎樣的預期?”

“我將被當庭釋放,這一點確鑿無疑。”

腔調近乎奇異的平靜,弗萊鬆開話筒,向右望去,“我有最頂尖的律師團隊,和……”

朱諾坐在警車上,看着人潮圍簇的方向,驀然與他目光相錯。弗萊面貌隱匿在背光的陰翳中,碧綠的眼鋒卻冷亮得悚人,猶如一塊磨滿稜角的翡翠。就連他的聲音也是濃墨重彩的,像是狠戾地一把攫住脖頸,強迫你牢牢記住他。

他始終沒有說完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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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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