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妖〇八章
七天後的一個晴朗早晨,陶司南照例在醫院的小花園裏走了一圈,手裏捧着孩子送他的花朵。
小男孩說:“大哥哥笑起來真好看,比朵朵採的花還要好看。”
名叫朵朵的女孩不高興地一跺腳,嘴巴一癟就要哭。
小男孩急了,慌慌張張地說:“本來就是嘛,大哥哥那麼好看,哪裏是幾朵野花能比的。朵朵你別不講理啊,人家還當我欺負你了呢。”
朵朵哇的一聲哭出來,大喊道:“你就欺負我了!你就欺負我了!我要告訴我爸爸去!”
陶司南無奈地抓過朵朵扒在他腿上的肉爪子,心道小小年紀也會虛張聲勢,那肉爪子抓這麼用力,哪裏像是要去找爸爸。
他在自己腰間摸索了兩下,什麼也沒撈到。
朵朵帶着哭音道:“大哥哥你在找朵朵聰明的腦袋瓜嗎?在這裏!”
說完,陶司南就感受到掌心多了毛茸茸的暖意,正是朵朵柔軟細膩的頭髮。他暗道手感不錯,忍不住輕輕摩挲起來……難怪他哥也總喜歡揉他的腦袋,原來大家都是隱性毛絨控。
陶司南誇讚道:“朵朵真聰明,又聰明又漂亮,跟這束花一樣漂亮呢。”
朵朵頓時破涕為笑。
陶司南卻又說:“當然了,比起大哥哥我還是差了點。”
朵朵:“……”QWQ
陶司南看不到朵朵的表情,但是想也知道那張肥肥嫩嫩的臉上一定掛着憨態可掬的憋屈模樣。陶司南忍着笑意嚴肅道:“做人要誠實,知道嗎?”
朵朵下意識地點點頭,她身旁的小男孩驚呆了,他人生第一次如此強烈的感受到什麼是看臉的時代,什麼叫差別對待。
陶司南岔開話題問:“小花很精神嘛,謝謝朵朵,大哥哥很喜歡。”
朵朵挺了挺胸脯,自豪道:“朵朵知道!這個小花叫做櫻草,不過朵朵姥姥老家那裏都喊它報春花。它們還有一個特別特別浪漫的花語——除你之外,別無他愛。才不是什麼路邊野花!”
“哦哦。”陶司南配合道,“朵朵懂得真多。”
小男孩乾巴巴地說:“什麼狗屁花語,你小心別被人用一把野花就騙到山溝溝里。”
朵朵跺腳,“我要告訴爸爸你說髒話!”
然後朵朵的爸爸就來了,還說小男孩說得對,花語是什麼,能當飯吃嗎?
朵朵哭着被她老爸抱回房。
臨走前,朵朵爸爸問陶司南需不需要幫忙,陶司南沖他搖了搖手裏的櫻草,就差拍着胸脯保證自己還能看得到,不需要太過擔心。他顯擺似的說:“今天的小花是紫色的,對不對?”
朵朵大叫不對,裏面還藏了一朵黃色的,可漂亮了。
陶司南擺擺手,率先朝住院部的方向走去。一群保鏢消無聲息的護在他周圍,好似不存在。
等他小心地摸索回到病房,恰好醫生過來查房,醫生慈愛道:“有沒有哪裏不舒服?有任何反常都要告訴阿姨知道嗎?”
陶司南乖巧地點頭稱是。
醫生檢查完基本指標,她安排道:“中午吃過飯我們先查一查眼底,另外的我們等檢查報告出來再說,問題不大。”
護士也安慰陶司南不要害怕,很多病人其實都是被自己嚇死的,所以心態很重要。還說陶司南五天前剛剛經歷了一場心臟搭橋手術,手術非常成功呢。大難不死,他一定會有後福的。
陶司南笑彎了眼,準確地朝護士的方向點頭道謝,完全看不出來他其實幾近失明,只能看到半米之內模模糊糊的某些輪廓和大概的色彩。
這時候,顧八突然闖進病房,大呼道:“二少二少!老大醒了!”
七天!整整過去七天了!
陶司南猛然彈起,毫不遲疑地朝房門口走去,然而由於他畢竟不能清楚地視物,身體也異常虛弱,他走得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彷彿下一秒就要摔倒。
顧八見了心疼不已,跑過去一把將人扶住。
顧八還記得那天夜裏,他和馮七幾個人急的上火,距離老大二少人間蒸發已經整整過去兩天一夜,而他們搜尋不到一點有用的訊息。
在這緊要關頭,偏偏全球爆發出驚天動地的災禍,天災和**一齊上陣,簡直就像預言中的世界末日。
劫後餘生的人們回憶當時發生的一切,許多人紛紛表示在“末日”當天,他們仰望天空時看到了金色的大獅子在騰雲奔馳,獅子跑過的地方有流星劃過天際,美得如夢似幻。
後來經過以訛傳訛,這場以鯰魚變異食人為標誌的事件,最終以“流星末日”的學名載入史冊。
陶司南和孫西嶺就是在那天深夜被人發現的,兩人渾身是血的倒在醫院門口,還好是孫氏旗下的正規四甲醫院,要是倆人被扔在某個犄角疙瘩里的黑診所……顧八按住心臟直喘粗氣,他簡直沒法想像。
說起心臟,顧八忍不住瞅了陶司南一眼。他家二少年年做健康體檢,身體從來都是棒棒的,怎麼突然就心臟不好了?眼睛也看不見了?
問他發生了什麼,陶司南並不是會撒謊的人,他就是支吾着不肯說。
顧八將滿腹疑慮安奈住,看顧着陶司南來到一牆之隔的孫西嶺的病房。
病房十分豪華,醫生陣容也十分強大,只是每一個人都板着張臉低聲說著專業術語,平白給偌大的房間增添幾分壓抑和沉鬱。
顧八小聲問馮七情況如何。
馮七面上還帶着幾分不可思議,他說孫西嶺失憶了。
說完他看了陶司南一眼,就見陶司南一手扶着門框並沒有走進來,臉上混合著希冀、喜悅、害怕、落寞等等,糅合成為相當複雜的一個表情,沒來由的讓他心臟一揪。
馮七罵了一句髒話,自言自語道:“難道心臟病也會傳染?”
顧八顧沒聽清楚,直問馮七說啥,又問老大他怎麼樣了。
專家們初步查看下來,孫西嶺並沒有什麼大礙,只是缺失了“流星末日”當天的記憶。而這個病症,對於全世界人民來說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多少人在“流星默然”中失去了手,失去了腿,失去了親人和朋友,甚至於失去生命……失去記憶算什麼?
本着孫西嶺是他們的頂頭上司和衣食父母,專家們謙恭的表示他們回去商討研究一下診療方案,一會兒下午就給孫西嶺安排具體的檢查項目。
呼啦啦的一群人從陶司南身前走過,陶司南沒有理會那些若有似無打量的目光,他的全副身心都被病床上的那人牽動。
孫西嶺半坐起來,用手指揉着自己的太陽穴,看起來有些煩躁。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把幾人嚇得不輕,他用公事公辦的口吻說:“岳相霖呢?M國的會議怎麼樣了?”
難道不應該先問二少的情況?!
孫西嶺得不到回答,於是抬頭看着馮七顧八又問了一遍:“怎麼回事?說。”
顧八轉過頭瞅瞅陶司南,陶司南已經臉色煞白,搭配着他一身白色的病號服,看起來跟個鬼似的蒼白又縹緲。
顧八不忍心多看,別過頭去朝孫西嶺道:“老大,二少他……”
孫西嶺皺眉:“二少?閔承修?如果是要給他的電影拉投資和贊助,告訴他必須走正規流程。”
顧八根本不敢回頭看陶司南,只能支支吾吾地說:“岳哥……岳哥還在M國處理會議後續事情,老大您有什麼事情不記得了等岳哥回來問他吧。”
顧八想說,近半個月來,他和馮七兩個人尋找二少的時間都不夠,哪還有精力去了解什麼M國會議?他老大記不得了也完全可以理解,因為他的心思也完全不在那個無關緊要的會議上。
“我知道了。”孫西嶺眉宇間有着難以掩藏的疲憊,他示意顧八看門口,問道,“那位是?”
從前是狗男男虐單身狗,此刻是狗血失憶虐玻璃心,顧八實在被虐得受不了,他一聲招呼都不打就飛快地奪門而出,把所有問題留給了馮七。
馮七就比顧八看開許多,他淡定地反問:“老大您忘了,這位是陶司南。”
但是陶司南是誰,馮七沒有提示下去,留給孫西嶺無限發揮餘地。
孫西嶺乍看過去,只覺得大腦里難受得慌,他最終把這種難受歸咎於頭部受傷的後遺症。
再細細打量陶司南,雪白的病號服里空空蕩蕩,可見少年瘦弱的讓人心疼,再加上他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色,孱弱與純白奇異地融合成屬於少年的獨特氣質,讓孫西嶺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孫西嶺驀地生出一股空虛之感,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他身邊遊離,而他想要抓住,卻又怎樣都抓不住。
孫西嶺厭惡這種失控的感覺,連帶着對少年也失去耐心,他說:“陶先生是病友嗎?你站在這裏很久了,回去吧。”
話一出口,孫西嶺頓時覺得後悔,他怎麼能用如此冷硬的語氣對一個少年下逐客令?沒看到那少年臉色更加蒼白,眼眶都泛紅了?
孫西嶺下意識地將聲音放輕緩,臉部肌肉也不似之前僵硬,他試圖勾起嘴角,說道:“你離開病房太久,對你身體不好,你的家人看不到你也會擔心的。”
陶司南默不作聲地抹了把眼淚,吸吸鼻子道:“我沒有家人了。”
“抱歉。”孫西嶺皺眉,“不如這樣,今天你先回房,過幾天換我去看望你,這樣可以嗎?”
孫西嶺為自己婆婆媽媽的一番話震驚不已,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特別信任眼前的少年,完全沒有思考過少年是不是誰派來的別有用心的人。
馮七也忍不住嘆氣,若說孫西嶺對陶司南情深義重是真愛,又怎麼會將人忘得一乾二淨那麼徹底;若說孫西嶺對陶司南虛情假意逢場作戲,可他即使失憶,也對陶司南是獨一無二的。
這兩人走到今天這一步,究竟是造了什麼孽哦。
他說:“二少,我先送您回房吧,畢竟您剛剛做完手術,還是卧床靜養比較好。”
陶司南和馮七離開后,孫西嶺狠狠地握了一下拳頭,他內心是少有的煩躁,總覺得有什麼十分重要的事情被他遺忘在身後。
陶司南回到自己的病房,姚林梅正在房間裏等他。
姚林梅直言不諱道:“聽說孫西嶺失憶了,什麼都沒忘記單單就忘了你?”
陶司南心口劇痛,險些一口老血噴出來。
姚林梅看陶司南的神情就知道事情八-九不離十,她分析道:“其實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也是有跡可循的。”
姚林梅的意思是,神明與科技是截然不同的兩股力量,就像被一分為二的兩座冰山,也許它們不知道各自將要到達的遠方,但可以確定的是,它們將不再相遇,更不可能重新恢復成一座冰山。
而本世界的走向是科技,神明將徹底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中。那些不科學的、非自然的力量已然隨着須彌之眼的回歸而消失不見。
陶司南徹徹底底成為一個普通人,他再也看不見飄在半空中的批命,甚至沒有了過人的耳力目力記憶力、以及爆發力。但是他作為非人類時留下的印記卻是要被抹去的,被世界法則和秩序毫不留情地抹去,孫西嶺的記憶就是要被抹去的其中之一。
換句話說,孫西嶺丟失的不是近幾日的記憶,而是關於初見鏡靈陶司南那一刻起的所有記憶。
陶司南委屈道:“那也不對啊,馮七顧八不就認得我么。”
姚林梅不負責任道:“也許須彌之眼業務繁忙,他倆還在被清除記憶的路上排着長隊。”
陶司南:“……”ε(┬┬﹏┬┬)3
姚林梅忙擺手補救道:“你先別難過,我也是猜測而已,說不定孫西嶺睡一覺起來睜開眼睛就記起你了呢。”
陶司南哭喪着臉,顯然不相信姚林梅安慰的說辭。
“好吧。”姚林梅又問,“如果你哥一直想不起你,那你怎麼辦?”
她也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最初,她的確起了小心思,一個人長長久久的活在世上無疑是孤獨寂寞的,姚林梅救下陶司南的目的,就是想要將他留作夥伴。
事到如今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預設,她不再需要誰的陪伴,如今她希望陶司南不要慫,大膽地跟孫西嶺在一起。
陶司南粲然一笑,說:“不管他記不記得我,我都是要離開的。”其實他哥失憶了反倒更好,不必承受第二次的生離死別——他的身體,他能夠感覺到,已經即將走到油盡燈枯的一刻。
姚林梅皺眉,怒其不爭道:“你慫什麼呢!那麼大的劫難你們都一起撐過去了,難道還怕小小的失憶?還是你擔心孫西嶺嫌棄你眼神不好?他敢!”
何止眼神不好,他幾乎是看不見的。
再多的悲傷與難過,講給他人聽,不過是個故事。陶司南苦笑着搖頭,內心打定主意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哥就像一把傘,堅硬的部分化作傘柄和傘骨,柔軟的部分則成了傘面。說不出哪一部分更加重要,也不必比較出來……只是這樣的孫西嶺,才能鑄造出獨獨屬於陶司南的炫目的象牙塔,為他遮風擋雨,寵得他無法無天。
他哥是那樣那樣的好,如果他們註定要分離,那麼他寧可放棄短暫的歡愉,也想要他哥免受任何傷害。
陶司南眨巴眨巴眼睛,眼中沒有絲毫空洞反而神采飛揚,他小聲道:“姚姐,你幫我個忙唄……”
……
孫西嶺醒來的第三天,他處理完由“流星末日”導致的各項緊急事件,身心一放鬆下來,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個蒼白病弱的身影,正是前天初次見面卻異常眼熟的少年。
他想起了前天向少年做出的承諾,於是沒有驚動任何人,他來到了少年的病房門口。
篤篤篤。
沒有回應。
他再敲,篤篤篤。
還是沒有回應。
孫西嶺掛在嘴角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綳直了嘴角邁開大長腿,轉眼就走到醫護人員的值班室。他問值班的護士道:“301房間的病人呢?”
小護士都不用查記錄就知道說的是誰,陶司南過人的容貌就是最好的記錄。她立即回道:“您說小陶先生?他今天一大早就出院了。”
小護士滿臉沉痛和傷感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小陶先生的手術明明非常成功,一開始檢查也都顯示痊癒的,但是……但是病情怎麼就突然惡化了呢。”
孫西嶺心中倏地一緊,他本打算細細的詢問,少年生的什麼病、沒有痊癒為什麼不繼續治療、誰來接他出院的、他往哪裏去了……然而岳相霖的來到將他所有的疑問都堵回肚子裏。
岳相霖又帶來好大一疊需要他親自處理的重要文件,文件內容關係到“流星末日”帶來的重大損失,關乎孫氏的未來和發展,情況緊急刻不容緩。
至於那個少年,不過是比較合他眼緣而已,有緣總會再相見,無緣……也罷。這樣的念頭在孫西嶺腦海中一閃而過,他便打起精神處理起孫氏財團的要務。
午夜十二點,孫西嶺終於處理完今天的文件。
他轉動脖子活動一下筋骨,一抬頭,他看到一束黃紫相間的小花裝在玻璃制的牛奶瓶里,牛奶瓶放在向陽的窗檯邊。
孫西嶺突然想起今早偶遇的小女孩,女孩名叫朵朵,患有癌症,是醫院的常客。
那時朵朵怯生生地對他說:大叔大叔,這個很漂亮的小花叫做櫻草,也叫做報春花。它還有一個非常浪漫的花語……
於是非常浪漫的花語是什麼呢?
孫西嶺甩甩頭,他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就不想,人生總不能事事都記得一清二楚,孫西嶺默然將視線從那束焉了吧唧的花朵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