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小蘭花已經蹲了牢,城牆上的通緝令自然換作了新的。
沈嘉禾之前一直沒有注意過通緝令,所以對小蘭花的了解僅限於他殺人偷盜之事。
……還有他副業可能還寫寫話本什麼的。
出門闖蕩了這麼久了,她發現這些武林人士不搞副業簡直難以在這江湖上立足。
不過好在秦如一多少還知道一些的。
小蘭花之所以被稱作小蘭花,是因為那些想要出名的怪盜特有的毛病——喜歡在牆上留個到此一游的標記。
他的標記就是一朵由血畫成的蘭花。
至於他的本名是什麼,便鮮少有人知曉了。
沈嘉禾想起書琴塞給她的小蘭花親筆簽名版話本,怎麼想怎麼覺得要完。
而且說起話本界的小蘭花,最擅寫江湖和俠盜這一類的題材了。
小蘭花不是最近才出現的名號,許多年前也曾因盜走皇宮中的寶物而聲名大噪過。
可是,緊接着小蘭花便再無影蹤,就好似憑空消失一般。
當年有人曾猜測,他或許已經死了。畢竟這種時刻急流勇退實在奇怪。
然而沒想到,沉寂了這麼多年,小蘭花的名號又重現江湖,還伴隨着幾樁人命案子。
結果,沒浪多久,就被班家人逮去了官府。
沈嘉禾算了算小蘭花隱退的時間,忽然生出一個想法。
她問道:“少俠,入了八方庄名簿的人,都會死么?”
“不知道。”秦如一搖頭,沉吟片刻,補充道,“若是爹的話,或許不會。”
沈嘉禾所聽聞的都是秦子真的老好人形象,於是瞭然點頭道:“咱爹為人比較和善。”
秦如一:“……”
咱爹?
沈嘉禾純粹只是撩撩他,佔佔口頭便宜,也不對他解釋,口中只是兀自分析道:“你說,小蘭花會不會是王文或是徐瑋澤啊?”
秦如一聞言認真起來,問道:“何以見得?”
沈嘉禾隨意道:“就是猜一猜。畢竟小蘭花是盜賊,瞄上八方庄什麼東西也不奇怪。他既然留了標記,就代表着他想在江湖揚名,這個時候突然不幹了,總該有點理由。”
她摸摸下巴,“不過牢房裏的小蘭花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
小蘭花從前只是偷盜並不殺人,然而歸隱了這麼多年,何必又跑出來殺人呢。
臨去大牢之前,沈嘉禾特意買了一套筆墨紙硯。
秦如一對此不解,問她,“這是要做什麼?”
沈嘉禾故弄玄虛地說道:“以備不時之需。”
要見小蘭花並不算難。
聽聞他雖被捕入獄,卻拒不承認殺人之事與他有關。
本案尚有疑點未明,啟城的縣令又不是那急於交差的糊塗之人,所以小蘭花的罪行還有待商榷,沒有被拍案敲定。
這種時候,沈嘉禾只要編個聽着還算過得去的理由,再給獄卒多塞些錢,便能見到他了。
獄卒一邊晃着鑰匙在前面帶路,一邊回頭看了一眼沈嘉禾提着的籃子中的筆墨紙硯,納悶道:“你來牢裏看人,帶這些東西做什麼?我還是第一次瞧見有人帶這些文縐縐的東西。”
沈嘉禾面不改色道:“打算當著小蘭花的面寫首詩,為他送行。”
獄卒:“……”
獄卒:“……你們這些人玩兒的可真別緻。”
他帶沈嘉禾他們來到一個牢房門前,對里嚷了一句,“小蘭花。有人來看你。”
裏面那人似是有些惱怒,“都說了不要叫我小蘭花!你才是小蘭花呢!”
獄卒嘿嘿一笑,也不搭茬,轉身對着沈嘉禾說道:“行了,裏面那人就是了。不過別聊太久啊,讓大人知道了我可擔待不起。”
沈嘉禾應了一聲是,那獄卒便笑嘻嘻地晃着錢袋,慢悠悠地離開了。
她將籃子放下,蹲在地上,隔着鐵欄杆小心翼翼喚了一聲,“小蘭花?”
牢房很是封閉,作為光源的只有牆壁上的火把,還有牢房中短小的蠟燭。
從她這邊,只能大概瞧見一個有些落魄的男人,正背對着她,似是有些垂頭喪氣。
那人輕嘖一聲,不爽道:“都說了我不叫小蘭花。”
他轉過身來,眼睛掃過沈嘉禾,疑惑道:“你是誰啊?我不記得我見過你。”
沈嘉禾平淡道:“不記得也沒關係,我也沒見過你。”
小蘭花:“……”
小蘭花:“……那你做什麼來的?”
秦如一站在沈嘉禾的旁邊,左手輕拍沈嘉禾的肩膀,口中客氣道:“有事請教。”
小蘭花的視線向上一瞟,目光鎖在秦如一腰間的那兩把並蒂雙劍,驀地向後撤了兩步,有些驚恐道:“並蒂劍……你是八方庄如今的莊主?我可是聽了你爹的話金盆洗手了,這事也不是我乾的,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秦如一半蹲下來看他,略一思索,冷靜地問道:“王文?徐瑋澤?”
“王文。”小蘭花小聲回了句,小心翼翼試探道,“莊主你不是特意來找我的?”
秦如一冷淡回道:“本來不是,現在是。”
王文:“……”
該。讓你嘴賤。
沈嘉禾倒是沒想過,尋人會如此容易。
她托腮,慢悠悠地問道:“你說通緝令所說的殺人之事同你沒關係?”
王文見沈嘉禾與秦如一相伴而來,應是有着什麼關係,不敢怠慢,便苦笑答道:“我都金盆洗手多少年了,早就淡出了江湖。而且就算是不幹這行之前,我也只是偷從未殺過人。”
他的左手拎起右臂空蕩蕩的袖管,“我手臂都斷了一條,何必以身犯險做這種事情。況且聽那縣官所說,偷的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犯不上。”
秦如一視線向下,見王文確實斷了一條手臂,便開口問道:“如何斷的?”
王文略帶苦澀道:“我這手臂如何斷的,莊主你還不清楚么?”
秦如一坦誠道:“確實不清楚。”
王文:“……”
沈嘉禾補充問道:“與你當年偷了八方庄的東西有關?”
王文也不知他們是來幹什麼的,嘆口氣答道:“當年我進皇宮裏偷了個九龍杯,那時年輕氣盛,便自滿地覺得自己已是盜中之王。後來聽說八方庄與天門庄結為姻親,光是嫁妝就載了好幾車,於是就跑去偷了嫁妝中的九雲環珮,還有一些零碎的小物件。”
沈嘉禾轉頭小聲問秦如一,“很貴重?”
秦如一答道:“外祖母說過,九雲環珮是齊家的傳家寶。”
沈嘉禾瞭然點頭,問王文,“你沒偷過八方庄的劍譜?”
王文納罕道:“我一個賊,又不習武,我偷那東西做什麼?”
沈嘉禾繼續問道:“所以,這手臂是前莊主斷的?”
王文低聲道:“我那時惹了不該惹的人,正被追殺,秦莊主救了我。後來秦莊主要我交出九雲環珮,並同我說只要能金盆洗手,再自斷一臂未免再犯,他便從那人手中保住我的性命。與命相比,手臂自然算不得什麼。”
沈嘉禾聞言對秦子真的印象倒是有些改觀。
之前聽了那麼多傳言,她還以為秦子真是那種滿世界送溫暖的老好人。
沈嘉禾嘀咕道:“我還以為前莊主會溫吞地說著,大家一起喝個茶,交個朋友,勸幾句以後不要這麼做了,就算了呢。”
秦如一平淡道:“不可姑息,不必窮追。”
沈嘉禾想了想,說道:“壞事不能姑息,但不必窮追不捨傷及性命,留有餘地改過自新?”
秦如一點點頭。
沈嘉禾倒覺得不去趕盡殺絕,這種法子只會留有後患。
王文對於斷臂之事倒是也沒什麼怨恨,眯眼回憶道:“此事是我咎由自取,秦莊主着實幫了我許多。江湖事我已難再插足,他便幫我尋了個書館的活兒來做。我雖是賊,卻也是讀過書的,習慣獨臂之後,便學那些書生寫了些雜書,不曾想竟意外受了歡迎。”
沈嘉禾挑眉,“所以,你的筆名就是小蘭花?”
王文鬱悶道:“我筆名本來叫‘天星七斗照漢河’很霸氣的好么。誰知道習慣畫上個蘭花草,我就莫名其妙被稱為是小蘭花了。書館的老闆也說這樣朗朗上口,硬是給我改了。”
沈嘉禾:“……”
還不如小蘭花呢。
王文絮絮叨叨抱怨道:“當初我做賊的時候,名號明明就是‘妙手空空’,結果江湖上都傳我的名號是小蘭花。他們才叫小蘭花呢!”
沈嘉禾納悶,“你當賊的時候就畫蘭花,怎麼隱姓埋名還畫蘭花,不怕被查出來么?”
“啊,那倒沒什麼。”王文道,“我斷了一臂,而且做賊時都愛用易容術,誰會以真面目示人,平時也就在書齋里獃著很少出門,他們只當是巧合,除了幾個月前……”
他頓了頓,搖頭道:“沒人發現我。”
沈嘉禾眯眼打量,慢條斯理問道:“既然無人發現,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裏?”
王文垂眸,沉默半晌,卻是沉重地嘆了口氣,“我前陣子收到封書信,約我在啟城會面。我恰好要來啟城採風,便過來瞧了瞧。誰知半路竟被人打暈扔進了一個房子。我醒來,便見房中有一具屍首,而我手中握劍,牆上還有血畫的蘭花。乾坤庄的人闖了進來,見我呆然,不由分說便將我押到了這官府里。算一算,也過了許久。”
沈嘉禾不置可否,閑適地說道:“既然你是寫書的小蘭花,那我們做個交易吧。”
王文一愣,問道:“什麼交易?”
沈嘉禾從籃子中拿出筆墨紙硯遞了進去,平淡道:“你把新書寫了,我去幫你查出是誰在假扮着小蘭花誣陷你。啊,對了,還有你坑了兩年的下半本。”
王文:“……”
王文:“……不是,我都入獄了呀。”
都蹲大牢了,怎麼還要寫書。
沈嘉禾無動於衷,“反正你入獄也無事可做。順帶在這個絹帕上籤個名。”
王文傻愣愣地照着她的話在上面畫了個蘭花,隨即反應過來不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這位姑娘啊,你看這個燭火才一根,傷眼睛的。”
沈嘉禾點頭道:“等會兒我會跟獄卒說給你的牢房點上二十根蠟燭的。”
王文:“……”
王文:“……二十根?”
要讓他當整個牢房最亮的一顆星么?
沈嘉禾以不容抗拒的態度起了身,平了平衣裳,似是想起什麼,隨意問道:“對了,你可知曉其他盜賊的姓名?”
王文猶豫一下點點頭道:“最近的小輩是不太清楚了,若是從前的都還知道。”
沈嘉禾便問道:“你可聽說過徐瑋澤這個姓名?”
王文思索一番,搖頭,“不曾聽說過。偷過什麼東西?”
沈嘉禾答道:“劍譜。”
王文想了想,回道:“劍譜的話,或許那人不是同我一般的盜賊。”
沈嘉禾略感興趣,“怎麼說?”
王文答道:“偷劍譜是忌諱。容易惹來麻煩不說,難辨真假,還很難轉出手高價賣掉。沒有賊喜歡費力不討好。”
沈嘉禾輕哼一聲,若有所思道:“說來也是。”
沈嘉禾隨意同王文扯了兩句,便帶着秦如一離開了大牢。
不久,有一男子從陰影處現身,提着個竹籃慢慢走到王文的牢前,低聲道:“不錯。”
王文垮下身子,長出口氣,道:“不是我說,丞相明明知道我不是通緝令上的那個小蘭花了,把我關在這裏到底要幹什麼?還查出我的舊事,要我同他閨女講。也不知道順不順利,我瞧着丞相家的這個千金不像是好糊弄的樣子。現在講完了,是不是可以把我放回去了?”
那男子搖頭,平淡道:“小姐在啟城不過是恰好。通緝令之事丞相自有安排。”
王文無奈瞥了他一眼,揉着太陽穴道:“我總不能關在這裏一輩子吧。我做什麼呀?”
那男子從竹籃中掏出一沓白紙,從牢籠的縫隙中遞了過來,“安心寫書。”
王文:“……”
那男子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了過去。
王文納悶道:“這是什麼?”
那男子回道:“夫人想看的題材,你可以選你感興趣的寫。還有你坑了沒寫完但夫人想看的書,丞相已經貼心地幫你整理好了。”
王文:“……”
丞相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
他不要這種貼心啊!
那男子提起竹籃,想起什麼,問道:“徐瑋澤是誰?”
“你怎麼也問?”王文看着書單生無可戀道,“我哪知道是誰。要知道早就同她說了。”
那男子微側頭,思索一番,“什麼人會偷劍譜?”
“武痴,武瘋子吧。”王文隨意道,“反正偷學其他門派的武功,不是什麼正派的人。”
男子提着竹籃,從大牢走出,微微仰頭,被陽光刺得眯起了雙眼。
恰在此時,一把長劍悄無聲息地貼在他的脖頸,彷彿他微微一動便會劃出一道血痕。
他手指輕動,似是要做什麼,卻忽然聽到沈嘉禾的聲音。
“在外面等你這麼久,你可總算出來了。”
他安靜了下來,站在劍下一動不動。
沈嘉禾站在秦如一的旁邊,瞧了瞧那男子,面孔極是陌生,但背影卻瞧着有些眼熟。
她慢條斯理問道:“你同小蘭花說些什麼呢?”
那男子喉結微動,換了個聲線,沙啞着聲音問道:“你知道我在?”
若單是沈嘉禾自然意識不到有人藏在這大牢中,但秦如一卻能感應得到,還拍了拍她的肩,示意過她。
於是沈嘉禾便覺得之後的事情有些蹊蹺了。
因為太過順利,反而顯得有些假。就彷彿是有人授意一般。
“在不在倒是其次。說實話。”沈嘉禾輕嘆口氣道,“小蘭花說的那段離奇入獄實在浮誇的很,難怪他寫探案的話本總是賣不出多少。”
那男子:“……”
沈嘉禾看向他,冷聲問道:“所以呢?你是誰?又是聽了誰的命令?”
那男子低頭看她,脖頸即便被劃出血痕也好似無所謂一般,輕聲說道:“我是誰聽命於誰都無關緊要,總之不會是在害你。”
然而他說著這話,卻徑直出了手攻向沈嘉禾。
秦如一將沈嘉禾一把攬在身後,舉劍襲向他,卻因為失了準頭,僅是劃破了他的衣裳。
他不戀戰,飄揚後撤幾步,便躍上房頂,幾個縱身,消失不見。
沈嘉禾拉住秦如一要他不必再追,神色略顯複雜。
秦如一察覺不對,問道:“怎麼了?”
沈嘉禾支吾道:“他……好像是沖我來的。”
沉默了一瞬,她繼續緩緩說道:“剛剛劃破他的衣裳時,我瞧見他懷中露出了一個信封。”
信封的右下角是丞相府特有的蓮花標識,而蓮花旁還有她寫回信時不小心印上的污痕。
那是她丟失的家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