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嘉禾雖然知道常清所指的江湖是這曠闊世間,而不是她心中所想的那片充斥着刀光劍影的方寸之地。但她還是想起了那雙眼,還有前世唯一一次仿若少女般的心動。
不過那份心動也極是短命,大抵因為如此才令她記憶頗深。
沈嘉禾不知道那雙眼的主人叫什麼,他是什麼身份,甚至連長相都不清楚。
她只見過他一面。
當時他全身包裹在黑暗之中,與遙遙夜色融為一體,唯有那雙眼,仿若落入了月色的光,清冷又孤高,剎那間便攝住了她的魂。
不過沈嘉禾選擇踏入江湖,並不是因為她想要去找前世那個讓她心動的人,來一場再續前緣。畢竟茫茫人海,光憑一雙眼去尋,實在是天方夜譚。
況且她覺得他應該是怎樣的一個人,不過都是她的臆想。
實際上,沈嘉禾對他一無所知。
雖然心動,但不該盲目。
然而理智歸理智,沈嘉禾心底終究還是存着幾分少女心思。
縱然明白見不到他,但心中也總想着自己沿着這條路走,會不會踏過他曾走過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她想見識更加廣闊的世界,體驗前世不曾體驗過的人生,甩開前世那般多的枷鎖和束縛,不再是丞相女兒的人生,而是完完整整的過一次屬於沈嘉禾的人生。
如此,才不辜負她重活這一世。
沈嘉禾對江湖的形勢其實也並非全然不知。
新皇上位,朝中尚不安穩的那陣子,民間亦有一群武林人士在聚眾鬧事,屢屢挑釁皇威。
沈嘉禾當時從未想過還有這股勢力的存在,便叫人暗暗探查了一番,也算是了解了個大概。後來那些武林人士沒鬧多久便偃旗息鼓沒了聲息,沈嘉禾覺得他們是群莽夫,不成氣候,也就沒再理會。
然而,人生一夢,白雲蒼狗。
如今武林的形勢與她所知的,應當是大不相同。
既然想要踏入江湖,這些總該了解才是。
沈嘉禾便問常清,“江湖在哪?”
常清一愣,問她,“哪個江湖?”
沈嘉禾想了一會,回道:“就是兩個人喊着‘看刀’‘看劍’‘要你狗命’‘要你狗命才對’的那個江湖。”
常清:“……”
常清:“……我應當是知道了。處處皆是江湖,小施主不妨到市井之中去尋尋看。若是想看小施主剛剛說的那個江湖,哪裏樹林濃密往哪裏沖,應當就能碰上了。”
飛泉山上自然有常清說的濃密樹林。
沈嘉禾想,她對江湖究竟如何一無所知,不如先冒險一些試個水。
於是趁沈周氏還沒拜完佛,她便帶着一臉憂色卻執意要跟在身旁的書琴,偷偷摸摸往樹林深處走。
常清那話自然不過是句調侃,但沈嘉禾還真的在樹林裏看到一黑一青兩個俠客執劍對立。
二人肅穆着一張臉,站在空地中,相視而立,靜默不語。
林間的風彷彿都被這氣氛感染,吹得小心翼翼。
沈嘉禾矮身躲在樹后,小小的身軀被粗壯的樹榦遮住了大半。
以她的視角只能看到青衣俠客的面容。
他長相普通,但左臉頰上卻有一條長長的刀疤,不言不笑,登時顯得有幾分猙獰。
過了半晌,卻聽那位黑衣俠客緩緩道:“你身上有傷,我讓你三劍。”
青衣俠客登時不幹,大聲道:“你憑什麼讓我三劍!我讓你五劍照樣贏你!”
黑衣俠客沉穩地接道:“那我讓你十劍。”
青衣俠客臉憋得通紅,“我,我讓你二十劍!”
沈嘉禾:“……”
這倆人腦子有病吧。
兩人彷彿杠上了一般,水漲船高的抬着數字,然而抬到一百,那黑衣俠客卻彷彿陰謀得逞一般冷哼道:“讓我一百劍?我這百葉劍法可是正正好好一百劍,落在你身上保證要了你的命。”
那青衣俠客懵了一下,隨即擺出大意了的表情,捂着胸口,“卑鄙小人。你是什麼時候創出的新劍法!哼,不過你以為我會坐以待斃?剛好我新創的劍式還沒想好名字,就叫啞血劍法與你抗衡!”
沈嘉禾:“……”
抗衡什麼啊,在火鍋界抗衡么……
沈嘉禾對這場決鬥陡然失去了興趣,覺得自己還是應該踏踏實實去市井收集有關江湖的訊息,不要讓這些破壞自己對江湖中那些大俠的印象。
市井中的信息魚龍混雜,多數是些平民百姓的家長里短,與沈嘉禾想要知道的相去甚遠。
不過很快的,她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將時間浪費在市井中,去聽那些瑣碎分散且微不足道的消息,只要留心找到一個人就可以了。
那便是茶館中的說書先生。
大抵是沈嘉禾重生之後的那幾日鬱鬱寡歡了無生氣的模樣,着實嚇壞了丞相。
他本是不准許她去那種人多紛亂的地方。
然而這幾日,他見她的神態慢慢有了幾分生氣。雖然不似從前那般活潑,但也算是逐漸好轉了起來。
再加上沈周氏經不住沈嘉禾的軟磨硬泡,勸慰了丞相兩句。
丞相也只好默許沈嘉禾出府的事情。
然而默許歸默許,沈嘉禾要去的地方畢竟三教九流什麼都有,保護的人不能少。
丞相恨不得把府里的侍衛統統都派出去將沈嘉禾嚴嚴實實地圍在一個圈裏,確保她不會遇到半點意外。
他還一反平日裏行事講求低調的準則,要求那些侍衛將丞相府的標誌亮出來,哪裏顯眼擺哪裏。省得那些歹人辨識不清,前來造次。
這般部署下來,沈嘉禾身後少說也要帶上二十個護衛,丞相才勉強同意她出門。
人多雖然有些拘束,但於沈嘉禾來說也沒什麼不好。
她上輩子只學過幾招防身用的花拳繡腿,沒什麼實質性的作用,當真遇到歹人,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學來不過是求個心安。
這一世就更不用說,她才八歲,力氣大的人隨手一撈便能將她帶走。花拳繡腿施展不開,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她雖然想走江湖路,但還沒打算那麼莽,一切以穩妥至上。
更何況,人多,尤其丞相府的人多,還有另一個好處。
說書先生所講的故事,無非分為兩部分。
一部分關於朝廷,多半是些宮中秘聞,由說書人的口中講出,淪落為聽書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而另一部分,便是沈嘉禾要探聽的江湖。
說書人見沈嘉禾帶了這麼多丞相府的人來這小茶館中,自然能意識到她的身份。
再講宮中的事情,顯然就是作死了。
然而這生意還要做。
尋常人家的家長里短,他說得還不如那些聽書人的媳婦精彩,也留不住客。
說書人思來想去,只好賣力地講起江湖中發生的種種事情。
新的江湖事說完了,便轉頭憶起江湖舊事。
這些事大多真真假假摻和在一起,說書人又為了故事的跌宕起伏,添加了幾分杜撰和誇張。一段話說下來,至多能信三分。
然而這零零碎碎地聽下來,沈嘉禾卻也還是摸清了如今的江湖形勢。
沈嘉禾端坐在房中的書桌前,鋪開一張央國的地圖,執起毛筆,順着記憶中那說書人的描述,在上面圈圈點點。
江湖之中大大小小的幫派數不勝數,其中比較出名的,大多盤踞在南方。比如這白家的無垢劍庄,還有那班家的乾坤庄,都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
而這北方,靠近都城,頗有威名的,也就只有秦家的八方庄。
食指輕敲房門,發出“篤篤”兩聲輕響。
沈嘉禾將地圖卷了卷放到一旁,扯過一張白紙,執筆隨手寫下幾個字,頭也不抬道:“是書琴么?進來吧。”
書琴在門外應了一聲,輕輕推開房門,臉上帶着幾分俏皮的笑意,道:“怎麼小姐總能猜到是我呀?前幾次你說是我走路不穩重,這次我都學着書畫姐姐輕走慢行了呢。”
沈嘉禾瞧了瞧她端着的冰糖銀耳蓮子羹,笑着道:“你每次來時不是帶着蓮子羹,就是帶着這樣那樣的糕點,小風一吹,那香味便飄進來了。我一聞,就知道是你來了。”
“夫人若是聽到這話肯定十分高興。”書琴上前幾步將瓷碗放置在沈嘉禾的書桌上,語帶笑意地催促道:“小姐您快嘗嘗。夫人說這道冰糖銀耳蓮子羹,夏日吃再適合不過了呢。”
沈周氏不忙的時候經常會跑到庖廚里做做糕點小吃,或是研究些她在外吃過覺得好吃的菜色的做法。她樂於下廚且廚藝精湛,但凡吃過的人都讚不絕口。
沈嘉禾就沒有繼承到她娘親的這一點。
從小到大過着飯來張口的生活,如今便是連生火都不會。
可她既然想要走江湖這條路,以後沒有人會供她養尊處優,這些事總要靠她自己來做。
沈嘉禾舀起蓮子吃下,若有所思道:“是該學學了。”
“小姐你要學什麼呀?”
書琴站在書架前,將幾本書擺正,轉過身來,繼續說道:“小姐你最近不是出門去茶樓聽書,就是窩在書房裏寫寫畫畫的,搞得特別神秘,究竟是在做什麼啊?”
沈嘉禾隨口道:“你家小姐打算出書。”
書琴眨眨眼,驚奇道:“出書?您是打算寫《苦命少俠俏狐狸》、《霸道廠公白貂妖》,還是《我與邪魅師兄二三事》啊?”
沈嘉禾:“……”
為什麼你好像非常懂的樣子啊?
書琴看沈嘉禾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連忙說道:“小姐你放心,這事我肯定不會跟老爺和夫人說的,你就放心寫。”
她拍拍胸脯,隱隱帶着自豪道:“你要是哪裏不會寫可以問我,市面上的話本我基本都看過,套路熟,門兒清。”
沈嘉禾:“……”
上輩子你明明說你一看書就頭暈腦脹愛睡覺,沒辦法陪她一起讀書的!什麼時候還博覽群書看遍世間話本了!騙子!而且還不帶着她一起看!還她的蓮子糕!
沈嘉禾吐出一口氣,覺得質疑這些也沒什麼意思,便順着她誤解的方向走,含含糊糊道:“也就江湖啊什麼的。”
書琴瞭然點頭道:“哦,我說小姐你最近怎麼總去茶樓聽書呢。”
她上前兩步為沈嘉禾磨墨,口中道:“我沾小姐的光聽了幾段,還怪有意思的。那人要不說,我還不知道曾經的無涯寺居然還算是他們口中那個江湖中的一派。”
沈嘉禾執起筆,隨手寫下無涯寺三個字,點頭道:“我也頗覺意外。”
聽那說書人所說,這飛泉山上的無涯寺曾經也是江湖中的一派,根基雖穩名氣卻不算大。
後來前任住持圓寂,由當時三十四歲的妙慈接任住持之位。他專心禮佛,不理俗事。門下弟子亦是安守本分。
久而久之,也就沒人再將無涯寺與江湖聯繫在一起。
說書人為了助興,又連說了幾個關於妙慈住持的事情。
沈嘉禾聽着覺得不太靠譜,也就沒再細聽。
沈嘉禾兀自想着,站在一旁的書琴閑不住地建議道:“這話本里啊,什麼少俠俠女的都俗套了。小姐你寫個武林盟主怎麼樣?我聽那說書人講的可威風了。什麼單槍匹馬闖進地煞教,滅了人家的分壇,殺了邪教眾五百餘人。還有……”
沈嘉禾搖頭道:“地煞教里裡外外加起來怕是也沒那麼多人。”
“那也是厲害的呀。”書琴滿不在乎道,“小姐你想,地煞教是什麼地方?是滅絕人性手段殘忍的邪教誒。敢單槍匹馬闖進去,就這種魄力,他不當盟主誰當盟主。”
食指敲了敲桌沿,沈嘉禾問道:“你似乎對這武林盟主頗為推崇?”
書琴眨眨眼,開着玩笑道:“哪個姑娘不想嫁個蓋世英雄一般的人物啊。”
沈嘉禾便笑了起來,慢慢道:“這地煞教出現在江湖是在二十多年前,他被推舉為武林盟主算一算也有十六年了。聽聞他有一雙兒女,年紀可都比我大。你確定要嫁這個蓋世英雄?”
書琴:“……”
書琴裝作哀嘆的樣子,道:“生晚了。只能做這種英雄人物的兒媳婦了。”
沈嘉禾半是無奈地道了一聲,“貧嘴。”
書琴笑嘻嘻地拿起桌上的空碗,“書畫姐姐說老爺下午要招待來自滄州方向的官員,要我去幫忙準備一下。我便不打擾小姐啦。”
沈嘉禾點點頭,道了一聲,“去吧。做得仔細些,你一貫愛馬虎。”
“曉得了。”書琴應了一聲,剛邁出房門,又轉身探出頭來,一手握拳道:“小姐加油。以你的文采絕對能超越小蘭花,我支持你。”
沈嘉禾:“……”
那是誰哦……名字還這麼嬌俏。
目送書琴離開,沈嘉禾展開地圖,重新看了起來。
既然是要闖蕩江湖,必然需要一技傍身,若是能習武自然是最好。
畢竟這江湖之中並非人人都是清高正直的俠客,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
她是女子,獨自出行本就不便,再不學些東西保護自己,闖蕩就只能算是作死。
然而央國如今國運昌盛,只是在北方邊界偶有外族侵擾,境內一片祥和,便興起了重文輕武的風氣。
沈丞相是文人,位高權重,又頗得皇上倚重,難免也是如此心態。無論那些門派在江湖中的地位多高多有名,在他眼中也不過是群草莽之輩。
若是聽說沈嘉禾想要入那些江湖草莽的門下學什麼舞刀弄槍,她爹怕是連門都不許她出。
更何況這種大門派收取弟子的條件一貫嚴苛,八方庄能相對寬鬆一些,但沒她爹的首肯,她必然也是入不了門的。
不過沈嘉禾自知沒有學武的天分,這條路子她想了一會覺得走不通,便果斷地換了條路。
筆桿朝下,輕劃過地圖上的山山水水。
沈嘉禾一邊在心裏謀划著,一邊自言自語道:“闖蕩江湖得想個法子從這個家裏合情合理地走出去,不能學武但要學點別的保證自己的安全,學什麼……啊,有了,我怎就把他給忘了。”
天璣峰上有一神醫,名叫季連安。
沈嘉禾將天璣峰圈了起來,笑眯眯道:“就你了,老神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