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秦素素泡在浴缸里，她閉上眼睛，想要甩開那些如影隨形的畫面，可是縱使她閉上雙眼，還是無法將那些情緒連同畫面交雜在一起碾碎，它們越發的清晰着，清晰得如同現在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覺，只有過去的那些才是真實。她明明沒有那麼痴情，明明沒有想像中那麼深愛，她也以為自己足夠現實，但那湧進來的畫面提醒着她，她從未忘記，也從未想忘記。

高二的時候，她也開始念住讀了，因為母親覺得住讀可以讓她在學校和同學培養感情，當然了，最重要的還是為了讓她學習更加方便。她和程柏衡在一起后，每個周末，他都會送她回家，甚至她會借口和同學討論作業而和程柏衡在家附近的樹林裏坐着聊天。

她很喜歡那片樹林，因為那些樹總是會散發出幽幽的香氣，她和程柏衡就坐在樹下，聊着各種話題。她總喜歡揶揄他，告訴他班上的哪幾個女生對他有好感，同學們都在傳外班的某個女生很喜歡他。那時候他總是喜歡伸出手指點着她的額頭，然後嘆氣，“現在就是個小醋罈子，以後怎麼得了。”

那個小樹林，就像是他們的秘密基地一般，他們肆意說笑，也斂去了彼此的羞澀牽手擁抱。

越是不想回想，那些情景就越是清晰，就好像是一部無法後退無法暫停無法關閉的電影，只能夠看着它播放結束。她把身體沉進水裏，頭也埋進水裏，那種有些接近於死亡的感覺，竟然讓她有些興奮。

頭從水中出來，臉上的液體已經無法分清楚是水還是眼淚。她想起程柏衡的臉，心裏只覺得絞痛，他們就這樣錯過了，真的錯過了。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知道這一切，她還能夠假裝安穩，但當程柏衡回憶起所有，她一面無法面對他，一面又開始心疼。她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才開始接受這個現實，如今的他又該怎麼接受？記憶回來的那一刻，面對的就是曾經以為會相愛到老的戀人已經成為了別人的妻子，那些承諾和誓言像一紙笑話，現實狠狠的給了當初篤定會白首的他們一個響亮的耳光。

浴缸里的水漸漸冷卻，燙紅的皮膚回歸正常顏色后漸漸起了一層冷意，她不想起，用這種無意識的自殘行為反而能夠讓她好受。如今的程柏衡痛苦着，她也在陪着他痛苦着，這樣他也不會多孤單了吧！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這才從浴缸里爬出去，腿鑽心的疼，連站也無法站穩。她蹲着身體，等待在那股兒疼痛緩過去，難受之後，又恢復到平常。站起來的瞬間，她突然想到，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會如此，難受都有一個特定的時間，當這時間過去，一切都會恢復往昔？

秦素素穿上睡衣，也不管被她弄得亂七八糟的浴室，直接躺到床上，就着一頭濕漉漉的頭髮，就這麼入睡。

她睡得並不安穩，意識朦朧，好像已經入睡，又好像一直清醒着。她做了一個夢，夢裏的程柏衡走在前面，她在後面追，但她怎麼都追不上他，她加快腳步，他也加快腳步，他們之間始終隔着一段距離。她不停的追趕着他，路過一片金黃色的油菜花，走過一片香氣襲人的花田，穿過一片森林，終於，他的背影出現在她眼前，如此靠近，如此清晰。

她跑上前，一把抱住他，“我追上你了，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

那個人慢慢的轉過身來，她微笑興奮的臉瞬間僵硬，他不是程柏衡，竟然是洛明皓。

“啊......”秦素素突然坐起來，好像做了一個非常恐怖的噩夢。

她大口的喘着氣，擦掉額頭上的汗珠，夢裏的情景仍舊影響着她，讓她胸口起伏不定。洛明皓的臉那麼清晰，他用那樣冷冷的眼神看着她，哪怕他什麼都沒有說，她也能夠感覺到他的憤怒。

某個事實，就這麼展現在她面前，她是洛明皓的妻子，無論他們因什麼原因而結婚，這就是事實，容不得她有任何的反駁。

醒來后，沒有流鼻涕，沒有頭暈，更沒有發燒，對於她這身體來說，簡直就是不科學。就好像某種特定的定律，你以為的都不會發生，你意想不到的全都發生。

她摸出手機，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全都來自程柏衡，她的眼睛再次黯然。看着那串號碼，將它刪除，把手機擱在肚子裏上，卻再也睡不着。她翻來覆去在床上，直到手機再次響起，她拿起手機一看，還是那串電話號碼，跳躍着的數字，好像有了它自己的生命和溫度，讓她狠不下心去扼殺它，只得看着它自己最終消停。

手機一直響了好幾次，她都沒有接，最後一條短訊鑽了進來——我在小區門口，我要見你。

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回復——我不會見你，你走吧！

見不到你，我就不會離開。

她沒有再回復，心卻平靜不下來了，好像平靜的海水，一點風吹雨打自然生不起風浪，然而變成狂風暴雨呢？

她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陽台上，看着小區大門的方向，她知道他進不來，但知道他在那裏，她的心就跟着酸澀不已。程柏衡，你何必呢？

她一直站着，真想把自己變成一顆植物，沒有煩心事，也什麼都不用思考。她逐漸變得忐忑不安起來，記憶里的那個少年，每天早晨都會去學校外面為她買早餐，只因為她嫌棄學校食堂里的早餐很難吃，在冬天的時候，那小小的包子被他裝在衣服袋子裏，她每次都嫌棄包子被他壓得奇形怪狀，可是心裏卻甜甜的。他做的，她都知道，哪怕很多時候她都沒有珍惜。

可是再美的回憶也屬於過去，就像再美味的食物，總有過期的時刻。

程柏衡，程柏衡......

她最後，還是下樓，走到小區門口，她剛走出小區，程柏衡就從車中走下來，站在她的面前，“素素。”

“我現在在這裏，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保安睜着一雙八卦的眼睛看着他們，似乎知道了什麼秘密似的，眼珠子轉來轉去，又拿一張報紙出來掩人耳目，心裏卻犯嘀咕，這有錢人就是各種瞎折騰，這有一個不甘寂寞的女人，嘖嘖！

秦素素坐在程柏衡的車上，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光鮮亮麗，“真是抱歉，上次讓你見笑了，如果可以，麻煩你忘掉。不過現在想一想，又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我不過就是現實了一點而已，在這個社會上誰不現實誰不自私？我大概還對過去有那麼一點點懷念的意思，所以才在知道你恢復記憶后覺得難堪，現在想明白了，也就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了。”

秦素素看到他神色不定的表情，笑了笑，“別用這種表情看我，我說得不對嗎？現在是幾年後了，不是幾年前我們都還單純的樣子，我已經嫁人了，嫁得還不錯，很有含金量的鑽石王老五，靠着他我這輩子都不用愁了。你大概還沒有明白現狀，還不能接受，我能夠理解，不過我現在已經有了丈夫了，我們自然應該避嫌。我以為你會明白，畢竟我會辭職，已經證明了我的態度。”

“程柏衡，其實我多希望你不要恢復記憶，就這樣挺好的，至少我不會在面對你時覺得難堪。看吧，現實永遠比不上想像，真實的我就是這樣，好逸惡勞追求富裕的生活，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單純美好的小女生，我已經變成了一個世俗的女人。你為什麼要想起過去呢，如果你什麼都不記得，至少我還覺得保留住了曾經的美好，而不是現在這樣，什麼都被破壞了......對了，我還學會了抽煙喝酒，那感覺還不錯。”

......

程柏衡抿着嘴唇，好像在壓抑着什麼，“素素，別這樣，別故意對我說這樣的話。你言不由衷的時候，總是不停的眨眼睛。”

“你不要覺得你很了解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我了，我是別人的妻子，不是你認識的那個小女生。所以你也別自以為是了。之前在你面前的表現，我都是裝的而已，畢竟我們過去也在一起那麼久，總不能不管不顧的在你面前把真面目露出來。”

“秦素素。”程柏衡一字一頓的喊着她的名字，“你別這樣。”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讓她再也說不出話來，好像在他面前，她就是透明的，所有的假裝都會被他看穿，他永遠都明白她心底最真實的心思。

程柏衡伸出手，想摸着她的頭，就像他們過去那樣，可是手伸到一半，他死死的看着自己的手，然後收回來，“我知道......已經不一樣了。”

每一個字，好像都有屬於它的重量，壓在心臟的位置，讓跳動的頻率也變得緩慢而壓抑。

不一樣了，接受這個現實，原來比無法接受還讓人覺得痛苦，她死死的咬住嘴唇，害怕會忍不住撲進他懷裏，他們怎麼就變成了這樣，怎麼就走到了今天，可是他們都回不去了。

程柏衡閉上眼睛，緩解着身體裏麻木的疼痛，然後睜開眼睛看着她，“我只想問你，你過得好嗎？我要你誠實的回答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他們之間沒有半分距離，這樣的目光穿透了彼此，“好啊......”

一個勉強的笑還沒有扯出來，她的眼淚已經滑落，於是形成一個扭曲的表情。

我很好。

可是，我能騙得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