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死而復生
雨過。
瓦藍瓦藍的天空裏,一絲雲也沒有,明澈至極。
四面環山的谷底斷崖下,不知何時添了一座低矮的新墳,鬆散的土堆尖尖地,前面插了塊簡單的木牌,刻了幾個字。
空氣里有泥土和青草的芳香,林間茂密的枝葉上垂下點點露珠,不經意之間滑落而下,便潤濕了一片土壤。
遠處起伏的山巒,有着柔和的曲線,清風拂過,吹來牧童的笛聲。
伴隨而來的,還有一陣陣調子怪怪的歌聲。
那歌聲漸漸近了,哼歌兒的是一名枯瘦的老頭兒,瞧着臉上髒兮兮地,腳上靸着一雙破草鞋,破衣爛衫,腰上掛了個酒葫蘆。
他一手捏着一根細細的破竹竿,另一手卻抓着一隻雞腿,腮幫子不停地鼓動着,正啃得歡快。
“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今天有雞腿,明天吃什麼?”
嘴裏咕噥着,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老頭兒動作可沒停下,沒一會兒,那隻肥美的雞腿就已經被打整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半分油水也舔不出來的雞骨頭。
停下腳步,老頭兒舉起手裏白森森的雞骨頭,嗟嘆地望着:“好餓……”
“嗝。”
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聲飽嗝。
老頭兒半點也不臉紅,徑直把骨頭朝身後來路上一拋,撩起破爛泥濘的衣擺來,使勁兒擦了擦手。
擦完手,他正要繼續趕路,沒料想頭一低,鼻頭抽動,使勁兒地嗅了嗅,竟皺起眉頭來。
哪裏來的血腥味兒?
淡是淡了一點……
老頭兒臉上的表情霎時肅穆起來,仔細朝着草叢裏一看,便發現了異常。
他走上前去,扒開前面一叢高高的蒿草,在一片翠色之中,看見了那一抹暗紅。
一雙烏黑的眼眸,霎時間流動着詭異而玄妙的淺藍色光芒。
老頭瞪大了一雙眼睛,渾身緊繃著,朝着四面八方看去,嘴裏喃喃自語。
“四面環山,聚氣之穴。前有彎溪,帶月而歸……”
這裏竟是一處天地靈氣匯聚之地,用凡人的話來說,乃是風水龍穴。
掐指一算,老頭迷惑地搖了搖頭。
“大衍神數都推不出東西來,真是怪了。”
行走人世間這許多年,還從沒見過這等怪事,老頭兒反而好了奇,順着那有乾涸血跡的地方看過去,只見前方的雜草叢裏,有許多折斷的痕迹,像是什麼人曾從這裏過去一樣。
順着這一條草痕,老頭朝着前面走去,走着走着,視野卻陡然為之一空。
青蔥的草色消失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低矮的斷崖。
老頭的目光,凝滯在斷崖下的某個點上,眉頭再次皺緊。
那是一座墳堆。
新鮮的泥土,只有零星雨水敲打的痕迹,顯然是在雨快停的時候堆起來的墳頭。
老頭挑了挑眉,“咦”了一聲,乾脆地直接從斷崖上跳下去,竟也沒摔個半死,穩穩地站在了墳前。
簡陋的墓碑上,刻着深深的幾個篆字。
——吾妻謝氏見愁之墓。
老頭摸了摸自己長滿了亂糟糟鬍鬚的下巴,也不知怎地便一聲嗤笑。
左右一看,四下無人,他直接一個手訣掐出去,髒兮兮的兩根手指一碰,當即如天雷勾動地火,“蓬”地爆閃出一團藍光來,如一道瀑布般傾瀉而出,朝着墳頭掃去。
刷拉拉。
藍芒消散。
墳頭鬆軟的泥土被一掃而空,連帶着墳內那棺材的蓋子也被不知名的狂風捲起,摔在一旁。
天光明亮。
新鮮的樹榦剖成的棺材裏,躺着一具新鮮的屍體。
是個丫頭。
眼皮緊緊地搭着,眉頭亦是皺緊,彷彿死前有許多的痛苦不能道出;胸口處暈染出一片乾涸的血跡,粗布衣服破了個洞,邊緣整齊,乃是凡間利器所傷。
“嘖嘖。”
搖了搖頭,老頭兒繞着棺材踱步,嘴裏不斷地咕噥着什麼。
“罷了,命不該絕。”
***
獃獃地坐在棺材裏,見愁望着站在地上那氣呼呼的老頭子,依舊反應不過來。
“老、老丈,您剛才說什麼?”
“呀呀呀呀真是氣煞山人了!”老頭兒都要氣瘋了,使勁兒撓着自己頭上不多的頭髮,“我都說了八百遍了,是我路過這裏把你從墳里挖出來,救了你一命!不要什麼老丈老丈地叫,我乃扶道山人,扶道山人!你爹娘沒教你怎麼尊重老人家嗎?!”
“……我,我沒爹沒娘……”
見愁訥訥地開口。
自稱是“扶道山人”的老頭兒長大了嘴巴,像是被她這一句話給噎了個半死,眼睛瞪得老大,半天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久,他才猛地捶胸頓足起來:“叫你手賤,叫你手賤,行善積德這種事也是你能做的嗎?叫你手賤,再不敢手賤了吧?!”
見愁不明白,眼前這一位自稱是自己救命恩人的“扶道山人”,為什麼忽然就大怒了起來?她不過只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腦子裏木木的一片,她只覺連望着周遭的山巒,樹木,花草,都覺得陌生無比。
有零碎的畫面,從她腦海之中閃過去。
農家小院,雷雨交加的天,哐當作響的窗,出現在雨幕里的傘……
那是她的夫君,她曾要託付一生的良人……
謝不臣。
見愁終於想起來了,她低頭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一把掛在牆上的劍,便是被他親手送入她滾燙的胸膛……
可在低頭看時,竟然沒有流血,傷口一點也不疼,像是從來就沒有過那一劍,像是……
謝不臣不曾殺她。
可衣服上那個破洞,卻輕輕地咧着嘴。
那一瞬間,見愁像是被什麼扎了一樣,臉色蒼白,手指顫抖。
昔年相處的一點一滴,都無法控制地從她記憶里瘋涌而出。
枝葉茂密的樹上,謝不臣躲在濃蔭之中,手裏捏着一卷書,輕輕念着:“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她就坐在樹下,抄寫着謝母要的經文。
聒噪的蟬聲無法打破他們平靜的相處。
……
小巷子裏,出來避禍的謝不臣臉上,帶着難掩的憔悴,整個人搖搖欲墜。
她撐住了他的肩膀,扶着他一路在暗巷之中逃竄,跑着跑着最後沒有了路,謝不臣抱着她滾到巷中的柴草堆里,用扎人的乾草將兩個人遮擋起來……
她被他緊緊抱在懷裏,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
成親的那一日,謝不臣用喜秤挑開她的蓋頭。
見愁還記得他臉上溫暖的笑意,比旁邊燃着的紅燭還要叫她心神搖曳。
……
閃爍的畫面,最後定格在了謝不臣持劍的手上。
那是她在心裏描過千遍萬遍的輪廓,是她許之以真心,要將終身託付的良人!
可他卻持劍而對!
劍上,染着的是她的鮮血!
他們不是夫妻嗎?
莫大的悲苦與仇恨,一瞬間侵襲了見愁的理智。
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要殺她?
他們曾同甘苦,共患難,甚至她還有了他們的孩子……
一日夫妻百日恩,換來的竟是拔劍相向?
見愁覺得自己眼眶裏熱熱的,彷彿有灼燙的淚水被鎖在其中,可她哭不出來,反而想笑。
大笑。
笑一日夫妻百日恩,不過戲言;笑真心盡負東流水,萬般轉頭皆成空……
見愁難以抑制地抖動着肩膀,笑着。
嘲諷,帶着一種難言的蒼涼。
她所有的淚,都往心裏淌,坐在潮濕的棺材裏,越發顯得身形單薄。
周圍是散落的泥土,蒼翠的樹木……雨後的世界,充滿了生機,一切都蓬勃生長。
只有她的一顆心,如死灰。
旁邊的扶道山人見她此番情狀,只覺得毛骨悚然:“你……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
笑過了,心裏也就空空的了。
反倒是在她意識消散之前,曾聽見的一句話,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塵緣已斬,心性絕佳。他日尋仙問道,通天大能,必有你一席。”
謝不臣為何殺她?
她明明已經死了,被封進了棺材,卻還能死而復生,身上再無半點傷痕……
尋仙問道。
這世上,真有的仙人嗎?
見愁下意識地看向了那老頭,扶道山人。
髒兮兮的鬍子,賊兮兮的一雙眼,渾身上下都寫着兩個字:猥瑣。
這時候,他一雙眼睛骨碌碌轉着,彷彿在看四周有什麼情況,手上動作卻毫不含糊,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隻雞腿來就朝嘴裏塞。
“真是世道變了,人心不古。這年頭救個人跟救了個祖宗一樣!唉……”
“山人。”
見愁忽然喊了一聲。
扶道山人正專心致志地啃着雞腿,陡然聽見這一聲清越的“山人”,真是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險些把手裏沒啃完的雞腿給扔飛出去。
“好端端的,忽然叫起山人來……”
“山人,世上有神仙嗎?”
見愁的聲音,也帶着一縷輕愁,被風一吹,也就散了。
世上有神仙嗎?
本是異常普通的一句,扶道山人聽了卻是大驚,雞腿終於掉在了地上。
他伸出油膩膩的手指,指着見愁:“你你你你是怎麼知道我不是人,啊不,不是凡人的?!”
“……”
為什麼忽然有種荒誕的感覺?
可見愁笑不出來。
“山人,世上有神仙嗎?”她又問。
扶道山人盯了她半天,才明白過來,她不是懷疑自己身份,只是詢問。
倒是他自己大驚小怪了,真是丟臉。
扶道山人一本正經地咳嗽了一聲:“有倒是有,不過聽說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
一面說著,他一面彎下腰,趕緊把掉下去的雞腿撿起來,使勁兒擦了擦,竟然半點也不嫌棄,塞進嘴裏繼續吃。
他含混不清道:“怎麼,難道你也想求仙問道,想要長生不死?”
求仙問道,長生不死?
不。
見愁撐着樹心剖成的棺材邊緣,硬硬的小刺扎着她的手心,她卻半點也不在意,緩緩從棺材裏站了起來。
纖細甚至纖弱的身子,脊背挺得筆直。
天空晴藍,見愁的目光游弋在那一片廣闊之中,只道:“我不想求仙問道,也不要長生不死,我只想問一句——為什麼,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