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庶姐愁嫁-荷葉粥
還沒等妍冰、阿益當真去聽壁角,就見一身着雨過天青色細布衫子的少年從林中快步走來。
他劍眉星目、姿容端正,身如玉樹、步伐沉穩,看着彷彿瀟洒如一英武少俠。
一張正氣臉的少俠出了樟木林走到眾人跟前,劈頭卻是調侃:“想看我笑話?可惜已經講完了吶,要不要我約她出來再演一回?”
“別啊,四娘面淺,可經不起你作弄!”妍冰趕緊揮揮手讓榮家大郎打住別鬧,又好奇道,“到底怎麼的,給我們講講。”
“不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套路么,你們能猜不到?”文淵笑着如此反問。
“嘖。”妍冰輕笑了一聲,又好奇道:“當真無情?四娘長得挺好,性子也溫婉,她十五你十六,年歲相當,在家學也算是相處過兩年知根知底……”
“嗯,雖說是庶出的,可阿爺去年就升了遂州刺史,這陣子又因軍功得封開國縣伯,倒也相當了。”阿益抬頭仰望文淵,如此補充道。
官宦伯爵府庶出與前途似錦的寒門士子確實相當,即便榮文淵有段大將軍那種很有權勢的資助人,知情者都知道那不過是口頭上說的族叔罷了,當不得真。
阿益蠻喜歡這個榮家大哥的,比家裏不怎麼與自己搭話的長兄,以及經常橫眉冷眼的四郎都好得多,如果可能還真希望他娶了四娘成一家人。
文衡聽罷卻跳腳給了他倆一人一個爆栗:“開玩笑而已,還當真盤算啊?兩個小孩子知道些什麼,你家琰表兄在考中進士之前說親了嗎?待價而沽,懂不?我阿兄考進士那是板上釘釘的,到金榜題名時再遇榜下捉婿,還愁沒有嬌妻美妾?”
文淵看向那隻比雙生子大一歲的弟弟無語失笑,而後輕咳一聲道:“行了,惟口出好興戎,婚姻大事豈是兒戲,說話收斂點。”
話雖這麼說,可趁着艷陽當空四下無人走動,他斟酌后還是對舒家兄妹直言相告了:“族叔已經着人往我家祖上尋了根,確實有親緣關係,現已正式連宗,待尋到合適時機他便會收我為嗣子,說親之事得聽長輩的。”到那時,肯定是非嫡女不娶,妍潔的身份並不合適。
“嗣子?!”妍冰猛然抬頭看向榮文淵滿目震驚。
當真認一個大宦官做養父這犧牲可大了去了,即便將來封侯拜相也可能被罵作認賊作父的奸佞小人吶!像段大將軍那種可以左右少年君王意見,知內侍省事握有禁軍兵權的——宦官身份基本就算是原罪了,歷史上不被罵的高官內侍可沒幾個。
她望着眼前這心地善良、風光霽月的俊朗少年,忽然覺得心底一陣發酸。吃穿用度都是段家的,能不聽人家的話么?人窮志短便是如此,可若是必須以數典忘祖作為進身階梯,還不如娶了四娘呢,舒家雖無大富貴,但供養出一個進士女婿阿爺肯定捨得。
“當真要這樣?我,我會做點心,我知道很多好吃的方子,可以開店賺錢……”妍冰說到最後聲音漸小,慢慢垂下了頭。
她實在是沒臉繼續講下去,榮家兄弟遭難實質上是因為自己,可主持中饋的阿娘對他們卻一點表示都沒有,李家不要束脩收他倆進家學已算破例,除此再無別的可想。
說起來,他們已經由段大將軍夫婦扶養了足足五年,不可能現在再來說不想與閹宦為伍的話——早幹嘛去了?
看到妍冰那溢滿驚訝與痛惜的視線,聽着她的童言稚語,文淵也不禁覺得自己眼眶有些發熱,沒想到自己的不甘與掙扎竟被一個十歲小娘子看得分明。
哪怕個頭不矮姿容也隱約有了閨秀模樣,可畢竟還是個孩子,竟能盤算為自己賺錢,真是……好笑得讓人不得不動容。
“在京城你見過哪家店鋪沒權貴撐腰?”文淵微微仰頭,讓眼中含着的液體莫要滾落,而後底氣十足的笑着提議道,“你若想開鋪子,等我做了京兆尹再開吧,到時讓二郎給你當賬房,保管賺得盆溢缽滿。”
“京兆尹?”阿益語帶鄙夷的說,“現在的這任京兆尹狄公可已經四五十歲了!阿冰等不了你這麼久。”
“我會儘快的,”文淵斬釘截鐵的如此承諾,又借這話頭對妍冰解釋道,“做嗣子是我自己選的路,族叔並沒有多言。他實在是對我們幫助良多,救命之恩無以言報,既然嗣子一事是他的心結,那我自然義不容辭。何況都是榮姓,我家裏也還有阿衡在,沒什麼大不了的。”
或者說,他想要儘快出人頭地,自然需選擇走捷徑,窮怕了的庶民,哪可能純良如白紙?
……
一番交談之後,妍冰心裏很有些發堵。
隨後很是沉默的陪着文淵向外祖父母請了安,待進飯廳歇息用午餐時,她將整碗的清涼蓮子湯灌下去也沒能驅散那種難以名狀的憋悶,雖然明知文淵的選擇並不一定有錯,但總覺得他值得更好的。
“行了,小孩子想那麼多作甚?我將來自有好日子過!”文淵瞧着妍冰那很不協調的圓臉幼童憂愁模樣,終於憋不住笑揉了一把她的額發,吩咐道:“把荷葉粥喝了趕緊收拾行李去,我正好陪你們一同回京城。”
因今夏過於炎熱,舒家幾兄妹伴着李思夫婦在其京郊莊子裏避暑,住了有一個來月。這廂舒弘陽進封縣伯又恰逢月末老父九十大壽,雙喜臨門,大伯母錢氏便提議宴客大辦一場。
因壽宴辦在舒家老宅,無須李氏費力操持,她也就沒反對。再者,長子興盛屢試不第也不能關家裏憋着不是?還不如趁着熱鬧散散心。
這事兒一定,小輩的自然要趕回去湊趣,包括慣常走得近的榮家兄弟也需去做客。
“說起來大伯母真是錢迷心竅了,阿爺又不在京城居然還用他受封的名義宴客,就是單純壽宴不好嗎?”阿益一面喝粥一面搖頭。
提及這種話題,妍冰總算找到了能比過神童胞兄之處,也拋開了方才的不快。
眼珠一轉便笑道:“當然不好,阿翁早就致仕了知交好友也沒剩幾個還活着的,能有多少親朋來參加壽宴?可阿爺正是受人追捧時,偏偏又不在京城,同僚禮到人不到她還能少置辦幾桌菜,到時還禮卻是阿娘的事兒,白撿的便宜吶。”
話音一落,眾人不由莞爾,紛紛笑她促狹竟打趣伯母,一陣說笑之後,妍冰心情大好,溜達回了自己院子準備指揮婢女拾掇行李。
還沒等進門,卻見一掃灑小婢沖自己擠眉弄眼遞眼色。她頓時提起十二分的小心推開寢室門,卻見方才消失了的庶姐竟守在自己屋裏默默垂淚!
聽到腳步聲,坐在綉架前的妍潔立刻側顏抬眼望過來,那一雙含着淚珠的眸子,如述如泣、哀怨幽婉,直接把妍冰震得一個後退。
“……”姐姐,不是我甩的你啊!你幹嘛跑我這裏來哭?
“先前隱約聽到你們在廳里的說笑聲,他待你可真好……總是那麼有耐性,”妍潔說著又扭頭看向眼前的綉架,呢喃道,“若是你把繡的這像鴨子又像鵝的鴛鴦綉帕送過去,他一定不會拒絕吧?”
我繡的就是野鴨子,原本就是!哪個十歲小孩會思~春綉鴛鴦?吃醋不要找我啊,求放過。
妍冰見四娘正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中,趕緊一個箭步竄上前去,伸手把擱在綉架旁邊的剪子、線捲兒搶到自己身後,讓暖香趕緊弄走,防患於未然。
庶姐幽怨目光跟着便掃了過來,她隨即乾笑道:“我們剛才是提起了你。”
“笑話我痴心妄想?”妍潔長長的嘆息了一聲,愁眉不展的開始抹淚,“我知道他優秀,三年之後必定能榜上有名,如今才趁着阿爺喜訊傳來鼓起勇氣問上一問。哪知……哎,可真是太丟人了。”
“不是,不是,哪能呢。榮家大郎他也是——”身不由己,妍冰正想把之前文衡說的關於嗣子之事托盤告知,而後突然一凜:若是說了,四娘得知他身份提高成為實權高官的兒子,會不會孤注一擲來個生米煮成熟飯?
想到這裏,妍冰緩緩呼了一口氣,改口道:“他也是為你好。盧十九娘給我下了帖子,下個月去定越郡王府賞花,她指名兒讓帶你去呢。文淵哥哥說他知道點□□消息,你也曉得他族叔是個手眼通天的,權貴圈兒里就沒有什麼不知道的事兒。”
“你是說,定越郡王妃的帖子?”妍潔聞言立刻止了淚,佯裝不在意的說著反話,“什麼為我好?我才不信。”
“對對,就是定越郡王妃,看我喊她十九姐習慣了,老改不了口,”妍冰傻笑了一下,隨後以一副神神秘秘的表情八卦道,“郡王妃嫁過去兩年了無所出,定越郡王打算正式娶媵想要相看相看。文淵哥哥說他自己年紀小怕耽誤你了,這頭或許才是真正的機會。”
“……”聽罷妍潔頓時沉默了,機會,這話說得也沒錯。郡王的媵有十人份額,視從六品——多少青年熬白了頭也做不了五六品的官兒,何況封妻蔭子?
她暗暗盤算,盧十九娘也就是佔了一個家世不錯,論琴棋書畫好是好,但也有吹捧的水分,至於模樣、身段肯定是不及自己的,若是有幸得個庶長子……
妍潔心裏百轉千回,甚至已經展望到自己風光得封老太妃時,聽妍冰輕輕一咳方才回神,深吸了一口氣淺笑着說:“那到時,就有勞妹妹了。”
“一定一定,”妍冰露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親切笑容,又提出一個建議,“祖父壽宴在前呢,不如你先給大伯母搭把手,學學管家順便傳出點好名聲?”
潛台詞:大姐,趕緊忙去吧你,別揪住我不放了啊。
此時此刻,妍冰並不知道,自己這隨口一說竟鬧出了一場不小的風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