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乞憐
宋慈驚訝抬頭,便看到自己面前站了一個中年貴婦,約莫四十多歲的樣子,衣着、首飾、妝容無一不精緻,神色卻是和她的打扮極不相符的凶神惡煞,彷彿要把宋慈生吞活剝了一般。
貴婦指着宋慈厲聲問道:“你就是宋慈嗎?!”
宋慈還沒答話,旁邊的葉寒江卻驚叫出聲:“媽?!你在幹什麼?”
那貴婦不理葉寒江,依舊指着宋慈,氣勢洶洶:“就是你划傷了我兒子的臉嗎?從小到大,我和江江他爸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捨得動他。你倒好,在我寶貝兒子的臉上劃出這麼深的一道血口子。要是我兒子臉上留了疤破了相,你承擔的起嗎?”
宋慈抬手擦掉嘴角的一絲血跡,站起來,用一如既往的冷淡語調說:“這位夫人,你兒子臉上的傷口的確是我造成的,但我也是不小心,絕不是有意。更何況,是你兒子扔了我的東西在先。於情於理,你都不該如此對待我,請你立刻向我道歉。”
葉寒江走上前想把他媽媽拉走,卻被一把推開。
貴婦冷笑一聲,拔高聲調說:“各位同學,你們都來評評理,是他傷人在先,如今卻要求我向他道歉,這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道理?這種人一看就是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一點兒家教都沒有。今兒個,我就代替你那沒有責任心的父母,好好教教你‘教養’兩個字有幾筆幾畫。”
宋慈臉上立時浮現出鄙夷的表情:“就你現在的做派,也好意思跟我提教養嗎?您還是自己先學學‘教養’兩個字怎麼寫再來教我吧。”
“你……你!”貴婦目眥欲裂,揚起右手就朝着宋慈的臉扇過去。
這一巴掌終究沒有打下去。
一直在旁邊靜靜看着的李益橫插-進來,一把握住了貴婦高高揚起的手,“阿姨,您是長輩,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和一個小輩過意不去,實在有失您的身份。為什麼不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大家平心靜氣的聊一聊呢?”
葉寒江立即接口:“是啊,媽,就你這麼一鬧,我以後在這個班還怎麼混啊?你趕緊走吧,有什麼事兒咱們回家再說。”
一片混亂中,班主任刁老師卻撥開圍觀的人群走了進來,一臉的諂媚:“哎呦,葉媽媽,您可真是稀客,是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
貴婦瞧見管事兒的來了,立馬端起了高高在上的架子,“刁老師,你來的正好,我剛好有事兒找你。”
刁老師快走幾步迎上來,殷勤說道:“走走走,有什麼事兒咱到辦公室去,一邊喝茶一邊聊。我小舅子前幾天去杭州出差,給我帶回來一罐上好的西湖龍井,我一個俗人也喝不出什麼好來,正好您幫我品鑒品鑒。”
貴婦似乎也覺得這麼多學生在這裏看着有所不妥,於是便應了刁老師的話。
臨走前,貴婦還不忘對葉寒江殷殷囑咐,讓他放學了哪裏也不要去,她來接他,再去醫院好好看看。
葉寒江不耐煩的揮手,貴婦才和刁老師一起到辦公室“品茶”去了。
被葉寒江他媽這麼一鬧,第二節課足足被耽誤了十分鐘。
物理老師一聲令下,圍觀的同學們紛紛作鳥獸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裝出一副認真聽講的樣子,實際上卻還魂游天外,回味着剛才的那出好戲。
李益卻是連個樣子也懶得裝的,以自己慣常的姿勢懶洋洋的趴在課桌上。
片刻,他似乎是在夢囈:“我勸你還是乖乖地低頭認錯,省的惹出更多的麻煩。”
宋慈一邊快速的記着筆記,一邊慢聲說:“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少在這裏多管閑事。”
李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依舊閉着雙眼,“我可沒那麼賤。你可別忘了,你現在是住在我家。如果你因為這件事情而連累了我,可別怪我翻臉無情。”頓了頓,李益又接著說道:“你以為剛才的那個女人就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嗎?他可是N市一把手葉大市長的夫人。只要她一句話,就能讓你在N市無立足之地。不要為了你那點兒卑微的自尊心而讓無辜的人受累。”
正在快速書寫的鋼筆停了下來,黑色的墨水順着筆尖流下來,在白色的紙張上洇開,現出一朵黑色的花。
宋慈知道葉寒江家裏有錢,但沒有想到他的家世竟如此顯赫。市長?聽起來就是離自己的生活十萬八千里的人物。
半晌,只聽宋慈低聲說道:“你放心,我絕不會牽累你。”
李益想要睜開眼,瞧一瞧此刻宋慈臉上的表情,一定特別灰敗,特別懊喪,特別解他心頭之氣。可是,他終究沒有睜開,只是涼涼說道:“還真是無知者無畏。”
其實,宋慈是怕的。
他畢竟只是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少年,沒有偉岸的父親可以依靠,只有一個時時刻刻遊走在不同男人身邊的母親。
可是,怕又能怎麼樣呢?
難道真的要他跪在那個女人的面前痛哭流涕,說自己錯了,說自己不該傷了他的寶貝兒子,說自己的確是有娘生沒娘養,然後求得她的原諒?
宋慈做不到。
停頓的鋼筆再次滑動起來,接着斷掉的筆記繼續抄寫起來。
李益把臉掉轉向窗外,亦不再出聲,似乎真的睡了過去。
*
午休時,班主任刁老師把宋慈叫到辦公室,面無表情地通知他:“明天上午把你父母中的一個叫到學校來,把退學手續辦一下吧。”
顯然,這是貴婦的指示。
看刁老師的樣子,似乎這件事情也已經沒有了商量的餘地。
宋慈攥緊拳頭,強壓下翻騰的情緒,說:“好的,沒有其它事情的話我就先回教室了。”
也不等刁老師允許,他便轉身快速的走出了教師辦公室。
驚訝於宋慈異乎常人的平靜,刁老師終於抬起深埋在文件堆里的頭,透過厚重的玻璃鏡片,卻只看到一個瘦弱的背影,迅速消失在辦公室的門口。
“真的很沒有教養啊……”推一推滑下來的眼鏡,低低感嘆一聲,刁老師重新埋首在堆積成小山的文件里。
而外表如此平靜的宋慈,內心卻如翻江倒海一般。
原來,旁人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把他的未來葬送,像踩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
正是炎夏,額發已被汗水打濕,宋慈卻覺得身上一陣一陣的發冷,彷彿置身冰窖一般,冷的雙腿發抖,使不上一點力氣。
他伸手扶住牆壁,以支撐自己不要跪倒在地。
他不能讓旁人看了笑話,尤其是李益。
宋慈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決不能被退學。
事到如今,他真的只能像李益說的那樣,放下自己可憐的、不堪一擊的自尊,像一隻落水狗一樣,去搖尾乞憐了。
宋慈強撐着身體,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又定了定心神,便朝着籃球場的方向走去。
*
籃球場上,只有葉寒江和韓詩樂兩個人在進行着激烈的攻防戰。
李益因為身上有傷,所以沒有出來,而是趴在教室里睡午覺。
“哐啷”一聲,葉寒江進球,吹起響亮的口哨,而韓詩樂則一臉挫敗,“不玩了不玩了,李益不在,就我們兩個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葉寒江嘲笑他:“李益在又能怎麼樣?你該不行還是不行。”
韓詩樂一臉猥瑣的接口道:“我行不行,你不是最清楚嘛,小江江。”
葉寒江立馬把手裏的籃球朝韓詩樂的臉上砸去,笑罵道:“去你大爺的,韓詩樂你這個猥瑣男。”
“要說猥瑣還是你葉寒江……”韓詩樂突然頓住,朝教學樓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葉寒江看過去。
葉寒江轉頭,便看到宋慈遠遠地走過來。
韓詩樂十分知情識趣地說:“一看就是來找你的,我還是趕緊迴避吧。”
葉寒江一腳踢在韓詩樂的屁股上,罵道:“趕緊滾!”
韓詩樂剛剛走遠,宋慈已經來到了葉寒江面前。
正午的陽光直直的照下來,在他們的腳下投射出一團黑影。
空曠的籃球場上除了他們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三兩隻蟬十分捧場的鳴叫着。
兩個人安靜的立在那裏,氣氛頗有些尷尬。
還是葉寒江率先提議說:“這裏太熱,我們還是找個涼快地兒說去吧。”
“對不起。”
聲音低如蚊蚋,幾乎要被遠處的蟬聲覆蓋住。
三個字,止住了葉寒江轉身的腳步,“你說什麼?”
他明明聽到了,卻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雖然才剛認識兩天,葉寒江卻清楚的知道,宋慈是一個非常高傲的人,他沒想到會從宋慈嘴裏聽到“對不起”這三個字。
所以,葉寒江幾乎是下意識的反問:“你說什麼?”
而問出這句話的瞬間,葉寒江就後悔了。
宋慈一定會以為他是在刁難他,才故意讓他把那三個字重複一遍。
不等宋慈說話,葉寒江便慌亂地解釋:“你不用說了,我……我聽到了。其實你沒做錯什麼,不用和我說對不起。要認真論起來,是我對不起你。我也不知道我媽是怎麼知道你的名字的,她來學校無理取鬧的事情我事先也不知情。如果我知道的話,一定會攔着她的,絕不會讓今天的事情發生。你……你要相信我。”
宋慈抬頭,看着陽光下一臉慌亂的少年,突然想要發笑。
可是他沒有笑,只是一臉平靜的說:“不管怎樣,的確是我傷了你。麻煩你轉告你的母親,我願意承擔你所有的醫藥費,並為今天的無理言行向她道歉。不過,還煩請你母親大人有大量,請學校重新考慮讓我退學的決定。”
葉寒江吃驚:“退學?!我媽真的太過分了,為了這一點兒小事就要逼你退學。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只管安心上課就好。”
他如此信誓旦旦,宋慈的臉上卻沒有一絲動容,依舊只是淡淡的:“那……謝謝你。”
說完了要說的話,宋慈轉身回教室。
還沒走出幾步,突然聽到身後的葉寒江大聲喊道:“宋慈,我喜歡你!和我談戀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