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男孩
宋慈洗完澡換好衣服,已經是17:30。
他穿戴整齊從浴室出來的時候,李益正雙目獃滯的坐在客廳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遲疑了一下,走過去,低聲叫他:“李益。”
李益沒有抬頭,半晌,啞聲說道:“剛才……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李益從來沒有對他說過類似這樣示弱的話,宋慈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在這樣的時刻,他再說什麼都會顯得做作而矯情。為了不相干的他,李益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父親。從今以後,在這個世界上,他就是一個人了。
宋慈走到李益身邊坐下,“其實,你知道的對不對?你爸爸,已經救不過來了……”
李益一動不動的坐着,彷彿魔怔了一般,突兀的在臉上扯出一個虛無的笑來,“我知道,所以我並沒有去叫救護車。”半晌,李益突然說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不好?這個故事,我還從來沒有對別人講過呢。”
宋慈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因為宋慈知道,他只需要安靜地坐在這裏聽着就好。
“從前,有一個小男孩,他有一個非常非常幸福的家庭。他有一所漂亮的房子,有一個雖然忙碌但是非常疼愛他的爸爸,還有一個既漂亮又溫柔的媽媽,他們一家三口非常快樂的生活在一起。
可是,快樂永遠都不會長久。在他六歲那年的冬天,他爸爸生意失敗,從二十層高樓的樓頂一躍而下,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六歲的男孩永遠都忘不了,當醫生掀開覆蓋在爸爸身上的白布時,那是怎樣破碎猙獰的一張臉。從那以後,他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夢到自己從二十層高樓的樓頂上掉下來。樓底下,是爸爸破碎的一張臉,臉上掛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笑。”
李益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接著說道:“男孩的爸爸死後沒幾天,就有一群奇怪的叔叔阿姨衝進他們家,每個人都是一臉的憤怒猙獰。他不記得那群叔叔阿姨對媽媽說了什麼,媽媽哭了起來,激烈而絕望。他想要保護媽媽,便沖了上去,一口咬上了為首那個叔叔的手臂。可是,他畢竟只是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怎麼會是一個成年男人的對手?那男人拽住他的頭髮,一下子就把他甩出去老遠。然後,那些人開始砸他們的東西。客廳、卧室、洗手間,不一會兒,原本溫馨漂亮的房子就被砸了個粉碎。那天晚上,媽媽便帶着他離開家,去了舅舅的家裏。
可是,他們連舅舅的家門都沒有踏進去,就被趕了出來。平時待他十分親厚的舅媽堵在門口,一臉冷漠的扔給他們兩百塊錢,便哐的一聲摔上了門。男孩永遠都記得,媽媽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兩百塊錢時臉上屈辱的表情。他們用那兩百塊錢在街邊找了一間破舊的小旅館。可是沒幾天他們的錢就用光了,被小旅館的老闆娘拎着行李趕了出來。
那天晚上,他和媽媽同那些無家可歸的乞丐們一起,住到了地下通道里。刺骨的寒風從通道兩端不停的湧進來,媽媽緊緊地抱着男孩,可是他還是冷的渾身顫抖。後半夜,男孩突然發起了高燒,渾身滾燙。他的意識漸漸開始昏沉,在他徹底沉入黑暗的那一刻,耳邊是媽媽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響徹在空蕩的地下通道里。”
也許是接下來的故事實在過於慘烈,李益的臉上開始浮現出疼痛的表情。
“當男孩醒來的時候,他正躺在一間陌生的房子裏。見他醒過來,媽媽笑着拉過一個陌生的男人,讓他叫叔叔。很久很久以後,男孩才知道,媽媽用自己後半輩子的幸福給他換來了這個簡陋的棲身之地。
剛開始的時候,那個男人對男孩的媽媽很好,經常給她置辦一些新衣服,也偶爾會給男孩買些玩具。媽媽的臉上開始有了笑容,男孩也很開心。可是,前面已經提到過,快樂的生活永遠不會長久。男孩長到十歲的時候,男人不知道為什麼開始酗酒,每天都喝的酩酊大醉才回家。而且,男人稍有不順心就會對媽媽拳打腳踢,而且下手絲毫沒有輕重。最嚴重的一次,男人將媽媽的額頭打破,在醫院足足縫了十幾針,差點兒毀容。
男孩憤怒的沖回家,對着昏睡中的男人一陣拳打腳踢。奈何他一個十歲的男孩,哪裏有什麼力道,拳腳落到男人的身上如撓痒痒一般,男人連眼睛都懶得睜開。男孩跑到廚房,拿起一把切菜的尖刀,瘋了一般跑回男人的卧室,狠狠地釘進了男人的手掌里。男孩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毀掉男人的手,他就沒有辦法再打媽媽了。男人咆哮着醒來了,抬腳就將男孩踢出去老遠。
從那以後,男人變本加厲的折磨男孩的媽媽,飯菜咸了,洗腳水太燙了,都能招來一頓暴打。男孩的媽媽終於受不了了,留下一封簡短的信,便拋下男孩離開了這個地獄一般的家。男孩抱着那封信,整整哭了一整個晚上。可是,男孩並不怪他的媽媽。因為只有拋下了他,媽媽才能開始新的生活,才能重新獲得幸福。他一直都知道,如果不是為了他,媽媽一定不會踏進這個家,跟這樣的一個男人生活在一起。
媽媽走了以後,男人喝酒喝得更凶,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男孩代替了媽媽的位置,成了男人的出氣筒,臉上、身上幾乎沒有完整的地方。有一次,男人喝醉酒過馬路,差點兒被開過來的一輛小轎車撞倒,是恰好路過的男孩一把推開了他。男孩卻被轎車撞飛出去,足足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才醒過來。
男人並沒有對男孩說一句感謝的話,只是很少再打他。就這樣,男人和男孩相互折磨着生活在了一起。直到男孩十六歲,他親手殺死了那個男人。”
故事講完了。
雖然他沒有說,可是宋慈知道,故事裏的那個男孩就是李益。
宋慈低聲問他:“媽媽留給男孩的信里寫了什麼?”
“小益,媽媽對不起你。不要恨我。等着媽媽,媽媽一定會回來接你的。媽媽愛你。”
“所以,那個男孩就一直呆在那座地獄般的房子裏,等着他媽媽回來接他?”
李益沒有吭聲。
宋慈突然心痛的無法呼吸。
他現在才知道,為什麼李益和李國來之間的相處模式那麼詭異,為什麼李益一直那麼排斥自己。他們兩個的遭遇實在太過想像,他站在李益面前,就像是鏡子裏的另外一個自己,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李益糟糕的過去。
宋慈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將湧上來的淚意強壓下去,試探着開口:“李益,我們一起離開……”
話沒說完,門口突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鐵門打開,夏莫冰急急地走進來:“哎呀,憋死我了,什麼破商場,連個洗手間都找不到。”不等宋慈出聲阻止,夏莫冰已經直直衝進了廁所里。
“啊!!!!”
從洗手間傳來夏莫冰高分貝的尖叫聲。
緊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喊:“老李,老李,你這是怎麼了老李?我是莫冰啊,你快睜開眼看看我啊老李……”
宋慈快步走過去,一把捂住夏莫冰的嘴:“媽,你別吵,你先聽我說。”
夏莫冰匆忙點頭,轉頭不可置信的盯着宋慈:“不是你做的吧?快告訴我,不是你對不對?”
“是我。”李益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傳來。
夏莫冰一下子跌坐在血水裏,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可是,為什麼呢?他是你爸爸啊,你為什麼要下這麼狠的手?你怎麼下得去手?!”
宋慈急急開口:“不是李益的錯。是這個男人趁我洗澡的時候衝進來想要……”他終究說不出口,“李益為了救我,才失手殺了他。”
夏莫冰難以置信的搖頭,“不可能的,老李不可能是那種人。我們去青島旅遊的時候他還向我保證過,不會打你的主意。”
宋慈說:“我是你的兒子,我沒有必要騙你,你……”
夏莫冰打斷他:“現在你知道你是我兒子啦?你以前什麼時候把我當成你媽過?”
“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人已經死了,現在最關鍵的是要怎麼處理。要不我們報警吧?反正錯不在我們。”宋慈無比冷靜地說。
夏莫冰譏笑,“報警?公安局才不管錯在誰,反正人是你殺的,殺人就得償命!”
李益無所謂的說:“償命就償命,反正這樣活着也沒有什麼意思。”
夏莫冰掙扎着從血水裏坐起來,指着李益的鼻子語氣激動的說:“你說的簡單,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那我兒子怎麼辦?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他的後半輩子可就毀了。”
說完,她越過宋慈和李益,快步走進宋慈的房間,開始收拾宋慈的東西。
“李益,你也趕緊去把你的東西收拾收拾。你和宋慈先去外地避一避吧,等風頭過了你們再回來。”
宋慈有些遲疑:“那……你怎麼辦?”
“你就不要擔心我了,我又沒有殺人,他們總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給槍斃了吧?”不一會兒,夏莫冰已經收拾好了一個小包裹。
宋慈接過包裹,心裏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說什麼,“媽……”
夏莫冰的眼淚瞬時便落了下來:“死孩子,你終於肯正正經經叫我一聲媽,也不枉我們母子一場。”
臨走之前,夏莫冰塞給李益一千塊錢:“你救了我兒子,阿姨非常感謝你。可我大手大腳慣了,活了大半輩子也沒攢下什麼錢。這一千塊錢應該夠你們花一陣子了,可是這錢花完之後,就要靠你們自己了。小益,阿姨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可阿姨還是想不要臉的拜託你,照顧好宋慈。他從小到大跟着我沒過過一天好日子,看起來堅強的很,實際上卻只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孩子。從今以後,就是你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你們一定要互相照應着……”
說到最後,夏莫冰已經泣不成聲。
李益無聲點頭,一一的答應了。
當天晚上十點,李益和宋慈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