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老人磕然長逝,留下一臉獃滯的路無歸跪坐在老人身邊。
路無歸渾渾噩噩的,分不清楚自己這會兒是醒着還是在做夢。
她經常做噩夢,還有夢遊症。經常睡著了就發噩夢,醒來時發現自己渾身泥污地睡在屋后、亂墳壩子、離家好幾里遠的路邊、別人的莊稼地里。有時候,她是被爺爺找回去,有時候是醒了自己回去。
她最常夢見的就是門前的這口水井。
這是口古井,從她記事起這口井就沒有干過。
在她的夢裏,這口井是枯井,進到井裏會發現有條很窄的僅夠一人側身通過的山縫,進入山縫越來越寬,就會看到一個一線天的地形。兩山夾壁,中間一條長長的不知道通往何處的深谷,這夾壁上滿滿的全是煤,就像一個大的煤層。順着煤層往裏走,就會見到很多散落的屍骨,經常會有各種各樣兇狠恐怖的死人從這些屍骨中爬起來追着她,有時候她會和它們打,當它們越來越多,她打不過時就跑,有時候她爺爺還會來幫她,教她怎麼打這些死人。
就在剛才,她夢到爺爺一個人下到井裏被那些死人打得渾身是血,她背上她爺爺拚命地跑,密密麻麻的死人兜在身後追,她一直跑,直到爬出枯井才甩掉那些死人。她爺爺傷得很重,身上都是血,道袍都被撕成了破布條,上了井以後以指為筆、以血為墨畫了一個金燦燦的八卦打進井裏人就不行了,似乎交待了她些什麼就咽了氣。她知道這是夢,也沒在意,還對自己說要記得回屋上床睡覺,免得醒來后又不在自己床上。
可是這次,她睡醒后好像做起了夢中夢,自己似乎並沒有醒。
她夢到天亮了,自己睡醒了,但卻依然接着剛才那噩夢在做下去。
她身上的衣服上有血,她家的房門開着,她爺爺躺在院子裏的古井旁,身上破舊滿是補丁的道袍被撕成了破布條,衣服上、滴在青石地板上、井沿上的血都成了褐色,就連臉色都變成了死灰色。
她沒有睡午覺的習慣,更沒有白天睡覺的不良嗜好,她白天從來不發夢,發夢也沒有夢到過白天。可是這會兒頭頂上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天地白亮亮的,那太陽耀眼到她只能半眯起眼直視。
難道她睡過頭了,大白天發夢?
要不然怎麼解釋她爺爺身上穿的這一身滿是補丁的道袍?還有那一派比高人還要高人的范兒?還有——躺在這兒?
她爺爺早年當過道士,後來破除封建迷信、破四舊被鬥了,還瞎了一隻眼睛,那破道觀拆了蓋成了村裏的學校,村裏的人把旁邊的老墳場拆了,把拆下來的青石墓碑弄來鋪在教室的地上,給村裏的小孩子念書,村裏的人從幼兒園到小學三年級都是在這村小上的,她爺爺這道士也就還了俗。他以前是道士,沒有娶妻,破四舊的時候已經年過半百,年過半百的老頭子也不可能再娶妻,就一直一個人住在以前的道觀後來的村小旁邊的土牆草房子裏,靠給學校打鈴掙工資過活。她爺爺打鈴的那鈴就是她家屋檐下的那塊一尺多高的大鐵塊,拿一個鐵鎚子,在上下課的時候“噹噹當”地敲。後來村裏的人都去鎮上念書了,村小拆了,她爺爺的土牆草房子也倒了,這五間扒了道觀蓋的小學的房子又划給她爺爺住。從她記事起,她爺爺就一直靠着村裡給的低保和村上一個叫庄富慶的人每個月給的五十斤米過活,吃的菜都是院門前的小菜地自己種的。她爺爺今年已是九十八歲的高齡,背都佝僂了,走路打顫連半桶水都提不動,還能去打鬼怪?她爺爺要是有這力氣,那也不用每次家裏有重活的時候都讓她跑去庄富慶家叫庄富慶來幹活了!
路無歸覺得肯定是昨天自己跑去庄富貴家看了林正英演的殭屍片,回來后又發噩夢還夢遊了。
這麼一想,她又從地上爬起來,準備回屋裏再睡一覺,免得被人看到她又夢遊又要叫她的那些難聽的外號。
路無歸站起身,才發現自己跪坐在地上太久,腳都麻了。她彎着身子揉着膝蓋,突然聽到庄富慶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有人正踩着她家院子下面的台階上來,然後就看到庄富慶邁着她家那長着青苔的台階走上來,邊走邊說:“二丫,你曉笙姐姐放年假回來了,中午去我家吃飯……”然後,她就看到庄富慶爬上台階站在她家院門口跟活見鬼似的看着她和躺在地上的許道公。
路無歸臉上的表情和庄富慶臉上的表情一樣,都寫着一個“慒”字。她心裏想的是:“庄富慶怎麼跑到我的噩夢裏來了呢?”她發過那麼多次噩夢,沒一次夢到庄富慶。
她看到庄富慶的意外,不比庄富慶看到死在地上的許道公的意外少。
忽然,庄富慶朝她沖了過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爺爺,然後發出“嗷”地一聲大叫,那聲音太大,喊得嗓子都劈了,把她嚇了一跳。她心說:“難道庄富慶撞見我夢遊嚇着了?”又在心裏叫道:“我才被嚇着了好不好,好不容易大家都不叫我傻子和夜遊神了,被你這麼一嗓子吼開,別人就知道我又發夢遊症了。”
庄富慶哆嗦着問路無歸:“你背上的血哪來的?”
路無歸更慒了:“這不是夢遊嗎?這不是我發夢嗎?你怎麼看得見背上的血?”她隨即一醒:庄富慶肯定不是真的,一定也是我夢裏的。
這麼一想,路無歸頓時安了心,轉身回屋睡覺,爭取讓自己醒來的時候是在床上。
她進門的時候還回頭看了眼,看見庄富慶哆哆嗦嗦地摸出手機打電話,大概是嚇得狠了手哆嗦得太厲害,手機還差點掉地上。她回屋,上床,剛拉過被子就聽到庄富慶的聲音傳來:“保國啊……出……出大事了……出人命了,許道公死了……”路無歸聽到“許道公”死了,又睡不下去了,可又想,她不睡下去就醒不來啊,不管了,反正睡下去再醒來就可以去廚房吃爺爺煮好的飯了。她躺好,蓋好被子,閉着眼睛睡覺,就聽到屋外的庄富慶不停地打電話。
路無歸在床上煩躁地翻來覆去,心裏煩得不行:這噩夢怎麼就不醒呢?
沒多久,院子裏來的人越來越多,庄富慶的老婆也來了,問了句:“二丫呢?”
庄富慶說了句:“在屋裏。”
庄富慶的老婆跟火燒房似的衝進她的屋,一把將路無歸拉起來,“嗷”地一嗓子大喊:“二丫,你沒事吧?”
路無歸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事,她有種很不好的感覺。這回發噩夢跟以前都不一樣,以前發噩夢夢到爺爺的時候她都是被爺爺領回家的,爺爺從來沒有死過啊。她怎麼就夢到爺爺死了呢?這不是吉兆。
院子裏的人越來越多,就連她的屋裏也進了好多人,進屋看過她的人都跟見鬼似的,還有人在看過她之後跑到院子裏嚷嚷:“我看到那二傻子背上都是血。”
又有人嘀咕:“這二傻子不是一直有夢遊病嗎?該不會是夢遊的時候把許道子給殺了吧……”
“我看二傻子又給嚇傻了,連話都不會說了,問她什麼都沒反應……”
“造孽喲,許道公九十多歲了,還遭這橫禍……”
“這保安觀一直鬧鬼,是不是……”
“亂說什麼?這世上哪有鬼?我看肯定是殺人案!他殺!得找兇手!”
……
路無歸聽着外面的議論紛紛。
她又聽到有人沉着聲音問:“二丫,你許爺爺是誰殺的?”她一抬頭就看到庄保國那綳得一臉嚴肅活像審犯人的臉。路無歸直皺眉。這次發噩夢和以前的全不一樣,甚至不像是發噩夢。她以前發噩夢,夢到的都是死人,唯二的活人就是她和爺爺,這次卻是……
庄富慶的老婆不幹了,對庄保國叫道:“她懂什麼?你問她能問出些什麼?”
庄保國板著臉吼:“許道士死在外面,二丫的背上都是血,不問她問誰?問你啊!”
庄富慶拉住庄保國說:“保國,你知道二丫這孩子腦子不清楚……”
院子外又有人喊:“派出所的來了——”
又有人吼:“都圍這麼近幹什麼?不知道要保護現場啊!全讓你們踩出腳印子來了!給我讓開!”
庄富慶的老婆一聽派出所的來了,跟老母雞護崽似的把路無歸給抱住,然後就沖庄富慶哭嚎:“我說了把二丫接回家,你不聽,你偏不聽,說二丫八字輕容易被犯上,非要把她扔在這保安觀這邪性地方……”
路無歸朝哭得滿臉鼻涕淚的庄富慶的老婆看去。她從很小的時候就聽人說她是庄富慶家的孩子,因為庄富慶的老婆懷的是二胎,計劃生育不允許,打了那什麼針強行引產下來,她被引產的時候已經有八個月了,結果命大,引產下來沒死,但是腦子被打傻了,庄富慶就把她送給了許道公養。路無歸覺得這事像是真的,要不然庄富慶幹嘛要給糧給她爺爺啊,還總來看她,以前還送她去鎮上的小學念書。可是爺爺說,她跟莊家沒親緣關係。可是沒親緣關係的話,庄富慶家裏幹嘛對她這麼好啊?
屋子裏的議論聲突然消失了,一大堆人擠了進來,人群里讓開路,擠出兩個穿着警服的人。
其中一個穿警服的人開始趕人,說:“都出去出去,不要妨礙我們了解案情。”
路無歸突然看到人群里擠過來一個個子高高的、長得白白的、穿着高跟靴的女人擠了進來扭頭輕聲跟那兩個穿警服的人說些什麼。路無歸一眼認出這是曉笙姐姐,頓時高興壞了,她揮着手大喊一聲:“曉笙姐姐。”用力地揮着手給庄曉笙打招呼,唯恐庄曉笙看不見她。
穿警服的兩位派出所民警看了眼一臉激動的路無歸,又看了看庄曉笙,點頭說:“好吧,你留下,其他人出去。”
庄曉笙連聲說:“謝謝。”她走到床邊,對看着她過來就像見到救星似的庄富慶的老婆說:“媽,你出去,二丫這裏有我陪着。”
路無歸開心地拉住庄曉笙的手,問:“曉笙姐姐,你怎麼回來了?庄富慶說你放年假回來的,是不是可以玩很久,比過年還久?”
庄曉笙取代庄富慶的老婆坐的位置坐在路無歸的身邊,問:“二丫,你的手上和衣服上怎麼都是血?是不是受傷了?”
路無歸搖頭,說:“我跑得快,沒傷着,都是爺爺的。”
兩個民警互看一眼,各自拉了張凳子在旁邊坐下,其中一人還攤開紙筆開始記。
庄曉笙看了那兩個民警一眼,問:“爺爺流了那麼多血,你怎麼不叫人來救爺爺?”
路無歸被庄曉笙問得有點慒。
庄曉笙問道:“是不是不知道叫人來救爺爺啊?”
路無歸想了想,一臉嚴肅地說:“發夢的時候是找不到活人的,叫了他們也都不應,爺爺也不讓我去叫,說會把他們的魂喊走的。”
庄曉笙:“……”
路無歸問:“你不信啊?”
庄曉笙點頭,說:“我信。”
路無歸一眼就能看出庄曉笙是在哄她,明明就是不信。她不願說了。
庄曉笙說:“那就跟曉笙姐姐說說你之前發夢的事好不好?你在夢裏夢到什麼?”
路無歸說:“曉笙姐姐,你在套我話?唔,又不算是套話,你是想問爺爺為什麼會那樣嗎?”
庄曉笙說:“二丫真聰明。”
路無歸說:“其實我都不知道這是不是發夢?發夢的時候是沒有活人的,醒着的時候才見到活人,這裏這麼多人,說明我這會兒是醒着的才對。可是如果我是醒着的,為什麼不是爺爺做好飯來叫醒我的呢?”她想從庄曉笙那問到答案,卻見庄曉笙把頭一扭,有一滴水從她的臉頰劃過。
路無歸見到庄曉笙別過臉去不看她也不回答她的問題,便又繼續說:“我都睡回床上又重新睡過兩回了,爺爺都還躺在井沿邊上,夢都還沒醒,這可怪了啊。”
旁邊的民警忍不住插了句問:“那你知道你爺爺是在哪裏受的傷嗎?”
路無歸說:“井裏啊。”
那民警問:“就是院子裏你爺爺躺的旁邊的那口井?”
路無歸點頭,說:“對啊,你們怎麼知道?”
那民警說:“我們看到井沿上有血印。”
路無歸說:“我背着爺爺從井裏爬上來的。”她說完就看到那倆民警一臉慒逼地看着她。
一個民警又問:“如果是從井裏爬上來的,你們的衣服怎麼沒濕?還有,你爺爺至少有一百來斤重吧,你又是怎麼背得起你爺爺的?還能背着他從那麼深的井裏爬上來?”
路無歸說:“做噩夢都是沒根據的。”
倆民警一起:“……”
過了好一會兒,一個民警問:“你是不是晚上夢遊到野山坳子去了遇到野狼了?你爺爺身上的傷都是野獸爪子撓出來的,失血過多才……算了,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明白。”那民警說完“啪”地一聲合上筆記本,對庄曉笙說:“你這妹妹還是帶去精神病醫院看看吧。”
路無歸:“……”不要以為她聽不懂他是在說她是個神經病!
派出所的民警從路無歸的屋裏出去后,給出了村民一個“路無歸晚上夢遊走去了野山坳子,她爺爺去找她,遇到野狼,她爺爺在跟狼的搏鬥中被抓傷,因為失血過多沒有得到有效救治身亡。”的解釋。
村民們雖然對“野山坳子還有狼啊”表示驚嘆和懷疑,可許道公身上那深可見骨的抓痕傷又讓他們相信他是被狼這種野獸傷的。多合理的解釋!許道公身上的傷不是人為能夠造成的,他家又沒有搏鬥過的痕迹,路無歸背上的血漬表示許道公是在與狼搏鬥中受了傷被夢遊的路無歸背回來的,井邊的痕迹是許道公被路無歸背回來後放在井邊時留下的。至於路無歸說的是在井裏傷的……誰會去和一個腦子有問題的人辯論一口直徑只有一米多點、十幾米深的井裏怎麼會有野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