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大人物
?靖州舞弊案告破,陳平於當月便被戴上木枷壓往鹽場。
具因靖州知州上表奏章,懇請朝廷念其戴罪立功,欲與減刑。朝廷給予准奏,原十年勞役改判為三年,即刻押往涼州服役。
鹽場位於大夏西北地帶,離京數萬里之遙,徒步一個多月,直至磨爛鞋底走出血泡仍沒趕到地界。
眼下正值酷暑,炎熱的天氣汗餿了衣衫也無處沖洗,還動不動就要遭受皮肉之苦,陳平悔之晚矣,但念及生死不知的媳婦和嗷嗷逮捕的兒子,又覺得這麼做值了。
路途行進一半,再堅定的信念也不免被現實磨滅的只余悔恨。
說到底,陳平仍是吃不得苦,每日飢不果腹尚且可以忍耐,可眼見官差騎着高頭大馬,他卻被鐐銬拖着行走,慢上一步都要挨上一鞭,再能忍也不免心生怨恨。
對待囚犯,他們有的是手段治其老實,陳平逃了兩次皆被抓回來一頓痛打,逃脫無望后,只能恨恨期待早點趕到鹽場。
光腳踏上涼州地界時,望眼皆是荒涼無比的山丘,陳平舔舔乾裂的唇角,愁苦的哀嘆一聲“三年?我可有命熬過三年?”
“哼~趕個路就叫苦連天,等進了鹽場才讓你領略什麼叫做修羅地獄”身着官服的差爺冷笑一聲,一鞭子抽在陳平破爛的褲腳上喝罵“快走!”
腳腕吃痛,陳平扛着木枷艱難的邁動雙腳,疲累、傷痛早已感知不到,心下除了無望便是對服役的無限恐懼。
進入涼州城,官差安頓好馬匹狠狠補了一頓油水,而陳平則被拷在木樁上吃了一頭一臉的爛菜葉。
饑渴難耐下,顧不得夥計的嘲諷漫罵,陳平拾起地上的爛葉子就往嘴裏塞,連倒給他的泔水也能全然無視裏面的漂浮物大口灌下……
“階下囚,階下囚呵呵……”陳平蠕動着慢慢癱坐在地,轉動磨爛的手腕嗤嗤笑起來。
“笑個屁!死到臨頭還能笑出來,你以為進了鹽場還有命活着出來?別做夢了……”夥計打聽完服役年限,連飯食都懶得端,直接倒了一碗泔水給他果腹。
那地界,別說三年,壯漢都不見得能挨過兩年,基本兩年以上都是豎著進去,橫着出來。是以眼下他看陳平,就跟看具死屍無異。
“求夥計再給端碗泔水吧……”陳平木然轉向夥計,死寂的雙目里即無哀求也不似認命,唬的夥計心生憐憫,吶吶勸道:
“也不是全無活路……若有銀子,說不得能多熬兩年,若是現在求死,我看你還是自己撞死算了,也免得白遭一年罪”
“謝夥計提點……”陳平嘶啞着嗓子道謝。暗想他陳平遭人奚落的多了,倒少有這般被人憐憫的時候……不!以前也有過,只是當時他心高氣傲壓根沒將人的好心放在眼裏,還自覺受辱,從不曾開口道謝。
夥計被他這般感謝,轉身去灶房端出原本該給他的飯菜,又提了一桶清水放在他跟前說道“我也只能幫你這麼多了,可別跟人說是我給的……”
“多謝”陳平咧咧嘴角,不顧木枷的桎梏,趴在木桶上舀水喝。
夥計看不下眼,見四周沒人,便拿着水瓢喂他“我聽人說,進了鹽場千萬別出頭,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打你也別反抗,更別行什麼仗義之事,不然一準把最苦最累的活分配給你,還不給飯吃……”
夥計絮叨着人盡皆知的秘密,見陳平受教般再三道謝,摸着腦袋笑說“沒啥,我還當壓來鹽場的都是罪大惡極的匪徒,見你這般也不似犯了大罪,到底為啥被發配到鹽場勞役?”
陳平苦笑着搖頭“往事不堪回首,倘若我能活着出來,定當報答夥計的一飯之恩”
夥計趕忙搖手,別提什麼報答不報答的,只要別跟人說是他私下送飯就成。
想了想又小聲提點“咱這地界,說是州,也就只有一個縣那麼大,再往北走就是胡夷之地,你若能逃就往北跑,過了河就算進了蠻子的地界,官差想抓都抓不到你”
“以北不是大夏國土嗎?”陳平詫異。
“以前是,可最近幾年朝廷撤防,加上人手短缺,時不常就有胡匪越界作亂,上面好似也跟胡匪有所勾結,只要過了河,基本上都不管生死”夥計低聲將聽來的消息告訴他。
陳平作揖謝過,心底暗想他逃了又如何?妻兒都在大夏,即便逃了也是無根浮萍,活不久已。
第二日正午,官差壓着陳平例行遊街,涼州物資匱乏,少有人浪費吃食用來打砸囚犯,除了一頭一臉的口水,倒也沒受啥大罪。
從酷暑趕至初秋,一路上遭受了各種鄙夷嘲諷,眼下些許遭遇已然不能讓陳平動怒,拖着沉重的鐐銬踏出涼州城那一刻,只余對前途的畏懼和求生的本能。
行進途中,陳平又逃過一回,被抓到后打的面目全非,自是無力再逃。衙役又斷了他的食水,飢腸轆轆下能趕路就算不錯,哪還有力氣再跑?
進入涼山腳下的小鎮子,差爺騎馬拖着陳平遊街,入眼皆是冷漠木然的百姓,全然不似涼州城那般歌舞昇平。
人們漠然看着衣衫襤褸的囚犯自眼前經過,除了感嘆便是憐憫他的處境。
一入涼州生死有命,看多了屍體從鹽場運出來,這裏的人早就熄了對囚犯的不恥。
這個小鎮是鹽場周邊唯一有人生活的村子,裏面不乏混有囚犯家眷,舉家搬遷此地等着親人從鹽場出來。
可能等到一家團聚的只在少數,大多都是累死在鹽場,僅能收回一具屍體。
盼來噩耗,有的婦人回鄉改嫁,有的則是留在亡夫之地至此守寡,還有瘋瘋癲癲撲到衙役身上懇請帶些吃食給家人的老弱婦孺……
陳平心下感悟,怕是進了鹽場,他就真沒活路了……
差爺推開舉到眼前的吃食,喝罵了幾句就拖着陳平前進,期間還有一個村婦跪在路中舉着做工換來的銀錢懇請同夫君見上一面。
官差冷笑着揣起銅板,不屑的掃了那村婦一眼“這麼點哪夠賄賂守衛?罷了,你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容易,咱們就幫你捎帶些吃食給他”
那婦人先是失望至極,后又滿懷感激的將食籃遞給官差,嗑了三個響頭才顫聲道謝“有勞官爺,見到我夫還請代為轉告……我等他回來”
官差隨口問了那人姓名,便徑直朝前走去。沒等出鎮,一隊運屍的官兵趕着一輛馬車進入鎮子“賈武、鄭賀可有親人在此?沒有可就直接拋屍亂葬崗了……”
官兵例行公事的吆喝一聲,不待痛哭流涕的家人奔至,就笑着同押解陳平的官差閑聊起來。
“今個死的不多啊,才兩具屍體……”
“哈哈……等入冬就多了……”
聽到如此瘮人的閑聊,陳平有如跌入寒潭般渾身巨冷,人命在此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連死兩人都能談笑風生的將之比作談資,這吃人的地界焉能苟存?
陳平瘋了一樣掙脫繩索,沒等奔出幾米就被一隊官兵制服,帶頭的冷笑一聲“這狗東西還沒熄了心思?”
官差面有不悅的冷聲說道“看來是給的教訓太輕,我瞧他是個讀書人,便想着寬待一二,不曾想給您老添麻煩了”
“好說,扔鹽場餓兩頓就老實了”帶頭的擺擺手,就有兩人架起昏迷的陳平扔上馬車,屍體則是隨意丟到一邊等人收屍。
“既然人已送到,還勞您給通報一聲,我們兄弟這就回了”官差趕了兩月路,也懶得再跑幾里地去交差。
“得了,你們也辛苦了一路,早些返家也好安頓,這些小事咱們就替你代勞,左右熬不過一年,記與不記都不妨事”帶頭的無所謂答道。
“別介,怎麼說這也是咱們分內的差事,以免上面責罰,還是登記入冊為妥”官差笑着好言央道,又將那村婦孝敬的散錢遞給官兵。
“成,看在酒錢的份上,我就代你跑趟腿”略顯嫌棄的揣起錢袋,帶頭的擺手招呼回程。
之前那婦人見官爺收了銀子卻不辦事,撲上來哀求“官爺,官爺……您可應了民婦的……”
“滾~再不滾小心爺抽你!”官差惡狠狠說完,當真解下腰間皮鞭,對着婦人狠抽幾記,直至那婦人忍耐不住鬆開手,才狠踹一腳罵罵咧咧的上馬趕路。
三個月後,陳平僅着單衣下井勞作,冰冷刺骨的滷水凍的關節疼痛仍不敢懈怠,將木桶掛在鐵鉤上,再搖動繩索等待下一次提水。
井礦鹽一般都是鑿井水溶,提撈滷水日晒火煎,至此方能獲取食用井鹽,偶有固態岩鹽可以直接開採食用。
陳平因為初來便得罪了官兵,一到鹽場便被發配挖井。重體力勞動后卻不給飯吃,沒幾天就熬不住餓暈過去。
上面見他這幾日較為乖順,也不想剛到的勞力至此喪命,加上礦上急缺人手,便扔了幾個干硬窩頭改派他下井勞作。
陳平出發前也曾帶了幾件冬衣,可在押解之前就被幾個獄卒沒收典當,若非沒有銀子孝敬官差,也不至於一路上遭受苛待。
此時已至初冬,天氣驟然轉涼,雖未落雪卻早該穿上夾衣,再加上此地早晚溫差較大,也比南方氣候更加惡劣,沒有夾衣保暖又飽受冷水浸泡,不多時便染上風濕骨痛的毛病。
礦場鮮有囚犯衣衫完整,更合論穿着冬衣防寒了,偶有幾人得了上面關照,也僅是勉強溫飽而已。
說到底,被押解至此的都是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有錢疏通的,早被安排到煎鹵翻曬的場地做活,自是不會跟他們這般乾重體力活。
夜露降臨,直到伸手不見五指,陳平才被允許爬上地面。擰乾褲腿的滷水,跟其他犯人站成一排,在官兵的打罵下回到草棚睡覺。
夜裏關節疼的輾轉難眠,也只得搓熱手心自己捂捂,身上僅有一張草席遮蓋,再冷下去,就算餓不死估計也得凍死個把人。
同陳平一道幹活的囚犯原本35人,再加上新來的6人,三個月前後死了十幾個,就剩下不足三十人。能熬到現在的多是身強力壯的後生,年老體弱者大多熬不過三月都得斃命,可即便底子再好,也架不住日日鞭打,空腹勞作。
陳平謹記夥計提點,悶不吭聲的做事,被打也是老老實實求饒,官兵見他乖順,後來便也不再盯着他打,偶有運氣不好被拿來撒氣,也只是打一頓了事。
十天前死的那人就是個莽漢,仗着會幾記拳腳替人瞎出頭,沒一會兒就被打殘,餓了三天才咽氣。
被他救下的那人非但沒感激,還因為斷食三天對他拳腳相加,若非如此,那麼壯的一個爺們,也不至於三天就斃命,估計是被活活氣死的也說不定。
都在一個棚里住着,陳平緊緊扒着幾個草莽,阿諛奉承下倒也鮮少被人欺負,當然吃食方面也是先緊着孝敬他們,自己則是餓的瘦骨嶙峋,早就脫了相。
好在陳青銀子給的及時,在陳平餓死之前,終於等來了一封家書。
陳平捏着皺巴巴的書信哭的涕淚縱橫,他就知道陳青不會不管他的,帶娣的命也保住了……
獄卒見慣了這些,丟給他兩個窩頭囑咐“家裏使了銀子,咱們自然要關照一二,可這人多眼雜的,也不好太過關照你,自己長點眼,別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陳平哀聲道謝,囫圇吞下兩個窩頭就捧着信紙縮到一邊細看。
使了銀子打點,自然就不會再動不動挨打,重活也將他刨除在外,改為較為輕省的邊角活計。
礙於梁家無權無勢,只賄賂了些許銀子,是以陳平並未被調到煎曬場,仍在礦場勞役。
陳平這人慣於討巧,雖說受人關照,卻也不敢在勞作上偷奸耍滑。
別說你勤勞肯干,即便只是瞧你不順眼,都能得來一頓好打。要想活命,除了會審時度勢,還得有銀子孝敬才行,最不濟也得能從外面弄來吃食,不然別說活到出獄,連吃*屎都搶不上槽。
初雪這天,吃過三個窩頭,上頭便招呼開工。與以往不同,原本各個懈怠的獄卒,今個全都衣冠整齊、精神抖擻的出來訓話。
之前人手不離的軟鞭也被佩刀取代,牢頭吆喝一聲,重新分配了活計,衣衫襤褸的全被下派到井下勞作,連面黃肌瘦的也不許在外晃蕩。另外再三強調勞作時不許說話,被問及任何事情也不允許回答。
這些規矩自打初來就謹記在心,上頭偶有下來巡查,若是誰管不住嘴,除了死對自己真是沒有半點好處。
陳平被換工到運鹵的隊伍,吃力的拉起板車,如同黃牛一般低頭使勁。
獄卒見他步履維艱,難得好脾氣的只賞了兩腳,陳平咬牙將車拉到煎曬場,卸了木桶便空車返回。
孫虎回程時碰上陳平,左右一瞧見附近沒有獄卒遂低聲問道“你懷裏是不是藏了窩頭?”
陳平一頓,該死!難得今個發了三個窩頭,原想留到晚上吃,不想竟被他瞧見,只得語氣誠懇的辯解“沒啊,早飯都是當著牢頭的面吃,誰敢私藏?”
“哼~別以為肖九罩你我就不敢把你怎麼著,真當我沒瞧見不成?”孫虎呲牙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唬的陳平立馬縮起膽子。
正欲將懷裏的窩頭交給他時,恰巧被放水回來的獄卒瞧見“幹什麼呢!不想活了?還不趕緊幹活!”
獄卒正要抽出鞭子好好教訓這倆混蛋,伸手一摸拍了個空,只得緊趕幾步一人踹上兩腳罵道“再敢躲懶就打死你們!今個都給爺安分點,惹出事端,誰都討不了好!”
陳平乖乖挨完兩腳,才敢拉着板車走開。眼見官爺緊張兮兮的模樣,猜也能猜到準是上面來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孫虎臨走前狠狠瞪了陳平一眼,不言而喻的樣子嚇的陳平瑞瑞不安。早知道就該把那窩頭吃了,做啥非要留到晚上?憑白便宜那貨。
時至晌午,原本該是開飯的時辰竟然沒許眾人歇工。
累了一上午,饑寒交迫下早就體力不支。礙於有人看守,陳平沒撈到空閑偷吃窩頭,只得頂着孫虎的吃人目光,祥做不知的繼續幹活。
好在半個時辰后,伙夫招呼開飯,眾人終於能藉機休息小半個時辰。
過了飯點,獄卒早都餓了,留下兩人輪崗便吆喝着去飯堂吃飯。
一人又是三個窩頭,可把眾人驚喜壞了,狼吞虎咽的吞下吃食,由不知足的舔着手上殘渣,完全不顧泥黑的手掌有多臟。
在孫虎的緊盯下,陳平沒敢將私藏的窩頭掏出來,這會兒獄卒一走,孫虎立馬拎起陳平到背人的地方搜食。
休息時間,半飽的囚犯全都攤在地上養神,即便有力氣也不會管陳平的閑事。
窩頭被孫虎搶走不說,還挨了一頓胖揍,陳平連哭帶嚎的保證,才讓孫虎放過他。正往回走時,一眾獄卒恰巧返回,見陳平一臉淤青心火頓起。
好死不死的在這節骨眼上鬧事,這不找死么?“你倆幹什麼去了!”
孫虎眼見不妙,立馬將陳平私藏窩頭的事抖露出來,陳平不敢違逆孫虎,更不敢跟獄卒頂嘴,嚇的跪倒在地連道不敢。
孫虎仗着有人撐腰,哼笑一聲退到一邊,果見帶頭的獄卒捏着陳平脖子將人拎起來喝道“看來你是吃的太飽?”
“不敢……求大人放過小的……”陳平偷眼去看肖九,見人狠命瞪他,也知此事不能善了。
私藏伙食,說起來本不是大事,可眼下來人巡視,陳平又被打的鼻青臉腫,一個不小心被人瞧見,不知道的還當是他們打的。
“先關起來再說”獄卒狠瞪惹事的孫虎一眼,擺擺手命人將陳平先藏起來,以免被上面的人發現。
陳平一聽,嚇得幾欲失禁,但凡被關起來的,無一不是被餓死的囚犯。立馬哭嚎着保證不敢再犯,又跪爬過去,求肖九給求求情。
肖九氣惱的狠踹一腳,怪他不曉事“等人走了自會放你出來,關幾天而已,餓不死你!”
陳平得了保證,暗鬆口氣,好在不是要治死他……
不等陳平被人拖走,好巧不巧從外面進來一幫人,為首的正是此行監察御史趙牧承,陪同的亦有涼州知州鄭裕、知縣馬長生、兵部侍郎宋軻卿、涼州鹽鐵使曹方、刑部都官李應丘……
光下屬官員極其隨從就浩浩蕩蕩走進來幾十號人,還不算前方開路的各級官兵和獄卒……
陳平傻眼瞪着百十號人,張大嘴巴暗叫“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