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聯姻不靠譜
沿着持盈所指方位,跋涉過及膝草徑,白行簡尋到了粉牆綠瓦下的側門。持盈站在門內,目送夫子,背後是一片風中起舞的葦草,草浪起伏,能將她小小的身影淹沒。大約是愛哭的緣故,她眼裏總有水澤流轉,倒映着視線聚焦的人與藍天碧瓦,沒有塵垢陰霾。
“大學士罷課告御狀,要不了多久,陛下便會召你問話,不如趁機準備下說辭。”白行簡停在門下,提醒她即將面對的難題,交代她注意事項,“若是陛下問話,你不可辯解,認錯即可。若是鳳君問話,老實交代被戒尺打過即可。歸根結底,此事因我而起,主要責任不在你,不必擔憂。”
被夫子一番安撫,原有的一點小顧慮統統煙消雲散。收到夫子擬就的應對御狀攻略,持盈有種被蘭台令撐腰的大無畏感,但同時也替他擔心:“那夫子怎麼辦?”
“沒什麼要緊,不用為我說話,但最後你得向大學士道歉,不過放心,他不會再入東宮了。”彷彿一切都在預料中的白行簡卻也有隱患,比如持盈抱着的昭文袋,他目光從袋上掃過,要提醒又不能太刻意,“你能識方位,就沿原路回去,昭文袋放回寢殿去,不用還我。”
持盈一一點頭,見他要走,不由自主往前蹭了幾步,脫口問:“我以後都不能去昭文館上課么?”
白行簡微微轉身後,頓住步子:“你若想去,便能去。”只要他辭去昭文館教習職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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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國使者千里迢迢趕至強鄰大殷,送上國書後被晾在使節館舍三日,才被大殷女帝下令召見。好不容易入了宮,又被晾在待面見天子的偏殿,候了一個時辰無人搭理,心中早就生了悔意,萬不該貪圖國君那點賞銀,做了倒霉的使節。
國君耳提面命的重任猶在眼前,替瑤國尋回公主是保底任務,達成與大殷聯姻任務則是最佳目標。但這惹是生非的公主陷害大殷儲君未遂的罪名還不定能洗脫,就想嫁給大殷親王,實在有點異想天開。
使者焦慮地踱來踱去,忽聽安靜的殿外有了動靜,往殿外一瞅,見主殿方向奔來幾個內侍,從面前一掠而過,似乎去迎什麼人,完全將這個鄰國使者當了透明。透明使者不甘又好奇地把腦袋轉了個方向,幾個內侍果然迎住了一人,將那人簇擁在中央。
透明使者大吃一驚,被內侍急急忙忙迎來的竟然是個身有缺陷的人,需拄杖才能行動。待他們走近,使者看清,此人雖身體不同常人,但神情並不見卑躬,也不倨傲,服飾樸素無華飾,似乎全無特別之處。正這樣想着,那人一個眼風毫無預兆掃過來,使者目光與他撞個正着,心中忽地一涼,再一熱,一跳,神魂飛散。待回過神來,那人已隨內侍走入正殿。
“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嗎?算了,你肯定不知道。”透明使者同殿內另一人說話,卻如同自言自語,“一會兒我被召見的話,你可要在這裏等着,我答應讓你見你想見的人。”
正殿內,御座上不見女帝,較御座矮一級的鳳位上端坐着鳳君,穿的是正式禮服,鳳袍曳地,金絲紋繚繞袖間,玉簪束髮,明珠為飾,頗為雍容。鳳座之下,宮廷護衛與女官依次班列,執戟郎與掌扇宮女各就其位。
白行簡入殿便見這陣仗,倒也從容不迫。元璽帝不在,足以看出大殷並不打算以重禮款待使節,簡言之,使節分量不夠,便以鳳君代陛下接見。
鳳君端坐位子上,等的就是史官就位,才好接見鄰國使者,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好大的架子。因此,此刻見到白行簡,鳳君目中便毫不剋制地流露出肅殺之氣。如果鳳君知道這一個時辰中,白行簡就是跟他家寶寶廝混在一起,恐怕這肅殺就得是真殺。
白行簡對那道犀利注視過來的視線視而不見,不緊不慢地行了一禮,然後輕車熟路往一旁的史官几案前就座,立即便有幾名女官過來,接手杖的,放坐墊的,研墨的,鋪紙的,無微不至。
鳳君瞧得牙癢,卻又無可奈何,只好憤聲轉移仇恨:“宣瑤國使節!”
偏殿裏等得要發毛的瑤國透明使者終於被內侍引入正殿,雖然做好了種種心理準備,但還是被大殷宮廷刀劍環侍的氛圍嚇了一跳,抬頭見一個龍章鳳姿的男人正睥睨而向,又嚇了一跳。女帝缺席,鳳君召見,這也沒什麼,但大殷的鳳君如此美貌,瑤國使者忍不住心猿意馬。
沒錯,瑤國透明使者是個女人。
鳳君也略吃驚,這瑤國連派遣使節都派個女人來,是何居心?但他不能表現出歧視女使節的意思來,畢竟大殷連皇帝都是女的,儲君也是女的。
“貴使遠道而來,莫非舟車勞頓,已忘了兩國外交禮儀?”鳳君有理有據地給了個下馬威。
瑤國女使頓收心猿意馬,不敢大意,連忙下拜:“瑤國使節馮聊奉國君之命,面見大殷皇帝陛下與鳳君,特來交涉我國公主與貴國的糾紛。”
“僅僅是糾紛,大殷也不會扣押貴國公主於大牢。”鳳君不跟她繞彎子,也不隱瞞瑤姬承受牢獄之災的事實。
馮聊早就料到公主得罪大殷儲君不會有好果子吃,沒被砍頭就是慈悲,能保住小命就是走大運,牢獄之災倒是小事,但她代表瑤國出使,不能不顧公主安危:“公主犯錯,觸犯大殷律法,身陷囹圄無可厚非,但請鳳君高抬貴手,放公主一條生路,瑤國無以為報,願奉黃金百兩,贖公主之罪。”
鳳君當即駁回贖罪請求,冷冷一哂:“大殷不缺黃金百兩,貴國公主私越國土,謀害我朝儲君,區區黃金百兩便想贖罪,未免痴人說夢!”
大殿角落,垂簾遮擋,此際忽然簾動不止。那垂簾就在白行簡側後方,聽見響動,他側首,目光掠過,珠簾后藏着三個少年身影,賢王小寶兒、親王姜慕之,以及憑直覺也知道缺不了的持盈。
這三個傢伙湊熱鬧倒是來得迅速,膽子大到敢從後門入殿,藏着偷看瑤國女使。親王必是為著公主瑤姬而來,所以聽到鳳君駁斥便有些按捺不住。
這次會晤並非完全公開,不然這殿內不會只有寥寥數人,兩國若是正式會晤,少不了公卿大臣助陣。私晤有私晤的處理方式,不相干的人闖入會打亂節奏,攪亂局勢。因此距離珠簾較近的白行簡團了一張紙,準頭很足地拋擲過去,正中探出腦袋偷窺的持盈。
持盈腦門挨了夫子一記紙團殺,兩手逮着紙團,將腦袋縮了回去。縮到珠簾后,她手忙腳亂打開紙團,不負她的期待,夫子果然是給她傳的飛書,非常吝惜筆墨的傳書——白白的紙上就一個字——安。
持盈迅速將這一個字翻譯了過來,衝著一團亂的舅舅和弟弟低聲道:“安啦安啦,夫子說不用擔心,你們再吵吵就給你們一人記一筆!”
賢王不信,搶過紙團:“你夫子會這麼啰嗦?我看看!”看完之後,噗嗤笑了,趕緊還給氣勢洶洶要把紙團搶回去的持盈。
不過,賢王和豆包兒到底是安靜下來了。蘭台令的勸告不敢不聽,何況還有持盈對他們虎視眈眈。
後方穩定下來,前方討價還價還在如火如荼。
馮聊沉吟片刻,拿出殺手鐧:“若是黃金百兩難入鳳君的眼,那我瑤國公主為質,嫁與大殷皇子,以身贖罪,如何?”
珠簾后“咚”的一聲,有人喜出望外地暈倒。
白行簡提筆記錄到這裏,停筆在紙上。
鳳君從座椅上起身,袖上金絲光芒閃作一片,鳳眼隱隱含怒:“這便是瑤國誠意?聯姻之事,休作妄想!”
依舊是被拒絕,馮聊卻不驚慌,她望着鳳君一張滿是怒容的俊臉,胸有成竹地拿出最後的籌碼:“鳳君息怒,若是我們公主的分量也不夠,那關於前蘭台令失蹤的消息,可否以表誠意?”
一滴墨,滴到紙面,暈散了端雅字跡。白行簡如同被定住,手臂僵硬,眼睛緊緊盯住馮聊。馮聊似有所感,朝他看來。
“前蘭台令?董狐?”鳳君一臉怒容來不及收,被風牛馬不相及的一個人弄得錯愕,“一個五年前便已致仕的史官,跟你瑤國有什麼關係?你怎知他失蹤?”
“前蘭台令董狐有個家僕,董老先生一生清廉,並無親眷,致仕也僅帶着家僕一人隱居。老先生年事已高,家僕自然形影不離,但我前來大殷的路上,竟然遇見這位逃亡中的家僕。”馮聊說一半留一半,但這一半的消息已經足夠震懾。
鳳君朝白行簡看來:“蘭台令,此事你怎麼看?”
白行簡扶案起身,連手杖都忘了要去拿:“先生家僕何在?”
“候在偏殿。”馮聊答道。
白行簡繞開几案,一步邁開,腿上無力,踉蹌之間,手杖與一個柔軟的身體及時送到。
持盈早覺着不對勁,一看白行簡竟忘了手杖,她閃電般衝出珠簾,從宮女手中搶過他賴以行動的支撐,送去他身邊。讓他拄杖終歸來不及,持盈拉住行將跌倒的白行簡,讓他以自己為倚靠,助他站立,才將手杖塞到他手中。
持盈這動如脫兔的行動軌跡,把鳳君給看呆了。
鳳君心中一片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