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西門吹雪走過來時神色帶着些疑惑,謝泠以為他是來找冷血準備要在這裏練劍,想了想道:“你們在這練吧,我先去做飯了。”
“嗯。”西門吹雪點頭應了一聲。
楚留香站在那裏看着謝泠提着那個冷血給的食盒往廚房過去,從水面上掠過的晚風一路追着她的發尾,吹亂青絲,而她的腳步似乎也有半瞬的停頓,抬手攏了一下自己的鬢髮,之後便拐了彎隱沒在宅內的花木中。
收回眼神的時候他才發現西門吹雪一直盯着自己呢,那不加掩飾的探究眼神讓他不太舒服,但同個小孩也沒什麼好計較,“我也不打擾兩位了。”
他記得當初謝泠要他和謝星斷絕關係的時候還說過,若是真想找個有天分的徒弟,不如找她的這位少東家。
當時他的回答是不合適,現在見到他找到了比自己合適的老師,雖然心情有些微妙,但也不由得有些期待,期待這小子將來會成長成如何模樣。
不過在他看來,其實謝星也不比西門吹雪差。
不同的人擅長的武功本就有區別,但武功本身,是沒有高下之分的。
謝星回來的時候剛好是開飯的點,見到桌上的月餅咦了一聲,“為什麼今晚吃月餅?”
送月餅的人走得匆忙,謝泠本想留他吃頓飯,但從廚房出來后往池邊一看,那裏已經只剩下西門吹雪一人。
“冷大人送的,反正一共就四個,趕快吃掉吧,省的壞了。”謝泠將月餅分給他們,最後一個放到楚留香面前的時候動作頓了頓,“……差點忘了你不喜歡吃甜的,算了那我多吃一個。”
楚留香擺擺手,“偶爾吃一些也沒關係。”
“這樣啊。”謝泠也沒有多想,“那你吃吧。”
冷血本人並不耽於口腹之慾,所以買的月餅也只勉強稱得上還不錯,但對於謝星這種吃慣了她做的東西的人來說,就很是接受不了了。
見他一邊吃一邊皺眉,謝泠也忍不住在心底嘆一口氣,下次還是要介紹冷大人去靠譜一點的店面啊。
唯有西門吹雪,一邊吃一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像在考慮什麼非常重要的問題,謝泠每次見到他這個模樣都試圖問他怎麼了,但沒一次能得到答案,這一回好不容易止住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他卻主動開了口,“阿姊昨晚說要吃月餅。”
謝泠:……什麼?
三個人的視線都往西門吹雪投去,他皺了皺眉,“阿姊喝醉了,說要月餅。”
再聯想到早上西門吹雪說昨晚冷血一直到她從天香樓回來才走,謝泠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猶豫着開口問道:“所以是……我同冷大人說我要月餅他今日才買了過來的?”
西門吹雪不可置否地點了下頭。
謝泠:“……”
一個問題,她喝醉的時候到底都干過點什麼事???
原本她深信自己酒量和酒品都不錯,這會兒卻沒辦法不動搖了。
見她出神,楚留香適時地開口:“還是先吃飯吧?”
謝星立刻接茬,“對對對吃飯,我好餓。”
一頓飯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吃完了。
謝泠坐在楚留香對面,好幾次夾菜時與他夾到一起,又同時退開筷子,而每次抬頭去看他都只能看見他若無其事地移開眼,頓時氣悶無比。
她其實也清楚夾到一起去並不怪楚留香,一定要怪的話大概只能怪她做晚飯時不自覺地就做了一桌楚留香喜歡的菜。
她想他肯定也發現了。
但以他的性格,肯定也不會點破,謝泠也樂得裝作一無所知。
在楚留香走的那小半年裏,她其實有又夢到過他一次。
當時西門大夫才出三七不久,她一邊忙着處理西門大夫的各種身後事,一邊還要注意着西門吹雪情緒,盡量多地抽時間和他呆在一起,比自己父母剛去那會兒還要累。
然後她夢見楚留香處理完了要處理的事尋了過來,也沒有如何長篇大論地安慰她,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發頂。
醒過來的時候謝泠又哭了一場,這是她頭一次意識到,喜歡一個人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改變的事。
他讓你喜歡上可能只需要一個瞬間,而你要擺脫他的影響卻要很久很久。
也是從這個時刻起,謝泠開始發自真心地期待自己與楚留香不要再見面。
這種軟弱的想法讓她自己都忍不住唾棄。
但楚留香要過來本就不是她能夠阻止的事,更不要說謝星還這般喜歡他。
無解啊無解。
她坐在池邊的柳樹下這樣想着。
“阿姊?”西門吹雪並不常在這個地方見到她,有些驚訝。
謝泠從亂成一團的思緒里回過神來,見少年正略擔憂地看着自己,忙擺擺手道,“我沒事,只是想吹會兒風。”
西門吹雪話少,也甚少過問別人的事,聽到她這麼回答,便沒再繼續開口打擾她。
但他話少歸話少,對親近之人的情緒卻不是毫無感知的。就比如此刻謝泠雖然一言不發地在那坐着,周身的煩躁卻撲面而來。
他大概能猜到一些謝泠這麼煩躁的原因,但看她這個模樣,又覺得問出來也沒什麼意義,乾脆坐到她邊上陪她一起吹風。
月上柳梢頭,風吹殘荷動。
楚留香就站在水面的另一側,不知在和謝星聊什麼,偶有笑聲隨着風聲一道被送來。
她忽然想起先前謝星提過的西門吹雪知道他們是師徒關係的事,偏過頭去看了看安靜地坐在自己邊上的少年,“阿雪以前就知道阿星是楚留香徒弟?”
西門吹雪聞言愣了愣,隨即點頭,解釋了一句,“他讓我別說。”
當然更重要的是他本來就懶得說。
謝泠長嘆一口氣,不知出於什麼心情,同他倒了下苦水,“我原本一直希望阿星不要入江湖,現在大約也是這麼期望的,但這一年來發生的事太多,我又覺得他會一些武功也有好處。”
西門吹雪皺了皺眉,回憶了一下自己印象里謝星的身法,實話實說道:“他,不學可惜。”
“連你都這麼說。”謝泠失笑。
正當西門吹雪還要說什麼的時候,楚留香和謝星忽然繞過了池塘尋到了這邊來。
謝星上來就風風火火地去拉西門吹雪,不顧對方還坐着就要把人拉走,“我有個東西要問你你過來過來!”
西門吹雪不明就裏,他是真的不喜歡和別人有肢體接觸,但總不能當著一直在照顧他的謝泠的面再與她弟弟扭打一頓。
他這一猶豫,便直接被謝星拉走了。
謝泠還保持着先前那個在池邊坐着的姿勢,仰頭看了一眼走到自己身側的楚留香,一時想不到能說什麼,便問了一句仿若白問的話,“還不睡?”
“阿泠也還沒睡。”他毫不客氣地在西門吹雪方才的位置上坐了下來,不過他身形修長,四肢尤甚,坐在那腳尖必然要碰到水面,只能自行往上抬些許,“我下午睡太久了。”
“那我這就去睡吧。”
謝泠想要站起來,卻被他攔住。
“有這麼不想看見我?”他偏頭問道。
這語氣落在耳里顯得很是隨意,但看他神色謝泠又覺得他是認真的。
“沒有。”她聳聳肩,“只是差不多是我平日裏睡覺的時辰了。”
說是這麼說著,人卻沒再有什麼動作了。
楚留香的手還橫在那,放下的時候順勢扶了扶她頭上那支有些移位的木釵,只見她彷彿被嚇了一跳一樣地轉過來看着他。
“快掉下來了。”他很快放開了手。
謝泠低頭看了看水面上的倒影,“……謝謝。”
說完這句后兩人又陷入沉默,好一會兒后,她才聽到楚留香又說,“我去謝家找你們的時候正好撞上隔壁的鄰居,問了一下才知道這幾個月發生這麼多事。”
“是挺多事的。”謝泠實話實說,“不過也還好了,反正都過去得差不多了。”
她說得算不上雲淡風輕,但也算是稀鬆平常,彷彿並沒有把那麼多壓到她肩膀上來的事當一回事,但楚留香聽了卻莫名有些心疼。
再一想其實她早年也差不多是這樣一個人扛過來的,一時連安慰的話都想不到。
謝泠見他不說話,聳了聳肩換了個話題,問道:“你不是去的金陵嗎?怎麼後來又成了嶺南?”
“幫一位朋友處理一件事而已。”楚留香沒有透露具體,但聽他那個語氣,那件事處理起來應當也並不容易。
夜涼如水,風再度吹來的時候謝泠覺得有點冷,抱着手臂抖了抖。楚留香見狀,想了想道,“回去休息吧。”
她以為自己會睡不着,沒想到卻是一夜無夢到天明。
第二日打開大門做生意的時候,在這邊幫工已久的阿芝紅着臉向她打聽,昨天尋過來的那個藍衫男子可是鼎鼎有名的盜帥楚留香?
謝泠點頭說是,話音剛落手臂就被這姑娘給激動無比地握住了,“天哪真的嗎真的是他?!我居然見到楚留香了?!”
……太迷妹了吧!他又不是什麼出道偶像!
“掌柜你居然認識楚留香誒,我聽他昨日還喊你阿泠,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阿芝來合芳齋也有好幾個月了,之前一直是個安靜不多話的性子,謝泠一時還有點適應不過來,“也……不算很久吧。”
話音剛落楚留香就掀開帘子從後面出來了,謝泠看着面前的少女比之前更亮的眼神,十分無言。
“我去對面見個朋友,中午就不回來了。”他說。
這番交待在他們倆的相處中不算什麼稀奇事,但落在別人尤其是阿芝這個迷妹眼中,顯然就是他們兩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了。
他走後不一會兒,謝泠又聽到阿芝憂心忡忡地開口道,“雖然我一直很仰慕盜帥,不過他紅顏知己實在是太多了。”
謝泠:“……”
“掌柜你這麼年輕漂亮,現在還身家豐厚,想給你說媒的一定很多吧。”言下之意是不要在這棵只是看上去好看的樹上弔死啦。
她不提這茬還好,提了謝泠才想起,前幾天王大娘來過一次,說是要給她介紹一個剛剛中舉的青年才俊,她拒絕的話說得嘴都幹了,對方也沒有打消念頭,最終拍板表示五日後她會再上門來。
五日後,不就是今天嗎。
謝泠頓時沒忍住嘆了一口氣。
王大娘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個神態高傲的中年婦人一道過來。謝泠用腳趾頭想都能猜到,這肯定就是她說的那個舉人的母親了。
這位夫人從進來開始便微微皺着眉,眼神落到她身上時有刻意放緩,但也沒緩到哪裏去。
雖然謝泠一點都不想應付這種人,但看在這麼多年王大娘對他們姐弟多有照顧的份上,還是努力扯出了笑容,假作未曾猜出那位夫人的身份道:“大娘今日還帶朋友一道來了嗎?”
鋪子裏人來人往的,話也不好說,以防被客人們集體圍觀,謝泠在王大娘表現出的確是想給你做媒的意思后,就主動將這兩人請到了後頭的花廳里。
這宅子雖不能和花家那幢比,但也比揚州城內大部分的人家都好不知多少了,王大娘進去的時候就沒忍住抽了好幾聲氣。
那位神態高傲的夫人臉色也變了變,不過卻是變得更差了。
謝泠本來也根本沒有當她兒媳的打算,所以也懶得理會,給她們倆上了茶之後才坐下。
王大娘被這花廳里的陳設震了一番,說話還不太流利,“我是想着,今年過去你便十八了,我從前與你母親就是手帕交,總不能看着你一直耽誤下去,以前你要照顧弟弟,現在有了自己的鋪子,再不考慮自己的事……”
謝泠聽不得別人跟她打感情牌,打斷道,“鋪子將來我是要還給我們少東家的,現在不過他年紀還小我先管着而已。”
王大娘可不知道西門大夫把地契都給了她,聽她說得篤定,也有點驚訝,“還要還回去?”
“是啊,所以我還得在這忙好幾年呢。”成親什麼的再說吧。
一直沒出聲的高傲婦人聞言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哼。
謝泠忙趁熱打鐵,“而且這會兒……我算是要帶着兩個弟弟呢。”
話音剛落,另一個弟弟就提着劍出現在了花廳口處。
不管是王大娘還是那位夫人,都被這看上去不過八/九歲大的少年的眼神給嚇得有些獃滯,瞬間連原本想說的話都忘了。
見她們已經熄了這個打算,謝泠也鬆了一口氣,笑着說道,“這便是我方才說的少東家了。”
這把戲西門吹雪陪她玩過好幾回了,百試百靈。
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個巧合,無論謝泠如何拒絕媒婆,對方都能講出更多的好話來,伸手不打笑臉人,她總不至於把人趕出去。直到那媒婆見了練劍回來的西門吹雪,被少年冰冷的眼神和閃着寒光的劍鋒嚇得話都說不利索。
自那之後,每次遇到又想給她做媒的人,謝泠就讓阿芝去池邊給西門吹雪遞個消息。
他本就冷淡,裝都不用裝就能嚇跑不少人。
這回自然也是一樣。
人走了之後謝泠長舒一口氣,抬眼看了看還站在一旁的西門吹雪,十分無奈,“又麻煩你了。”
按照西門吹雪一貫的性子,這會兒應當會非常無謂地搖搖頭並不開口,但今日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葯,在看了看她之後,忽然道,“阿姊下次不妨說已有婚約。”
謝泠一愣,“……這……不太好吧?”
“可一勞永逸。”
……就算是這個道理,你讓我上哪去編一個婚約對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