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去時的路那般長,重逢前的一分一秒彷彿都是煎熬。
然而歸途卻像是一眨眼,中間的千山萬水竟只是一晃而過,趙錦之整個兒昏昏沉沉,恍若醉於夢中,可這一覺,卻再沒了醒來的跡象。
三河鎮,璜縣邊上的小鎮,依璜山,傍湄水,溪流密佈,竹環柳扶,乃風水寶地。
張三嫂子領着自家伢兒張小寶從安豐橋上下來,手上一串晶瑩糖葫蘆高高舉着,倒豎著眉毛訓小寶:“小兔崽子,不好好在學堂念書,到處跑着撒瘋,竟還跟着偷糖葫蘆吃!不學無術的玩意兒,看看你韋姐兒,半年不見,早已中了狀元,當大官啦!看看你這沒出息樣……”
從來頑劣的張小寶被訓得垂頭喪氣,眼珠子一轉瞧見驢車上發愣的趙錦之,即刻來了精神,竟一蹦從他娘身邊跳開:“趙姐姐回來了!趙姐姐!韋夫子呢?”
從前韋千雪是鎮上學堂的助理夫子,待學生極好,又能說會道,調皮搗蛋鬼們皆對其服服帖帖,順帶着連趙錦之都一同沾了光。這會子張小寶一見到趙錦之,便以為韋千雪亦回來了,當下大喜。
本就走得精疲力竭的驢子被小寶一嚇,乾脆吐口唾沫,跪地上脖子一歪,打死不起來了,車夫默默瞥一眼趙錦之,便直接將其包裹塞到她懷中,心中早已把這一路都一言不發的女人當作啞女。
“喲,錦之啊,你這一走十天半個月的,可算回來了!”張三嫂子伸手便將小寶揪着耳朵拎了回來,一邊扯着嘴角沖趙錦之笑,“怎的?見着千雪啦?可問過她啥時候回來瞧瞧?也好叫我們這些鄉親父老都見識見識這百年難見的女狀元的風範呀!不過你這臉色可真夠差的,眼睛下邊這般烏黑一圈……”
聽到韋千雪的名字,趙錦之好容易因小寶而放鬆下來的面孔再次結了冰,她隨意將包裹往腕上一搭,扯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抬腳便要走。
張三嫂子見趙錦之不搭理自己,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順手撈了趙錦之的胳膊,故作神秘地湊近些:“從前你們倆不是好得似一個人一般,成天黏着嘛,害得我們這些姑嫂鄰居都往了歪處想……嘿嘿,你可別放心上!三嫂子從前待你不薄吧,這會千雪丫頭騰達了,你可得在她跟前多說說好話,小寶這孩子的前景……”
沒等其說完,趙錦之便胡亂點了頭,扒拉開張三嫂子鉗子一般的手,頭也不回地跌撞着走了。
千雪……呵,這會子連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怎還情願開口和我講話?
趙錦之覺得自己一路下來竟快分裂成兩個,一個消極諷刺,一個卻還拚命維護韋千雪。她開始有些後悔,為何當時如此決絕地離開,若當日憑着一口氣衝出去與韋千雪對峙,就算結果更為慘痛,到底給了自己一個斷念。
而如今,雖有千雪一句“對不起”,到底還是不明不白。
韋千雪的性子,她趙錦之最清楚不過了。凡事都喜歡一個人藏着掖着,看上去清清寡寡柔柔弱弱的小丫頭,脊梁骨挺地比誰都直,一雙比山澗還透亮的眸子卻總藏着看不見的東西。
趙錦之心裏有數,韋千雪是領來的孤兒,八歲時,那打了一輩子光棍,考了一輩子科舉,卻還只是個窮秀才的爹爹便蹬了腿,只剩千雪一個人東家蹭口飯,西家給點米這般過活。
不過韋千雪腦子的確是好使,那股子聰明勁兒,什麼都是一點就通。十歲便開始在集市口靠擺字畫攤為生,上邊儘是自個兒的筆墨,工整而不失靈氣,日子久了,竟有不少文人墨客慕名而來,便在整個璜縣出了小名。
初識那年大約是二八年紀,趙錦之停下腳步,立在石拱橋上,日頭毒辣得有些刺眼,當日亦是在這小小的八字橋上頭,亦是這個位置,她趙錦之百無聊賴地垂頭望向橋腳,正撞上韋千雪晶亮的眼眸。
趙錦之不願再多想,環顧四周,白晃晃的日光讓人有些頭昏。
八字橋一岸是個酒樓,不算興隆,掌柜的溫溫吞吞還結巴,人卻是不錯。
而另一岸則是自個兒家祖傳下來的綉坊,原來叫“趙氏綉庄”,韋千雪嫌這名字不雅氣,趙錦之便二話不說改了名。這綉坊從前有過一段兒名盛的光景,自從爹娘去世之後,便在趙錦之手上沒落下去。
趙錦之嘆口氣,果真沒這個經商的腦子,之前更是沉浸在對千雪的思念里,弄得絲毫沒心思打理綉坊,只見得起日益蕭條,綉娘都走得七七八八,這次上京,更是把唯一一個從小跟着她的綉娘俞莘子打發了……若那急性子的父親在世,必定要狠狠責罵自己了。
是該有個人好好罵醒自己罷。趙錦之揉揉臉,想着。怎的就被一個女人折騰成這樣了呢。
如今她飛黃騰達了,板上釘釘的四王妃,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不要舊人亦屬正常,更何況還是女子相親,傳出去有辱名聲。即是如此,自己又何必耿耿於懷?
從橋上下來,一步一步,趙錦之都恍若踩在棉花上,知了的叫聲煩人極了,明明是如此初夏,趙錦之卻生生出了一頭冷汗。
沒瞧見最後一級石階,趙錦之一腳踩空,來不及驚呼便往前頭跌去。眼睛一閉卻沒有意料中的疼痛。
正疑惑着,一聲宛轉的哀嚎響起:“臭丫頭,沖你招手不搭理也就罷了,還想把我壓死是怎的?半個月不見怎又重了不少?倒是給我起來!”
“對,對不起。”趙錦之忙坐起來,原來竟是摔到了隔壁鄰居楚泠身上,方才太過入神,竟未發覺。
“咳,你竟然會跟我說對不起,稀奇稀奇。”楚泠癟癟嘴亦坐起身子,撣了撣天青紗衣,秀氣的臉龐因常年化戲子的濃妝而有些不自然的白,只是一雙漂亮的長眸顧盼神飛,情意天成,添了不少彩。楚泠用胳膊肘碰了碰趙錦之,“噯,怎麼樣?”
“什麼?”趙錦之瞅着楚泠的眼睛發獃。
“什麼什麼?自然是你家那位了,怎麼沒把狀元娘帶回家來?半年沒見你倆膩歪,我也怪難受的。”楚泠擠眉弄眼道。
趙錦之道:“不幾日消息便會傳來了吧,她現如今可是四……”
沒說完,一聲嬌喝炸響:“趙錦之你個狐狸精!姑奶奶就說你跟我家泠姐姐糾纏不清,你一回來就給我下馬威?韋千雪不要你了,你就跑楚姐姐身上了?你不要臉!”
楚泠臉色一變,來不及多說一句,便腳底抹油開了溜,這輩子沒跑這麼快。
反倒是趙錦之,不急不惱地起身,悠悠然拎着包裹走至大門緊閉的“西嶺綉坊”跟前,長嘆一口氣——
這日子,愈發難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