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第 170 章
且說葉明光在門外又跑又叫,等他真的跑到珠華跟前時,整個人卻已經十分冷靜,三言兩語把事說了,也不提“拐子”的話,而是道:“姐姐,這些人敢直接堵到我們家門前來,恐怕真的和我們有點干係,看其勢頭,來者不善。”
珠華聽完,在炕上坐直了身子,正容思索。
她首先認同葉明光對門外那三人的判斷,見都沒見過的人,即便要認親,也當客客氣氣地進門來說個究竟才是,卻在門外就大聲嚷出來,一開口就給葉明光扣了個“沒禮數”的帽子,這是想要好好說話的態度嗎?
找茬的還差不多。
然後,她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知道的葉家家事。
葉父葉母的事,她以前曾變着法子打聽過,陸續拼出了這二人短暫幾十年的生平,但再上一輩葉家老太爺同老太太的事她就所知甚少了,雖以年紀小記性有限為由頭問過張推官,但張推官也只知道個大概,他妹子也就是珠華原身的生母,嫁與葉安和時葉安和已經中舉,科舉路上走到這一步的,別的不敢保,身家清白是一定的,否則很難過官府甄選的那一關,張推官為此很為放心,沒有再往細里打聽——他當時也不過才剛發跡,沒什麼人手能為,家鄉與揚州隔了千里,想打聽也不容易。
據張推官所知,葉家老太爺是個普通農家,家裏大概攢了十來畝地,數量不多,但在揚州府治下,江南江北這一大片州府土地的出產都很不錯,更因揚州經濟發達,織戶遍地,葉老太爺的地只留了兩畝種稻米作為口糧,餘下大半都改農為桑,家裏很是過得,他能供出葉安和這個進士來,大半也托賴於此。
至於葉老太太,她在當地村裏的名聲比葉老太爺反要大些,因為她本是外鄉人,后投到揚州來,是個青年守寡的寡婦,聽說她先夫是個藥罐子,年輕輕一病死了,留下她一個,叔伯妯娌看不得她在家白吃飯,公婆也嫌她不能給早亡的兒子留個后,於是一紙休書把她攆出了門。
葉老太爺娶她時未有婚配,他當時家裏還只有兩三畝地,也就是個將就夠餬口的狀況,但雖然如此,頭婚小子娶個二婚寡婦也夠為人側目嚼舌的了,這是葉老太太的第一樁名聲。
至於第二樁,就是堅持送葉安和去讀書了。作為富裕府縣下的百姓,讀書是件好事這個覺悟大家是有的,但這件好事最終有沒有回報能落回自己頭上,那就很存疑了,不差錢的富戶盡可以往裏砸錢和人,普通人家很難下定這個決心。
葉老太太的決心就很足,她在這一點上大大差別了別的農婦,望子成龍的心態甚至超過了葉老太爺,而最終,也讓她巴望成了。
葉安和雖然不幸早逝,但他的功名是毫不含糊的,他沒辜負他母親殷切的一片心。
這些過往珠華聽的時候沒有多想,畢竟她穿來時,別說葉老太爺葉老太太了,連葉父葉母都不在了,最直系的長輩親戚全部故去,她再想那麼多又有什麼必要?反正不可能來拆穿她了。
沒想到,拆不拆的是不必多慮,卻在多年後來了認親的。
“沒事。”想了一圈后,珠華很鎮定,“祖父祖母已逝是再無疑問的,這些人要麼是騙子,要麼就是不知遠到哪裏去的遠親。”
假如葉家還有近親的話,她在張家住了五六年之久,便是她不問,以此時親眷的重要性,張推官也不可能一句都不提起。
“就算是遠親,前面連個‘堂’字都不知道加不加得上呢,也好意思沒進門就擺架子訓人,”珠華說著冷笑,“小荷,去把這個臉大的‘祖母’請進來,好好說一說,她這個稱呼,該從哪裏敘起。”
她到此時都還並不生氣,也沒怎麼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門外的三人很快被帶來了。
老婦人還在輕微地打着顫,一路嘴裏憤怒地咒罵著什麼,到進來時,望見珠華方停了下來,一時呆住。
葉明光也生得好,但他總是男孩子,又還未成長,而珠華端坐炕上,容色照人令人不敢逼視中,又因她有孕而自然生出一股溫柔態度,讓人望着她捨不得移開眼神。
這種又覺形穢不敢看而又忍不住要一直看的複雜情緒在老婦人的目光中存留了一會,旋即好像醒過神來般,悉數化成了痛苦的厭憎——她的後代孩兒怎能生出這副殊色!她比她差在哪裏?!
小荷給搬了座,然後就不動了,老婦人在椅上坐了片刻,見她毫無去捧茶奉來的意思,忍不住盯着珠華,道:“你家裏的奴婢都是這麼沒規矩嗎?竟連基本的待客之道都不知曉。”
珠華懶洋洋抬眼:“老太太說錯了,我的丫頭不是沒規矩,而是太有了,這待客之道,是跟着客人來的,對什麼樣的客人,就有什麼樣的道理,您說是不是?”
老婦人凍得青白的臉孔一時漲紅,她以為見了正主該對她客氣些了,就算她來得突然,一時還不確定她的身份,但她已經報出了祖母的名號,無論如何,也該慎重地問過再說,不該和丫頭一般妄為吧?
“你——真是一家上下都沒調/教!不過,”老婦人想一想,又心氣平了下來,居然還笑了笑,“你們父母都死得早,沒人教,寄人籬下野生野長的,怪不得如此了。”
葉明光憋不住了要說話,珠華拉了他一把,揚眉道:“這話說得原不錯,老太太這麼說我,想必您年輕時父母雙全,怪不得您的調/教格外好呢——上下嘴皮一碰,就跑到陌生人家裏當祖母來了,您家裏的長輩,莫非也都是這麼來的?不然怎麼教了您這麼一筆好買賣呢!”
小荷“嗤”一聲笑了出來。
老婦人這回連脖子都氣粗了,她身後的中年婦人見不是事,才一進門,連個名姓都沒報上,兩邊就頂成了這樣,下面的話還如何好說,她知道她這婆母家敗后性情大變,說一不二,容不得人對她有一點忤逆,指望她軟和下來是不可能的,只能搶在她之前,軟聲細語地開口道:“大奶奶,你別誤會,我們不是無故說這個話,其中確有緣故。大奶奶不認得我們,我先介紹一下罷,我夫家姓孟,是原忠安伯府家,這是我婆母。”
忠安伯府?
很耳熟啊,不就是那個唯一撞到皇帝槍口上讓抄了的人家么!
這樣人家和她簡直八竿子打不着,能攀得上什麼親?珠華很覺荒誕,瞄一眼那老婦人——也就是蔡老夫人,這老婦人每一開口都好似蘊含著幾欲化成實質的怨氣,該不是家被抄了,子孫離散,傷心過頭失心瘋了吧?
不過現在說話的中年婦人似乎看上去又很正常,珠華一時不語,示意小荷給她遞了杯茶,然後聽她繼續說了下去。
中年婦人接了茶,溫柔地笑道:“上一輩的事,只怕你不太知曉,我們也是才弄了明白,你聽我說——”
她就說起來,事情要追溯到好幾十年前了。
有時候,歷史會驚人地相似,那時是先帝剛登基時,一般的新皇上任三把火,他根基比如今的皇帝穩,這把火燒得也旺,連着燒掉了京里三四家伯候公府,忠安伯府那時躲過了一劫,但當時的長房長媳的娘家卻沒躲過去,除了出嫁女和未成年的子孫外,餘下的一大家子發配的發配,官賣的官賣,不堪受辱的女眷們自盡了一大批,最終活下來的,十不存一。
長房長媳作為出嫁女,本是無礙的,但娘家遭此禍端,略有些良心的都不能坐視,她便私下拿着嫁妝把兩個判為官賣還活着的嫂子贖買了下來,把被趕出家門流落在外的幾個小侄兒侄女們接到一起,偷偷安置到一處房子裏。
照理說這是人之常情,若是平常貼補娘家,夫家看不過去也罷了,生死關頭,拉一把有什麼呢?但忠安伯府當時被先帝的屠刀嚇昏了頭,不敢和被抄的人家扯上一點兒關係,發現了長媳做的手腳之後,直接以忤逆公婆為名,一紙休書把她休了出去。
長媳娘家已敗,沒人可以給她出頭,只能下堂而去,找着了姑嫂住的地方,暫時安頓了下來。
日子起初過得還算湊合,長媳走時也帶了一些傍身的東西,但好景不長,不到一個月,長媳生出一些癥狀,腰酸欲嘔,到街上找大夫一看,卻是診出了喜脈。
這要是放在一個月前未被休棄時,也許景況將有不同,但此時說什麼都晚了,因為忠安伯府世子已經在準備迎娶伯府夫人的娘家侄女,聽說日子都定好了。
長媳的大嫂去打聽了回來后,唉聲嘆氣不已,二嫂卻心有不甘,還想要去伯府問一問世子,說不準能有轉機呢,長媳並不情願,在阻止無效后,於前一天夜裏悄悄走了。
兩個嫂子起初還不知道長媳竟是一去無蹤,以為她自己去找世子了,等了兩天一點音信都沒有,坐不住了,去伯府找人,長媳沒去伯府,伯府自然不肯承認,兩個嫂子橫豎已經不是舊日貴婦了,沒多少臉面的顧忌,氣急大鬧了一通——長媳走後有孕的事就是在這時吵嚷出來的,這件事距離現在雖然已經過去了很久,兩個嫂子沒有成男支持,後來過得很不好,很快故去了,但聽見的人不少,如果需要的話,旁的人證還是可以找出兩三個來的。
珠華聽到此時:“……”
她心裏雖有了下面劇情的預感,但仍舊覺得,好像是在聽一場說書啊。
她怎麼就沒有一點真實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