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買骨頭
胖子見莫牙吃的滿意,又探究的看向程渲,“天師?剛剛所言可否細說?”
程渲淺淺一笑道:“女人是水,水主正財,你的夫人一定是極好的面相,這幾年該是你家該是財運亨通吧。”
胖子忙不迭道:“天師厲害。我與內人成親五年,原本只是個小商賈,這五年卻是做什麼賺什麼,家產足足翻了十倍不止吶。”
程渲垂下眼梢道:“既然如此,你夫人有喜,你應該欣喜若狂,而不是偷偷摸摸在這裏找人卜卦,要真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豈不是還壞了自家的風水運數?”
胖子啞然許久,莫牙咀嚼着肘子不時看上胖子一眼,還不忘道:“這你得聽天師的,程天師百卦百靈,可不是和你吹。”
——“天師的意思…”胖子若有所思。
“家和萬事興吶。”程渲慢悠悠的執起竹筷,還沒伸手莫牙已經夾了好肉放進她碗裏,程渲撥弄着碗裏的肘肉。
莫牙見胖子沉默,給胖子也夾了塊肘子肉,“我要是你,就聽程天師的,卜卦為平安順遂,可不是用來杞人憂天自找麻煩。”
胖子蹭的站起身,衝程渲抱拳道:“天師數語驚醒夢中人,這一卦,確實不該去卜。”胖子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元寶,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這一桌子飯菜,天師慢用,我先走一步了。”
胖子風一樣的扭頭離開,莫牙咬着筷子把頭伸向那錠真真的元寶,“程渲,你不過說了百十個字,那胖傻就給你這麼大塊銀子?岳陽遍地是黃金,果然。”
莫牙驚訝,卻不貪財,看着元寶的眼神清清淡淡,也不伸手去拿,坐定道:“騙子就是騙子,你寥寥數語連龜骨都沒有拿出來,胖傻卻還對你感恩戴德。可我也是奇怪,程渲,你怎麼知道胖傻是要給他夫人卜卦?卜的還是…腹中懷的是不是自己的骨肉?”
程渲不緊不慢的吃着碗裏的肘子肉,“男子算卦,不外乎求兩樣——前程,女人。進出永熙酒樓的都是富貴人,他自然不憂心前程。岳陽街上那麼多卦攤,他不在外頭求卦,非要把人約來酒樓?”
——“我知道了。”莫牙眼睛一亮,“酒樓人多喧嘩,被人遇見也大可以說是與朋友喝酒閑聊,不會有人知道他是在求卦,更不會知道他是算自家夫人的私事,還是羞於啟齒的私事。家中紅杏出牆還不至於讓他這般用心,非得是夫人有了讓他懷疑的骨肉,事關血脈,這才…”
程渲咽下肘子,“你倒不算太笨。”
莫牙注視着程渲的臉,這張澈靜如水的臉后,該是怎麼樣玲瓏剔透的心腸,莫牙回過神,裝作不屑道:“我不過是,太曉得你們這些神婆的伎倆。”莫牙看着桌上的元寶,“胖傻給的酬銀該有五兩不止,程渲,要讓你開壇焚骨占卜,花費更是不菲吧。”
程渲淺淺一笑,指節點了點桌面,“還不把銀子收起來,岳陽金貴,少不了花銀子的地方。”
莫牙打小沒有金銀的概念,就算知道到了岸上不比自在的大寶船,莫牙還是有些大不願意碰程渲一張嘴唬來的錢銀。
程渲咬唇,“莫大夫,五十兩…你的船吶…”
莫牙一個激靈握住元寶,悻悻的塞進自己癟癟的錢袋裏,沖含笑的程渲羞惱低哼了聲。
二人吃完肘子,莫牙心滿意足的走到程渲跟前,挺了挺高直的背,傲嬌的咳了聲。他像一棵青松矗立在程渲身前,擋着外面呼呼的秋風。見程渲不動,莫牙執起她的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扭頭道:“神婆子,帶我逛一逛岳陽。”
程渲看見莫牙俊朗的臉上溢出酒足飯飽的紅潤,眉眼秀雅,比在船上更加黑亮好看。他有一雙和自己一樣愛惜的手,手指修長,掌心柔軟。一頓飯的工夫,程渲不動聲色的掠過酒樓里一張張臉,他們或胖或瘦,或俊或庸,沒有一個人比得上莫牙。
——“走了。”程渲輕聲咬字。
才走出永熙酒樓,對街一個男子竄到莫牙和程渲前頭,莫牙定睛一看,不是酒樓里被胖傻打發走的那個瘦算命的么?
看來瘦子已經等了他倆許久,瘦子指着程渲,兇悍道:“程?天師?”
莫牙撇唇不屑,“程渲,程天師。”
“算你狠。”瘦子咬牙切齒,“你知道我是誰么?我叫孫無雙,可是司天監的候補卦師。候補,再進一步我就是司天監的人。司天監,你也敢惹?”
——“這不是還沒進的去么?”莫牙冷下臉。
孫無雙抱拳向天,露出虔誠之色,語氣卻還滿是凶意,“非常時期,朝廷正在四處搜羅精於卜卦之人,我孫無雙在岳陽卜卦多年也算是有些名氣,連五皇子都聽說了我的名號,召我覲見論了幾句,進司天監也是遲早的事。反倒是你倆,狼狽為奸居然敢壞了岳陽的規矩?程渲,你等着。”
——五哥…程渲搭着莫牙的手背動了動。
“你等着。”孫無雙又戳了戳莫牙和程渲的鼻尖,忿忿拂袖離開。
“程渲,程渲?”莫牙轉身盯着程渲有些出神的臉,“他走了。”
程渲還沒應聲,不遠處的集口忽然響起銅鑼聲,岳陽街上的百姓紛紛朝集口張望着,永熙酒樓兩邊的幾個擺攤的卦師更是急促的收起自己的物件,拔腿就朝集口小跑過去。
莫牙哪裏見過這樣的陣勢,人群像蝗蟲一樣直朝一個方向疾奔,“程渲,這鑼聲?”
鑼聲迴響,程渲垂下眼睫。
——“五皇子擺下千金啦!”
——“千金!?”
“擺下千金?做什麼?”莫牙喃喃自語。
酒樓門外探出一個看熱鬧的夥計,冷不丁以為莫牙問自己,咧嘴笑道:“你是今天剛來的岳陽吧?千金,買骨吶。”
“買骨?”莫牙窺探着程渲,程渲面容平靜的像一張沒有褶皺的白絹。
夥計把汗巾甩上肩,眼中露出憧憬之色,“十日前是百金,一日多過一日,今天居然擺上千金。就為了一塊…”夥計眨了眨眼,“鎏龜骨。”
——鎏龜骨。莫牙聽過這個東西,對,就是程渲口中的那個鎏龜骨。莫牙只當程渲裝神弄鬼唬弄自己,世上竟真的有…價值千金的…鎏龜骨。
莫牙還想再問些什麼,程渲推了推他的肩頭,低聲道:“走了。”
剛剛還熙熙攘攘的岳陽街頭一下子空空蕩蕩,莫牙遙望集口,里三層外三層已經圍滿了岳陽百姓,莫牙雖然有些好奇,卻是懶得湊這個熱鬧——何況還是一塊龜骨頭聚集的熱鬧。
——“千金買骨?”莫牙裝作隨意,“這骨頭?丟了?”
“鎏龜骨一直收在司天監的摘星樓里,摘星樓神秘失火,鎏龜骨不翼而飛。”程渲緩慢走着,口中也緩緩道。
“就是你說過的那塊,每卦必中的龜骨?”莫牙試探着。
“不錯。”程渲也不躲閃,“鎏龜骨是齊國皇室至寶,可卜歷朝歷代的國運興亡,辨善惡除奸佞,鎏龜骨不翼而飛,齊國朝廷必然惶惶不可終日,一定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找回的。”
“龜骨烈火難毀,就算那個什麼摘星樓燒成灰燼,龜骨也一定完好無損,既然遺失,肯定是被有心人撿走藏起,朝廷就算擺上萬金,那個人也不會把龜骨交出。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想出集口設下千金的法子,真是…”莫牙不屑的搖了搖頭,“愚蠢至極。”
莫牙想起了什麼,“起火時,摘星樓有誰在裏頭?平日裏,鎏龜骨又是在誰手上?”
程渲跟着莫牙穩穩的踩着每一步,篤定道:“鎏龜骨這樣的寶貝,當然是由有本事用它的人保管,這個人,也是司天監的首席卦師。”
——“可以和三公齊論朝政的首席卦師?”
“只可惜。”程渲嘆了聲,“摘星樓大火,能燒的都燒了個乾淨,這個卦師,也一定是必死了。”
莫牙動了動唇,便也不再說了。莫牙正要往別處去,程渲卻按住了他的肩膀,“走,瞧瞧也好,莫大夫還沒見過這樣的熱鬧吧。”
莫牙雖然對卜卦沒有興趣,卻也想見識下齊國皇子是什麼模樣,便帶着程渲往集口走去。離集口五皇子擺下的陣勢還有老遠,就已經是人頭攢動擠不向前,莫牙在船上清靜慣了,受不了熱鬧,離那人群半丈遠就不願意再上前了,他墊着腳尖朝高台看去,只見高台上站着好幾人,但一眼就可以猜出中間英挺的白衣男子就是那位擺下千金的五皇子,這樣的清貴之態,也只有皇族才會有吧。
程渲悄悄抬起眉眼,她只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五哥…
程渲七歲眼盲,今年剛滿十八,她已經有整整十一年沒有看見過五哥的容貌,但她從沒有忘卻記憶里的五哥。記憶里眉清目秀的男孩該長成了什麼模樣,程渲無數次在腦海里描繪着五哥長大后的臉孔,五哥也曾拉着她的手摩挲着自己的臉,五哥有那樣冷冽的稜角,眉毛濃密飛揚,鼻子高傲挺拔,五哥的唇是那麼柔軟,像極了新彈的棉花,讓人觸着就捨不得放開。
這一眼,程渲曾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福氣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