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仙子說
“那我去問問祖父吧!且看祖父有何主意。”元春轉身就往榮禧堂去。
這事到底要不要緊,代善的判斷肯定要準確一些,畢竟他跟在皇帝身邊多年,對這位皇帝陛下的脾氣肯定更了解一些。與其坐在這裏亂猜,還不如找靠譜的人拿拿主意。
只希望“一生勤謹”的代善同學,在皇帝面前的那點“薄面”別太薄了!
到了代善的屋裏,卻見婆子們正把一張小書案放在代善床前,將一個凳子放在了書案後面,又在書案上擺上了文房四寶,一個丫頭挽起袖子,開始磨墨。
元春立在門口,正納悶間,卻見賈珠陪着賈政走了進來。
賈政手裏捧着一本像是電視裏奏摺的東西,正眼也不看元春一眼,徑直走到了代善床前,躬身叫了聲:“太爺!”賈珠扭頭朝元春露出一個笑容,眨了眨眼,與她一起站在了門口。
元春悄悄問賈珠:“這是要做什麼?”賈代善同學這麼勤奮,剛死裏逃生就要看書寫字兒?又叫賈政來做什麼?
賈珠低聲道:“太爺說,要上個奏本向皇上請罪,叫父親來代筆的。”
元春雙眼一瞪,嘟起了嘴:要請罪?真那麼嚴重?
床上的賈代善睜開眼睛,開始口述奏本,賈政執筆書寫。這個奏本並不長,賈政很快寫完了草稿,又仔細謄抄了,給賈代善看了一遍,便捧着奏本出去了。
元春走到床前,把賈母的擔憂說了,問道:“祖父,這事兒要緊嗎?”
代善微微一笑,道:“不要緊。叫你祖母不要憂心。”
“真不要緊?”
代善道:“真不要緊。”
元春鬆了口氣,又有些好奇:“祖父,奏本讓人代寫也行嗎?”
代善笑道:“自然行的。奏本、題本,對字跡的規制和大小都是有要求的,軍中許多粗漢都得讓幕僚代寫。祖父病中無力,讓兒子代筆也是情理之中。”
“也不用蓋個印嗎?”
代善失笑:“本朝朝廷有定例:公事用題本,用印;私事用奏本,不用印。祖父為遺本之事請罪,乃是私事,自然是不用印的。元元擔心祖父病糊塗了嗎?”
元春默默地想:代善還能調侃自己,想來那個遞進宮的遺本的確不要緊。
她放下心來,不再深追這個問題。正要告辭去向賈母回話,賈代善卻對賈珠說:“珠兒,你帶人到院子裏去候着,我有話要單獨問你大妹妹。”
賈珠好奇地看了元春一眼,躬身應了,帶着眾僕婦出去。為防有人偷聽,他依着代善吩咐,叫婆子丫頭們都遠遠地站在院子裏,不許靠近代善的房間。反正大妹妹就在屋子裏,有什麼事,自會出來叫人。
屋裏代善問元春:“元元,你將你遇仙的事細細說與我聽,此事已達天聽,須得小心行事。”
元春早就想好怎麼忽悠人了,便道:“就是祖父一時閉氣的那一天。我見祖父暈過去了,我自己便也暈了。迷迷糊糊的,就覺得自己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蓮花池上,周圍全是蓮花的香味。半空中,有一個梳着高髻、廣袖薄衫的女子看着我,說她叫做善元仙子……”
既然那位善元仙子沒說不能提她的名號,元春就九句真話夾一句假話,把見到善元仙子和醫療系統打開這兩件事混在一起說了:“……那仙子伸手朝我一指,她的指尖里飛出了一團金光,那金光鑽入我眉心,我便痛昏過去了。醒來后,就懂得了醫術,這才救回了祖父。”
賈代善認認真真地聽着元春講述,聽到“善元仙子”這個名號時,他默默地念了兩遍,卻也想不明白這神仙是何來歷。
等元春講完了,他才問道:“那位仙子可說過,為何要傳你醫術?”
“那仙子說,因與我有緣,見我每日沐浴齋戒、焚香禱告甚是心誠,也不忍心榮寧二府落得個抄家滅門的下場,故而傳了我醫術。”
元春一面毫不羞愧地往自己臉上抹金,騙取賈代善的好感度;一面扯着神仙的幌子,把榮寧二府的下場拚命往嚴重了說,好讓代善下狠心管管族裏和家裏的那些敗類。雖然《紅樓夢》原版的后四十回遺失了,但從種種鋪排來看,賈家必定會敗得很慘。
“抄家滅門”四個字,果然震住了賈代善。他看着元春,滿臉驚駭。
“不忍心我們抄家滅門?”賈代善難以置信地說,“難道我榮寧二府,竟會……竟會……滅門?”
元春一本正經地點頭:“仙子是這樣說的。她還說:榮寧二府在教導子弟時走錯了路。一面縱着子弟享樂,一面指望着用棍棒揍出個孝子。既不曾想過棍棒揍出來的‘孝’能有幾分真心,也從未想過因材施教、循循善誘、春風化雨是何意義。如此家教之下,有個能動棍棒的人看着還好些,一旦沒有了棍棒的威脅,必定惡從心起,無法無天……”
元春想了想在孝期鬼混的賈珍、賈蓉,想想在孝期偷娶尤二姐的賈璉,想想見了賈政跟老鼠見貓似的賈寶玉,唯有一聲嘆息。
“錯……了……”賈代善臉上的表情,簡直像是三觀都崩塌了,“難道……難道不該嚴加管教?”
元春道:“仙子說:教導子弟,當寬嚴相濟、賞罰分明。該賞時賞,該罰時罰,該誇時誇,該講道理時要講明道理。”教育子弟的問題不能再說了,一是怕露餡了,二是怕自己給自己挖坑,三是擔心現代教育理念硬搬到古代會不合適。
賈代善獃獃地出神,好半天才緩過來,幽幽地問元春:“仙子說‘與你有緣’,什麼意思?”他審視着元春的神情,那視線犀利得似乎能刺進元春的心裏。
元春眼也不眨地繼續忽悠他:“就是有緣分啊!那仙子說:她與我有師徒的緣分,如今且收我做個記名弟子,讓我憑此醫術,先在世間攢些功德。待我百年之後,她再收我為正式弟子。對了!”
她看着代善,一字一句地說:“仙子還說:她是蓮花大世界的救世天女。蓮界之中,歷來是一夫一妻,夫妻都須為對方守身如玉。如今我既已是蓮界弟子,也當守蓮界的規矩,以免有辱師門。故而我在塵世的夫婿,一生只能有我一人,不可納妾,不可有通房,更加不可嫖妓宿娼、交接孌童等等。若有人敢以不潔之身玷污蓮界之尊榮,必遭天譴!”
這段話,元春早就已經編好了。
既然遇仙的牛皮已經吹出來了,那不妨再吹大一點,為將來的婚姻問題埋下伏筆。
以她的“奇遇”,難免被一些目的各異的權貴覬覦;她把話先撂在這裏,那些想娶她的男人就得好好考慮一下了:能不能做到為她守身?!如今先撂話,可比將來遇到不如意的婚事不想嫁時再說更容易取信於人。反正善元仙子說救世蓮台可以擋災保命,應該沒騙自己吧?所以自己應該不會落得謊話被拆穿的凄涼下場吧?
上一世,她並非不婚族,可也不是恨嫁族。在婚姻問題上,她的態度一向是隨心、隨緣,不強求,不將就。
到了這一世,她的本質並沒有變,對婚姻的態度也沒有變。這一世,首先當然要爭取一下婚姻幸福的可能,可如果爭取不到,那也無妨,設法自立便是。總之,寧願單着,也不去受那些直男癌和直女癌病原體們的惡氣!
想讓她做小伏低地侍候婆婆、討好丈夫,再為怎樣拒絕小妾通房的問題絞盡腦汁,整天累死累活還要被夫家嫌棄不夠賢惠?
呵呵……
做夢!
為了取信於賈代善,元春說完這段“蓮界弟子”的宣言之後,還一臉好奇地裝傻:“祖父,孌童是什麼呀?”
賈代善看着元春,都沒有呵斥元春亂問不該問的話。他獃獃地盯着元春,那臉上的表情……元春覺得:三觀毀滅都不足以形容!
“祖父?”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真怕賈代善受衝擊太大舊病複發。
賈代善倒抽一口氣,難以置信地問:“你說……你的夫婿要為你守身如玉?”
元春無比真誠地使勁點頭:“對啊!仙子是這麼說的。”
“可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賈代善還是一副三觀都被毀滅了的表情,“從古至今,人世間歷來都是男尊女卑、夫為妻綱!《女誡》也說:‘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但凡有一點骨氣的男人,哪肯為婦人守身?也沒有讓男兒為婦人守身的道理!”
元春裝傻:“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可仙子就是這樣說的呀!”
心道:對我來說,男尊女卑、夫為妻綱這些鬼話都是早該掃進垃圾堆的歷史塵埃,至於《女誡》,那就是一個被洗了腦的傻女人編出來給別的女人洗腦、順便討好男人的降書!
賈代善道:“你可知道,你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那些酸腐書生要是知道了你這話,怕不活吃了你?”
元春繼續裝傻:“可仙子是這樣說的呀!我總不能不從師命吧?”反正把原因推到神仙身上就對了。
只要賈家不倒,怕什麼酸腐書生?當然,賈政這個酸腐書生還是要防一防的,畢竟他佔着親爹的名份!
賈代善默默看着元春,腦子裏回想着她剛才的話,試圖找出其中的破綻:“既然那位仙子已收你為弟子,為何你不叫她師傅?”
“仙子說:要等我正式入門,才能叫她師傅。”
說到這裏她突然有些心虛:我打着善元仙子的旗號這樣胡說八道,那位仙子會不會來找我算賬啊?
過了好久,代善才從“男兒須為女子守身”的衝擊中回過神來:“那仙子還說了什麼?”
元春仰着頭想了想:“神仙還說了好些話,可我想不起來了。”先留個伏筆在這裏,如果以後還要忽悠代善,也好繼續套用“仙子說”的格式。
代善嘆息一聲,穩定住自己的心神,問道:“神仙傳你的醫術,與尋常的醫術有何不同?”
元春實話實說:“高明百倍不止。”
她沒有土財主思想,不打算把這套《上醫九卷》當成傳家之寶藏起來。
一方面,神仙傳授醫術的牛皮已經吹出去了,她也不打算在今後的日子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醫術,那麼就必須要讓皇帝也得些好處,否則等着皇帝找借口修理賈家嗎?把醫書獻給皇帝,她討點封賞,皇帝得到證明他德政的證據,那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另一方面,她雖然沒有發過醫學生誓言,可基本的人道主義精神還是有的。如果這套醫書能夠頒行天下,讓更多大夫學習、研究,就可以提高這個社會的整體醫療水平,就可以幫助更多人!這也是間接拯救眾芳。
“高明百倍不止?”代善倒吸一口冷氣,皺眉想了想,問道,“那仙子可允許你把醫術傳出去?”
元春道:“仙子沒說不可以。所以我打算把它整理成醫書,獻給皇上。”不反對,即為允許。
賈代善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再好不過了!把這套醫書獻出去,既是你自身之福,也是賈家之福、朝廷之福、天下之福!”說完沉吟起來。
元春被這幾頂高帽砸得挺高興,好奇道:“祖父,如果我把這套醫書獻給皇上,皇上會怎麼賞我?”
賈代善淡淡一笑:“大約會召你進宮,先讓你做幾年女官。如果你師門沒有那個女婿必得為你守身的規矩,過幾年,皇上或許會在皇家為你擇一門親事。可能是天子或未來天子的妃嬪,也可能是某位皇子皇孫的正妻。可你師門既有那樣古怪的規矩,還說了天譴之類的話,皇上哪還敢讓你嫁入皇家?……或者讓你終身只做個女官;或者賞你一張度牒,讓你出家。”
後半段話,卻是他在嚇唬元春了。一大堆真話裏面夾一兩句假話,量這小丫頭難以察覺。
元春卻覺得三觀都要崩塌了:我勒個去!這是獎賞還是恩將仇報啊?還不如不賞呢!
代善見她臉上只有震驚,全無懊悔之色,心裏不禁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