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閑談露機密
錦衣衛千戶曾顯誠此來蘇州,確實做了很多的工夫。
且不說他漕運舞弊一案辦得是雷厲風行、滴水不漏,就說他和部下僅僅住館驛一事,也能讓對緹騎有敵對情緒的蘇州人,生出訝異后的些許好感來。若非他手下那些緹騎平時實在威風慣了、霸道慣了,引起些許不滿,又在暗香樓丟了回大臉,說不得蘇州人對錦衣衛的看法會有很大改變呢!
蘇州館驛在閶門,距離松濤畫館頗有些遠,不過凌勵還是保持自己的“為官風格”,步行而去。一是為散心,減輕緊張的情緒;二是趁機琢磨一下要辦的事兒。
此時走在路上,“告密者”這個詞不住地浮現在凌勵腦海中。
錦衣衛是特務機關,這一點確信無疑!不太認同這個世界,沒有完全融入這個社會的凌勵,也不能不想到:自己正向特務機關的大門走去,去找那特務頭子說那秘密的事情。
什麼味兒啊?
敢情就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就像電影電視裏面的小人、漢奸一般。不!不是這樣啊!老子是維護大明江山的穩定,是維護中國的統一和團結,是為了避免一些陰險小人的陰謀得逞……總之,是正義的。
屁個正義!這個世道里唯一能夠談得上正義的詞,恐怕就是去打建奴了。此事,不就是你凌勵貪圖榮華富貴,向特務機關告密,從而破壞一位比現任皇帝更有能力的皇族掌權,阻止人家挽救搖搖欲墜的大明江山嗎?
咳!怎麼真變成走狗漢奸了?
胡思亂想着的凌勵臉色不停的變換着,一時青一時白,一時紅一時紫,嘴裏嘀嘀咕咕地自說自話。他突然停下腳步猶豫起來,自問:告密之事究竟是對還是錯?萬一那朱由楨有本事把天下治理好呢?反正崇禎那十七歲的小娃娃是不行的!自己莫不要稀里糊塗地來到這個世界,再稀里糊塗地變成民族罪人才好!
腦袋快要成亂麻一團了!
凌勵苦惱地低低呻吟一聲,咬咬牙又猛地向前走,卻聽“哎喲”一聲,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他忙定神一看,被自己撞倒在地的竟然是個女人!只見她穿着褐色棉布小襖,頭髮盤起用一方紅布包着,年約三十七八歲,面目卻是普通之極,只是臉龐似乎有些水腫般,顯得胖的有些不自然。
“對不起,對不起!”凌勵邊道歉邊伸手去拉,伸出一半后又立馬收了回來。大街上一個男人去拉陌生女人的手,豈不是要被別人笑話,甚至在背後戳脊梁骨?
其實那女人倒沒什麼事,只是猛然被撞有些惱怒,加上有些羞澀,又怕別人笑話,因此在地上半坐着久不起身罷了。聽聞凌勵道歉,那女人倒是首先臉一紅,忙道:“奴家無妨,相公不必過慮。”
凌勵聽她說話文雅,不象鄉下粗鄙婦人,不由生出好感,心想:怕什麼?光天日化下莫非有人敢說老子非禮這尋常婦人?於是伸手又問:“這位大嫂真的沒事?請起來走幾步試試。”
那女人見他容色端正,猶豫了一下,卻也伸手拉了凌勵的手站將起來,走得幾步后道:“相公自可離去,奴家確實無妨。”
凌勵見旁邊已有好事之人圍攏上來,暗道不宜久留,忙作揖為禮道:“都怪我莽撞,大嫂如若覺得不適,可到松濤畫館尋凌勵。凌勵還有事在身,不便久留,告辭。”
那女人眼光一亮卻馬上收斂起來,萬福一禮后,徑直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幾下,轉身走了。
凌勵心下暗暗慶幸,沒遇上什麼八婆潑婦之類的,要是在這大庭廣眾下扯着嗓子一喊,凌博士的糗就出大了!
經過這麼個小事兒一擾,凌勵腦子卻清醒了許多,不再糾纏那沒譜的正義與非正義,對與錯,忠臣還是走狗,漢奸還是英雄。心情輕鬆下,腳步也就加快,不多時就行到蘇州館驛門口。
“喲,凌博士!”
凌勵抬眼一看,前面一人好生眼熟。再一尋思,那不是麗景樓上被許紹宗罵出去的簡時重、簡經歷、簡大人嗎?忙欠身作揖道:“簡大人,幾日不見,大人氣色紅潤,果真有升遷之喜呢!”
簡時重嘿嘿一笑,親熱地伸手拉住凌勵的手臂走到一旁,道:“同喜同喜,凌大人可曾收到總督大人的帖子?噢,應該是張先生親自送達吧。”
凌勵微笑道:“還不曾看到,想來張先生半路上被誰家妮子勾了魂去。簡大人來館驛,想來是給曾大人送貼吧?”
“正是正是,不過也順便談談喜上加喜的喜事兒。我家小姐許配給千戶大人,還真是絕配呢!您看這親事,門當戶對、郎才女貌,加上大人高升總督,很快就要進京面聖謝恩,如若兩家婚事備妥,說不定千戶大人能得萬歲爺親口賜婚哩!”簡時重在衙門裏面行走,哪裏知道許紹宗曾經有過招凌勵的心思?此時說來洋洋得意,笑得一臉皮肉都在跳動。
凌勵暗罵:萬歲爺親口賜婚,靠你奶奶的親口賜婚!看來,這事靠吳賢去破壞已經不可能了!唉……
他心中罵,臉上笑,嘴裏道:“那凌勵還當恭喜一次,也罷,等見到總督大人時,凌勵再好生賀喜。噢,對了,尤先生已經送畫去總督府,簡大人回去麻煩檢驗點收喲。改日,凌勵再單獨請得簡大人小酌,以賀升遷之喜。”
這大明官制,經歷一職可大可小,完全看主官的職位品級而定。比如蘇州知府衙門的經歷不過八品階級;巡撫衙門的經歷則是七品;總督衙門的經歷可以達到從五品的階級。因此許紹宗陞官,就等於他手下的經歷簡時重也跟着升級。何況,簡時重能夠在麗景樓上與主子配合演戲,此番又來聯繫婚事,必然頗受許紹宗器重呢!
簡時重長揖道:“如此,簡某先行告辭,來日再和博士相聚痛飲。”
看着簡時重上了青布官轎而去,凌勵嘿嘿一笑,搖搖頭收斂神色心情,走向館驛大門。
“喲,凌博士,您來啦?來人!速速報知千戶大人!”乾瘦的身形、粗豪的聲音,這門口站着的金黃錦袍漢子,正是那夜親熱凌勵鼻子一拳的裴五通呢!
凌勵心下想:真他娘的撞鬼了!臉上卻笑着,欠身道:“百戶大人怎生在此?”
那裴五通神色一黯又嘿嘿賠笑道:“還不是那日有眼無珠,衝撞凌博士嘛,千戶大人罰在下看門吶。”
凌勵頓時瞭然,難怪這裴五通被蘇州群書生胖揍一頓后,對自己還如此恭敬,原來曾顯誠還動了真格呢。咳!說到底,那日吃虧的還是這錦衣衛百戶啊!
他心下不由有些歉然,忙微笑道:“裴大人過謙了,那日凌勵情急失態,沒好生跟裴大人說清楚情由,哎!您看,才鬧出誤會,冤枉大人站門兒了不是?”
裴五通正要回話,卻見曾顯誠大步走來,老遠就招呼道:“凌博士大駕光臨,顯誠不勝榮幸吶,請,請進!”
凌勵向裴五通點頭微笑示意后,大步走進大門,再與迎上來的曾顯誠把手見禮,一起進得廳堂分主客落座。
一名紅衣力士奉上香茶後退下,廳堂上只得曾顯誠和凌勵二人,一番簡單客套后,凌勵笑道:“喬先兄讓堂堂百戶站門子,未免委屈了裴大人呢,哎,凌勵多嘴了。”
曾顯誠也不客氣,凜然道:“顯誠倒不全是因裴五通衝撞博士而罰。錦衣衛已然存在兩百年,如今緹騎們越發地霸道,越發地不遵號令、為所欲為,才弄得名聲敗壞、官民共憤。顯誠如此做,無非是有令在先,約束部屬的正常之舉,想一改錦衣衛的形象罷了!博士不需為此介懷呢。”
“喬先兄胸懷大志、忠於王事,凌勵,凌勵慚愧呀!”凌勵作出佩服感愧的容色欠身作禮說道:“不瞞喬先兄,此番凌勵來此,一是為當日暗香樓之事向兄長道歉,二是問計來也。”
曾顯誠頗為豪氣地揮手道:“哎!博士說甚?何來道歉之說,喬先當日也說得明白,博士為喬先管束部下,呵呵,謝之不及呢!有何事為難,博士儘管說來聽聽。”
凌勵心裏清楚,人家是說客套話呢!當真不把那事兒放在心上?才怪!不過,今天來目的不在於此,還是說正題要緊,忙正色道:“昨日凌勵去得吳王千歲府上做客,蒙千歲賞識厚愛,要聘凌勵為王府右長史,讓凌勵好生為難啊!”
“恭喜博士,親王右長史乃正五品階級,此乃高升也!”曾顯誠忙抱拳連拱道:“不行,凌博士當擇日請顯誠喝得幾杯才行。那日麗景樓上,博士海量可是折服眾人吶!”
凌勵作出一副萬般苦惱狀,喟然道:“不過,千歲還想與凌勵等人合作銀市投資一事。此事凌勵尚不敢道於總督大人,怕大人那邊跟熊總督有什麼不方便之處,所以不敢擅自做主,好生為難吶!不知喬先兄可否指點一二?”
“熊總督?”曾顯誠的臉色越發凝重起來,急急問道:“可是兩廣熊文燦?他不是此次銀市波動的肇源嗎?呃……此事好生奇怪啊!待顯誠思量思量。”
凌勵心下對曾顯誠又佩服又警惕,想不到自己只透露了一點點,曾顯誠就似乎把握到什麼?那麼,當日他極口稱讚皇帝對朱由楨的寵信之情,力勸自己去赴宴,是否出於某種功利之心呢?會不會錦衣衛對朱由楨聯手熊文燦、鄭芝龍操縱銀市,甚至……已經有所察覺。
他腦中靈光一閃,心中大罵:靠!老子被這曾顯誠當槍耍了一次啊!?